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1 / 2)

曉來雨過, 徐府書房所在的院落細細鋪了一地梔子花瓣。

花香混合蓮花紋香爐嫋嫋升起沉香煙,漫向數排丈許高的書架, 滲入滿滿當當的新舊書冊中,也飄至徐明禮的鼻息。

他特意自請休沐, 留守家中,隻為驅趕各家各府的提親者。

然而……自從昨夜齊王到訪,今日徐府門可羅雀, 竟再無一人登門。

徐明禮翻了兩本古籍手抄本,正享受難得的愉悅安寧, 不料管事麵帶驚色,匆匆來報, 門外有位俊秀非凡青年求見。

管事素來沉穩,一貫用詞精煉, 隻說重點,如客人的姓氏身份。

此番沒來由加上“俊秀非凡”的浮誇形容, 顯得尤為詭秘。

徐明禮接過拜帖,上好的玉箋上無明確爵位職位,僅標注“凜陽徐氏後人敬拜”, 可謂半點誠意也無。

倘若平日,此類莫名其妙的拜帖,定然不可能送至首輔大人手上。

但這寥寥八字, 草草落筆, 卻鐵畫銀鉤, 如削金斷玉, 一筆一畫如具錚錚之音,令見者生敬,是以暢通無阻傳達入內。

徐明禮驀地一驚。

這字跡,和他父親所書達七分相似,且更豪邁灑脫,不容小覷!

該不會是……?

原本見母親在籬溪邊住上數日後倉促趕回,半步未再出門,他隻道她與“先生”徹底鬨翻,免除一樁難言心事。

此刻見了這字跡,他凜然擱下書冊,按捺焦灼,信步走向府門。

先探個究竟,再決定攆出去或請進來。

清早長街寂寂,階前逸立一名身姿昂藏的青年。

發束白玉雕蓮冠,一襲淡青灰緞袍剪裁得體,於陰沉街角中,如有光華流轉,彰顯其身材如青鬆挺秀。

身後靜立一匹青白色駿馬,上馱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依稀為畫卷之類。

晨光溫柔撒落,為他儒雅不乏英氣的姿儀籠了朦朧光影,如初入塵世的畫中仙君。

徐明禮定睛對上那人如玉麵容,腳步不由自主一凝。

鬢若刀裁,劍眉星眸,獨屬於世家子弟的翩然氣度,又自帶沉若深淵、穩如泰山之感。

褪去粗獷狂肆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清秀俊朗,儒雅風流。

——像極了十多年前的他,又比他多出三分英武、兩分疏狂。

這位……明顯是刮了胡子的徐待詔!

徐明禮心底泛起薄薄涼意。

這人來所為何事?想要揭開塵封往事?求娶他所謂的“義女”,以博得認祖歸宗、同享富貴之機?

驚訝、惱怒、羞恥、愧疚……翻湧而至。

他無意中得悉慕秋懷著身孕離京後,心中矛盾無法言喻。

一方麵,他不相信母親會在徐家人家道中落後,任憑徐家血脈流散在外、不管不顧;另一方麵,以他對母親的了解,她向來以身作則,從不欺騙子女。

他知母親二十多年來有派眼線緊盯,更驚聞慕秋已死於前些時日。

但他隻能裝作早忘了年輕時的過錯。

畢竟,母親曾以端肅態度宣告——她已處理好,此事休得再提。

他不能違逆,也不該記在心裡。

隔著七級高階遙向對視,各自無話,青年笑容清淺和善,首輔大人卻難得如木雞般呆滯。

“爹!”

空氣中飄來一聲嘹亮呼喊,嚇得徐明禮渾身一顫。

細辨來源於正準備出門的徐晟,他才略微心安。

然則長子下一句話,又把他推回穀底。

“咦?哥!乍刮胡子了?嘖嘖嘖,這麼看,咱們簡直是親兄弟啊!”

徐晟一身玄色武服,大步行至青年跟前,熟絡打招呼,隨後接過仆侍遞來的韁繩,笑道:“我急於進宮!你先進去坐著,喝喝茶,咳咳瓜子!我下午便回!”

說罷,他朝徐明禮深深一揖,“爹,若無彆的事,孩兒告辭。”

徐明禮目送長子矯健身影消失在街角,臉色如死灰。

但如若青年暗示過身世,晟兒豈會容他接近自家祖母?不是亂套了麼?

不不不!那孩子天真單純、豪爽豁達,與人稱兄道弟乃常態,絕非知悉驚天秘密。

街上逐漸多了人影,在門外傻愣愣對站顯然不合時宜,徐明禮作了個請的手勢。

進了大門,繞過豆瓣楠木雕影壁,二人一先一後穿過翠竹繞生的開闊庭院,踏上跨池而建的青石拱橋。

徐明禮擺手讓仆役退開,並未著急把客人迎入就座,而是立於橋頭,俯看蓮池中五色斑斕的錦鯉。

魚兒擺尾遊弋,或啄食蓮花,或戲於葉間,一派悠然自得。

落入徐明禮的眼中,僅餘浮浮沉沉之象。

他轉目定定凝望身側青年,不得不承認,那眉眼鼻唇,和自己真如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

這人起初故意蓄滿胡子,必定是怕被人認出!

徐明禮駭然之情無以複加,亦有欣然湧動。

拖延無用,必須問清對方身份,

以他今時地位,斷然不應明目張膽提“私生子”三字。

萬語千言,無從開口,他決意以退為進,繞一圈發問。

“先生亦是出自凜陽徐氏,真巧……你我同宗同源。”

青年笑容篤定:“並非巧合,也不止同宗同源,你我血脈相連。”

後半句言外之音直白到了毫無遮掩的地步!

徐明禮神色大變。

假設他真有一位才華橫溢、英俊無儔的兒子,在生母離世後投奔於他,雖覺傷了夫人周氏的心,但於徐家而言,不是壞事。

最大問題在於,這位後生小子,並不曉得,首輔家的小姑娘,是自家親祖母,還妄圖偷走她的心!!

如能快刀斬亂麻將這段禁忌的愛戀倒還好辦,最怕……來不及勸止!

萬一母親早在與之相伴時情難自製,迷失自我,腹中孕育新生生命,那算是他的孫子孫女?還是他的弟弟妹妹?晟兒、媛兒、毛頭他們是該喚嬰兒為“侄子侄女”,抑或反過來當侄子侄女?

蒼天……他年少時犯錯,最後不光對不住那對母子,更對不住自己的親爹!

徐明禮腦子轉得極快,一呼一吸間已連百年後阮時意跟誰合葬的問題都糾結完了……

瞠目結舌半晌後,他急於確定,衝口而出:“你、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兒子?”

徐赫聞言,內心如有萬千野馬同時奔騰。

這孩子不是已成百官之首了麼?睜眼瞎說什麼呢?

由此可見,阮時意母女壓根兒沒向徐家兄弟暗示“親爹還在世”的消息?

細想倒也難怪,他的阮阮被欺負了大半夜,氣正堵心裡;至於女兒,擺明等看兄長們驚呆的模樣,自然守口如瓶。

見徐明禮卸下首輔應有的威嚴,俊容忐忑且難堪,徐赫試著端起為人父親的姿態,以最坦然的表情淡淡一笑。

“不,我是你爹。”

——親爹。

徐明禮錯愕了極短一瞬間,怒目瞪視他:“先生何以信口雌黃!無禮至斯,實在有失風範!”

徐赫不怒反笑,低聲道:“把你娘請出來,我有話要說。”

若非直覺眼前人與徐家大有淵源,徐明禮早下令將其攆走。

“你、你胡說、胡說什麼!京城無人不知,徐家太夫人已……!”

他半邊身子如墜冰窟,半邊身子則似烈火焚燒,額角滲汗,嗓音發顫。

某個可怖念頭悄然攀爬上心間。

難不成……這人真知曉隱情?那他竟然還……!

徐赫料想長子一時反應不過來。

在仆役遙遙監視下,他不便多費唇舌,改口問:“玉莧呢?把她叫來也成!”

徐明禮記性極佳,尚記得此為於嫻多年不用的小名,更是驚疑不定。

他遲疑片刻,未作決斷,於嫻正好領沉碧和小丫鬟到前廳布置,探頭多看了一眼。

“您來了?”她認清來客,頓時喜形於色,“是否需要知會太……阮姑娘?”

徐赫笑而頷首:“有勞於嬤嬤。”

徐明禮見此人輕而易舉把徐家的老嬤嬤收得服服貼貼,不由得信了半分。

未得結論前,與其相顧無言,不如繼續看魚。

於是,徐明禮硬生生把視線挪開,直直望向肥美錦鯉。

等待的時光太過漫長,如隱忍了半輩子。

徐赫打破沉默,莞爾而笑:“你長大了還喜歡看魚兒?當年,你走路搖搖晃晃,最愛去你二伯那院子,成天往魚池裡丟饅頭和包子,後來撐死了好幾條大的,害你堂姐哭了好多天!你娘忙著照顧你們兄弟二人,是我畫了兩幅工筆錦鯉,落你娘的款,才勉強哄好……”

徐明禮對此事全無記憶,但確幼時曾聽阮時意說笑時提過,他幼童時代鬨過撐死魚的事件。

何曾料想,身旁的青年,竟信口道出,還額外增補後續?

隻聽得對方續道:“那會兒,咱們三房人關係密切,相處和睦,要不是我執意離家……踏足千裡江山,引發一連串事件,豈會鬨得不愉快?所幸,你們四人平安無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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