她眨去淚意,笑眯眯引秋澄到周邊小逛,逐一介紹書畫院的設置、製度和場所,知無不言。
秋澄原本暗含針鋒相對的微妙的態度,因她恰到好處的溫柔體貼,逐漸緩和。
一日下來,阮時意不時協助秋澄,指導技法要領,同時也從黃瑾口中得悉,南苑那位“徐先生”請了長假,短期內將不回來授課。
阮時意暗覺奇怪,又因自身和“徐先生”傳出古怪傳聞,不宜多問。
難道……那家夥找他那位“天字第二號崇拜者”去了?
想起銜雲郡主夏纖絡狂肆風流的情態,阮時意無端臉頰發燙。
此前,她該換新身份,自詡即將過上“貌美、多金、死相公”的逍遙日子。
可事實上,她忙生意、忙作畫、忙討晴嵐圖、忙處理徐府事務……忙著應付徐赫,哪裡有半分銜雲郡主的肆意瀟灑?
銜雲郡主時年二十八,是當今皇帝的堂妹,受皇帝影響,也酷愛收藏書畫。
她尤喜“探微先生”之作,不惜重金買下徐赫的幾幅舊作,更以此為傲。
五年前,她因夫婿拈花惹草恢複自由身,此後四處遊山玩水、縱情酒色,成為皇族中最獨樹一幟的貴女。
阮時意自從懷疑銜均雲郡主持有其中一幅晴嵐圖後,一直暗地裡打聽對方的動向,得悉她近期在外遊曆,隻等歸來便伺機接近。
莫非……徐赫等不及,出門遠行,主動與之會麵?
*****
申時剛過,秋澄已坐不住,繞著畫室,到處與人聊天。
阮時意因長興樓的雨季初盞官燕和岩耳出了點問題,約好回瀾園前親自跑一趟,見秋澄沒了耐性,遂提議一起走走。
秋澄對“阮姑娘”的抗拒,源於相識前。
她於守孝時被告知,外祖母不知何時偷偷收養了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內心早就為有人占據了外祖母的寵愛而微感不悅。
加上前日初見,“阮姑娘”雖未施脂粉,卻生得千嬌百媚,招蜂引蝶,更與徐晟親熱互動,沒半點守孝該有的儀容行止。
但舅舅舅母分彆說了不少“阮姑娘”的好話,外加這大半日的接觸,秋澄亦覺阮時意好相處,算是接受了這位“未來大表嫂”。
當下,二人收拾畫具,換下罩衣,步出東苑與仆侍彙合,往城西進發。
阮時意的本意是先處理正經事,再陪秋澄逛夜市。
但她萬萬沒想到,秋澄登上長興樓二樓時,竟如釘子般杵在壁上山水畫前。
那幅由“神秘落魄青年”所繪的磅礴山水,曾引起巨大轟動與熱議,曆經三月有餘,熱度方散。
茶餘飯後,食客們和書畫界的畫師畫匠免不了對畫者身份做了諸多猜測。
但徐赫作畫時形容枯槁、滿臉胡茬,與現身於人前的俊采豐神有著天壤之彆,兼之他生怕被人認出筆法,在書畫院時隻展露過花鳥畫,是以無人將他與這幅備受矚目的山水畫聯係在一起。
阮時意起初命店小二密切留意“神秘落魄青年”的行蹤,確認他是去而複返的“亡夫”,自然吩咐掌櫃無需再尋,讓此事作罷。
此際見秋澄身影凝然,全神貫注盯著畫作,水眸泛淚,阮時意心中震驚,關切詢問:“怎麼了?”
秋澄毛手毛腳地以袖口蹭去眼角淚花,啞聲道:“我總覺……這畫中意境好孤單,處處彌漫悲傷,那種空寂無奈,讓我……想起剛得悉外祖母離世時的痛苦。”
阮時意眼眶微濕,低低歎了一聲:“彆想太多,‘她老人家’……會時時刻刻守護著你。”
“此圖布景、筆墨,與外祖父所繪的雄峻石壁、秀美奇峰相類……層巒疊嶂,溪澗流潤,縱橫有序,錯綜多姿……阮姐姐,你可知是何人所作?”
阮時意豈能如實告知?
隻得推托說,是一位潦倒的旅人酒後揮灑之作,隨後已遠離京城,蹤跡難尋。
秋澄倍感失落,怔怔站了許久,始終不願移步。
掌櫃知她貴為赤月國公主,自是不遺餘力討好,滔滔不絕講述“神秘落魄青年”如何駕輕就熟、如何揮灑自如地留下佳作,又眉飛色舞地提到,此畫事後引發了何等驚人效應。
阮時意如芒在背,隻想催促秋澄離去,不料這丫頭聽得興致勃勃,神色透著無儘向往。
再聽聞那人於外祖母七七當日隨祭奠客人同來,她激動萬分:“看來!此人是我外祖母的忘年之交!說不定……我與他,曾在山上有一麵之緣?”
阮時意心底騰起一絲不祥預感。
果不其然,下一刻,秋澄目光閃爍期許,語氣雀躍且篤定。
“掌櫃,請你務必……替我找到此人!”
阮時意心下一沉,頓覺逛夜市的熱情瞬時減半。
*****
自宋宣時期第一任女帝打破坊、市界限,開設夜市後,都城夜間的鼎盛繁榮之局已維持數百年未滅。
花燈之下,連綿相接的攤檔販賣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美食長街,十裡飄香;說書、令曲、講史等各類娛樂,以及剃剪、賣卦、紙畫等活動應有儘有,更有歌舞助興、雜技雜耍等表演層出不窮。
道上巷口人頭攢動,摩肩接踵,討價還價、無所拘束,更有拊掌喝彩聲或歡聲笑語。
阮時意絲毫未被愉悅氛圍感染,心不在焉,隻覺燈燭熒煌太過耀目,仿佛能讓隱藏的機密無所遁形。
假若秋澄尋到徐赫,並覺察他是南苑的書畫先生,而且是與“阮姑娘”勾搭上的那位書畫先生,再加上他酷似徐晟的容貌、與“探微先生”彆無二致的出眾技法……
這苦守多時的秘密,大抵難保住。
眼下,毒害她的幕後凶手尚未繩之以法,黑暗中不曉得有多少人盯著徐家兄弟,若徐赫的身份一旦暴露,她這“阮姑娘就是徐太夫人”的真相亦極易被揭破。
屆時再引來尋找冰蓮的雁族人……
她一改言笑晏晏,沉默寡言,令秋澄大感不適應。
二人默然混跡於花紅柳綠的男男女女當中,隻逛了一小會兒便分道揚鑣。
阮時意領著靜影、沉碧改向東行,腦子裡卻在想,如何尋機會和徐赫打個招呼,請他注意彆被人認出?
總不能大晚上再去他的居所吧?不不不!被他變著法子占便宜……打死也不乾。
但他短期內不去書畫院,能有什麼辦法?
心事縈繞間,靜影忽而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娘……”
阮時意扭頭,見是一老頭子在煮糖作畫,惹來大群孩子笑著拍手捧場,而靜影的麵容上竟浮現羨慕期待的神情。
難怪藍曦芸見她時,硬是沒認出同門師姐!
天底下大概無人料及,昔年響當當的程指揮使,如今成了對糖畫吞咽口水的天真小丫頭。
“想要,就排隊去買唄!我到餛飩攤子歇歇腳,喝口茶。”
阮時意心中惋惜,不由自主露出祖母式的慈祥笑意,自行走到丈許外的路旁。
幾個半大孩子嬉笑打鬨著從前方走過,也興奮地圍到糖畫攤邊,談笑氣氛倍加熱烈。
當靜影忙著選擇圖案,沉碧的注意力也被老頭子舞動糖勺、勾拉糖絲所吸引,因而未曾留心,自家主子身後,無聲無息多了一名墨灰袍男子。
阮時意笑望市井熱鬨景象,剛想落座,恍惚間,那熟悉無比的沉嗓帶著溫熱氣息,悠悠響於耳畔。
“阮阮,借一步說話。”
她心跳有一瞬間抽離,有種置身幻境的錯覺。
仿佛琉璃巨龍般騰飛的燈火、彌漫街頭的小吃香味、人潮喧鬨的談笑聲……全是她虛構的。
怎麼可能!
她滿心想見他一麵,他竟越過大半座城,於人山人海中精準無誤尋到她?
深吸一口氣,她緩緩轉目,意欲確定是否幻聽。
不偏不倚,撞上了那雙藏有浩瀚璀璨星辰的眼睛。
心音零亂如擂鼓,顫抖如風葉,世間所有聲響已變得雜亂又似渺遠。
徐赫被她傻呆呆的模樣逗笑,眼尾彎起兩道狹長笑弧。
不等她有所表示,大手已悄悄將她的手包在掌心,另一隻手看似無意般托住她的後腰,以不容置疑的態勢,半拉半擁著她,邁開長腿,穿過人群,往餛燉攤子旁的幽暗窄巷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