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意此前隻單純惱火,如今驚覺有人藏身暗處,方覺怯赧。
斂定心神,她回眸搜尋聲響所在,卻見樹叢後素衣晃動,緩步走出一名中年仆婦,手上端著空空如也的木托盤,滿臉驚疑,踟躕不前。
伺候三十餘年,於嫻每日必給她親自燉湯,今日也不例外。
縱然花園入口處有人把守,但於嫻作為徐家地位最受敬重的老侍婢,無人敢攔她,是以暢通無阻抵達後花園。
於嫻惶然望向徐赫消失的所在,帶然若失,良久,顫聲低問:“是、是三公子……?”
阮時意注視她片晌,輕歎,垂眸,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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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嫻發現徐赫尚在人世,問明緣由,極力催促二人複合。
阮時意道出種種為難與矛盾,也算有了可訴苦之處。
於嫻年近五旬,幼時在徐家為仆,伺候的是徐赫之母,但伴隨阮時意一路走來幾十年,心自然更偏向“太夫人”,而非遠遁半生的三公子。
她坦言,希望他們夫妻重回正軌,也承認許多事急不來,唯求各自解開心結,達成圓滿和解。
往時,她燉湯隻燉一份,而今份量卻倍增,日日喝得阮時意胖了兩斤。
實則阮時意心裡清楚,於嫻老覺徐赫會來尋她,因此暗中換了大燉盅。
偏生那一次放肆,隻是偶然事件,果然“下不為例”。
但阮時意仍舊隔三差五遇到徐赫。
他們之間,終歸還有一層“師生關係”。
轉眼已踏入深秋,祖孫四人不知不覺已上了三節課。
不光秋澄越發認真,連徐晟也逐步收起玩心,一板一眼學根基。
而徐赫,似把唐突她、又被人逮現行之舉拋到九霄雲外,無半分羞慚,也沒過問後續,竟還擺出朗朗昭昭之態,正兒八經授課,指點她和孫輩。
阮時意心煩,又沒法舊事重提。
畢竟,在他心中,親一親自家的妻,乃平常之事。
重遇後軟硬兼施,投機取巧,他樂在其中。
隻有阮時意獨自慪氣,最終總以“他還年輕,老太婆彆跟他一般見識”,來安撫自以為滄桑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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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秋雨嘈嘈切切,阮時意生怕誤了時辰,與徐晟乘坐馬車,早早抵達赤月行館。
然則秋澄恰巧有事務未處理完,留“小情侶”四處閒逛。
蜿蜒長廊橫亙雨中,瓦片、房頂、樹葉上儘是連綿不斷的美妙聲音,如敲在人心上的韻律。
阮時意左顧右盼,不見靜影,轉而對一旁吧唧吧唧啃烙餅的徐晟招手。
“問你個事兒,你……或者你爹、你二叔,跟靜影那丫頭說了什麼?緣何她近日態度不大一樣?”
她不好明說,靜影突如其來抹去了對“書畫先生”的防範,甚至在赤月行館內碰見時,學著禮貌客氣招呼,叫她百思不解。
“啊?”徐晟每回聽她提及靜影,玉容總有幾分不自在的緋意。
他放下吃了一半的餅,擦淨雙手,正色道:“二叔私下說了,讓她無須再事事稟報,一切得遵照您的意思,任何事不能違逆您。”
阮時意記起徐明禮前些時日的承諾,大致明了——他們擔心她為保**而拒絕把靜影留在身邊。
徐晟見祖母默然,悄聲解釋:“她於一場任務中失蹤,數月後我和弟兄尋回她時,她昏迷不醒。弟兄們或重傷或身亡,我也被刺了兩劍,為避追兵,路過二叔城南的小彆院,迫不得已躲進去。
“等她數日蘇醒時,房中恰巧有二叔、二嬸、我和秦大夫,隻因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二叔,便莫名其妙認了他作主子……卑躬屈膝,從無違逆。”
“還有這等事?”阮時意震驚,記得有段時間,徐晟外出不歸一月有餘,看來……是受了重傷,沒敢回家,怕她和周氏心疼。
“是,和她一起被救出的還有兩名內衛,同樣將醒後所見的丫鬟和老嬤嬤認作主人,全然忘卻身份和官職,那場景真叫人毛骨悚然。
“據秦大夫診斷,他們中的是無條件服從命令的蠱毒,目下尚未有徹底根治的方法,既不曉得時效多長,也不確定醒後能否回想舊事,隻能將他們三人養在身邊,好生照料。
“正逢您獨自搬離徐家,咱們又得做做樣子守在山上,急急把她……把靜影送去您身邊。一開始沒說明白,她便誤以為自己負責監督您,才事無巨細向二叔彙報。
“現在您不必擔心……她會聽您的話,請您念在她情況特殊,家人早忘,多多照顧,替她掩護身份,也助她早日康複。”
徐晟說得誠懇又心酸。
那人於他而言,曾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傲雪孤鬆;現今成了混雜於泥濘中的雜草,隨便一道風,即能教她折腰。
阮時意不忍回顧當初的靜影是何等天縱奇才,抬望廊頂的雨水聚成水流,汩汩墜下,融入地上的一灘灘水漬。
徐晟為緩和氣氛,換上輕鬆口吻:“她呀!之前認為您和我……咳咳,對了,您是如何覺察她態度截然不同的?難不成……您又與人私會了?……啊!痛!彆擰!我、我就問問!”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徐赫“彆太親近”的警告,悶哼一聲,鬆開扭他耳朵的手,不再理會。
豈料,徐晟賊兮兮笑道:“哎呀!您還真害羞不成?爹已下令,不許乾涉,您愛跟誰來往都可以!雖然……我們私心不太樂意讓人爬到咱們頭頂,更不希望彆人占您便宜……
“可試想,您又不是真的小丫頭,精明聰慧如您老人家,定能把那些小兔崽子吃得死死的,占他們的便宜,完全可以那什麼叢中過、什麼什麼不沾身的,嘿嘿!”
阮時意幾欲崩潰。
原來在兒孫心目中,她這個守寡多年的老太婆,如此饑餓且耐不住寂寞?
徐晟自說自話:“您空寂了那麼多年……就算要效仿那誰,養一院子的小郎君玩耍也無妨……咱們家,有的是錢!”
阮時意自是知曉他指的是何人。
臭小子!從哪兒學的亂七八糟!把她這祖母當什麼人了!
她幾欲炸開,不料身後不遠處,那熟悉且冷清的沉嗓伴隨淅淅瀝瀝雨聲飄渺而至。
“誰?……誰要養一院子的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