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時意乍聞此言,心頭漫過說不出的熟悉感。
隻聽得阮思彥語帶寥落,“留在大宣阮家人……僅餘我一人而已。”
阮時意吸了口氣,仿佛空氣中醞釀著微微酸澀,以至於鼻翼也隨之泛酸。
驀然回首,她這一生與女兒不睦,和蕭桐鬨翻,與洪朗然常年處在不尷不尬的狀態……種種問題,已在重獲新生的一年內全數解決。
唯獨與共患難的堂弟,漸行漸遠,疏淡如水。
舊日回憶翩然複至,她險些想道出真相,與之冰釋前嫌。
目視阮思彥朝牌位深深一鞠,轉身步出小祠堂,她話到嘴邊,強行咽回。
在門外靜立半晌,阮思彥整頓儀容,低聲問道:“明禮,秘道當真與我阮家有關?”
徐明禮被迫搬出對外宣告的那套言辭,謊稱無意中發現母親遺物雲雲。
阮思彥轉而目視徐明裕:“我倒聽人傳言,是明裕的手下最先進入秘道?看來,堂姐在天之靈指引你們兄弟,齊心協力,端掉皇城底下最大的禍患,造福百姓,立下大功……可喜可賀!”
徐明裕謙遜道:“五舅見笑了,想來阮家祖輩留下這份圖紙,也沒想過後世有人膽敢為此惡行!我們隻不過儘己所能為善罷了!”
阮思彥歎息:“沒想到我阮家……竟藏了驚天大秘密!還好聖上寬宏大量,未禍及咱們這一輩人。那地下城那些可怕傳聞,是真的?”
三人邊聊邊漫步行出小院落,阮時意提裙跨檻時,不自覺回頭瞥向院內那隻拆了一半的石亭。
縱然徐明禮已派人堵死,可她想起曾有人輕而易舉避過府兵仆役,直達她靈前,依舊毛骨悚然。
阮思彥順後輩們之意回廳落座,卸下哀思,言談舉止恢複慣有的風度。
他逐一關心孫輩們的狀況,邀請他們得空到阮府走動,優雅品嘗茶點,禮貌告辭。
送彆阮思彥後,徐明禮慨歎:“五舅這些年,倒像沒怎麼變化,一如既往風姿儒雅。這事……是我沒處理好,本該由我們兄弟拜會致歉才對!竟勞他老人家登門問話。”
徐明裕亦分外慚愧:“母親‘走後’,他老人家算是往來最密切的長輩,改日咱們哥兒倆帶上晟兒、昊兒,備上厚禮跑一趟?”
徐明初垂下美眸,唇角略微輕勾:“我這當妹妹的,嫁人了便如潑出去的水?”
她明指兄長們事事將她排除在外,暗指他們至今仍不肯透露母親尚存人世的秘密。
兄弟二人不由自主偷望阮時意,阮時意笑而岔開話題:“話又說回來,今兒小秋澄沒陪您?”
徐明初語氣幽怨:“那孩子怕也是到了‘潑出去’的年紀了!說是要去武器鋪子,定製新的長鞭……”
徐晟憤憤插言:“小丫頭竟沒喊上我這大表哥!”
阮時意無端想起一人,莞爾道:“你也彆啥事都插一腳!”
徐晟猶自忿然,徐明初則拉了母親的手:“阮姑娘若無事,隨我四處散散步唄!”
阮時意自是欣然同意。
因未透露相認一事,餘人且當她們在以新身份重新熟悉,均自竊喜。
母女二人親密攙扶,踏著卵石小徑,裙鋸翩然。
同樣螓首蛾眉,同樣百媚千嬌,同樣風華綽約,同樣仙姿佚貌,無論動或靜,均是亮麗風景。
行至無人處,徐明初搶先開口:“您怎不把我爹帶回家?”
“他害羞,難不成我把他綁回來?”
“咦?竟然愛玩這一出?”
“……?”阮時意茫然片晌方反應過來,啐道,“你這孩子!彆拿老母親開玩笑!”
“那您可彆欺負我爹,他老人家也不容易!”
“‘他老人家’?他、他他哪裡老了!”阮時意臉頰如滲出胭脂色。
那家夥明明體魄強壯,害她到今日依然覺腰酸腿疼。
徐明初恍然大悟,偷笑:“女兒一時失言,我爹雄風未滅,‘寶刀不老’。”
阮時意霎時渾身一僵:“你、你你!你可是一國之後!怎能說葷話!”
“這哪裡是葷話?您自個兒想歪了,還怨我!”徐明初對上她緋雲密布的俏臉,憋笑道,“您是時候想法子讓他們父子相認了!省得大哥疑神疑鬼的,到處打聽……”
想起長子對親生父親身份的懷疑,阮時意既哭笑不得,卻不知如何啟齒。
慕秋那樁事,真正知情的隻有於嫻,以及數名早已遣散的仆從,她很難責怪徐明禮多疑。
逮住那丫頭與長子衣裳不整、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當日,阮時意氣得心絞痛。
要知道,慕秋侍候她數載,容貌秀氣,眼睛靈動,在於嫻手底下負責做針線活兒,偶爾也斟茶遞水,看上去循規蹈矩,深得徐府上下喜愛。
將徐明禮遣至祖墳前悔過,一連數日,阮時意竭力想著該如何向未來親家交待,夜裡輾轉難眠,遂到花園中呼吸新鮮空氣。
孰料,她與於嫻對月靜坐,無意間發覺……本該在院外候命的年輕府醫,竟夜間潛入幽禁慕秋的小院!
阮時意不動聲色帶了男女護衛、老媽子、大小丫鬟,將小院落圍了個嚴嚴實實。
下令徹查時,服侍的丫頭正睡得深沉,而慕秋衣衫不整下床,惶恐的臉麵春意未退。
眾人翻查過床鋪上下、衣櫥、大箱籠等,不見任何男子蹤影,阮時意差點自認為睡眠不足,導致心神恍惚。
直至大夥兒退下後,於嫻眼尖,發覺院內黑沉沉荷花池上,漂浮著一隻手。
等到仆役將人撈上來時,府醫已氣絕身亡。
慕秋嚇得麵無人色,起初堅稱不知,耐不住於嫻和老媽子的輪番逼供,才戰戰兢兢道出來龍去脈。
原來,這丫頭確有攀高枝之心,知夫人管得嚴,隻等珠胎暗結,便可求大公子納為侍妾。
但徐明禮未經人事,又是個書呆子,慕秋不得其法,一籌莫展。
正逢府醫看透她的心思,私下給她一點藥,讓她放入茶水中,先令徐明禮動邪念,再試圖勾引。
初次未能成功懷上,慕秋正計劃重來一回,未料被覺察。
府醫助她圓謊,意在予她機會再試,偏生阮時意下令隔離二人。
眼見再拖下去,又要錯過懷孕好時機,慕秋鋌而走險,下藥迷暈了看守的丫鬟,改讓府醫播種。
府醫乃見慣風月之人,見慕秋頗有幾分顏色,與之顛鸞倒風,曲儘其趣,弄得她魂不附體。
待阮時意帶人捉奸,府醫情急之下,潛入小池塘以避搜查,豈料遭水底草藤纏住了腳,生生淹死在內!
府醫居心不良,死不足惜;可家醜外揚,於徐家、徐明禮的前程絲毫沒好處。
阮時意聽聞慕秋腹中並無徐家骨肉,稍稍寬了心,以盜竊罪將其送至衙門。
然而,兩月後,獄中的慕秋真懷了府醫的遺腹子。
這倒難辦了。
阮時意出身書畫世家,品性純良,心慈手軟,終歸饒了慕秋與胎兒的命,勒令她立下重誓,死守秘密,今生今世不得返京。
那陣子徐明禮還稚嫩得很,當母親的不希望他過早被陰謀詭計汙染,寥寥幾句帶過,極力鼓勵他用功讀書。
據眼線回報,慕秋倒是遵守諾言,一路到了南國,以寡婦身份帶著兒子再嫁,活得稀鬆尋常。
現今人死,想必還試著倒打一耙或撈點油水,慫恿兒子來京。
阮時意壓根兒沒把此類小人物小動作放心上,隻是不願徐明禮夫婦二十二年的美滿姻緣再沾染半點齷齪。
眼下看來,徐明禮或多或少知曉慕秋當年有孕,乃至錯以為對方懷了他的私生子?更誤將今時今日的年輕親爹對應上了?
阮時意啼笑皆非,又不便再費唇舌掀起塵封舊事。
說一字,紮一次心。
尤其徐明禮身居高位,自尊心比早年強得多。
過兩日徐赫傷愈歸來,真相自會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