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夏雨過後, 連日暑氣散去, 蟬鳴蛩嘶也沒那麼躁動人心。
阮時意在家憋了好些天,決意領靜影、沉碧,前去藍家探望藍太夫人蕭桐。
此前, 她雖解開與好友的心結, 但蕭桐卻自始至終在為她和長孫牽線搭橋。
她知藍豫立對己無意, 仍為蕭桐的專橫而煩不勝煩。
近來,她和“徐待詔”的“婚約”鬨得人儘皆知,且藍豫立與秋澄關係日益明朗,阮時意認為,是時候慰問闊彆多時的老朋友。
這一日,正巧秋澄沒在藍府練武, 與一眾藍家兄弟姐妹出遊去了。
蕭桐久未見阮時意這位“晚輩”,霎時和顏悅色, 拉她在藍府簡雅的花園內到處散步。
細察好友發白兩鬢比去年更明顯,幸而精神矍鑠, 阮時意心中欣慰。
“小阮, 你來得正好!我那脾氣犟的大將軍表哥不知發什麼瘋,忽然南下遊玩去了……孩子們又都忙自己的事,丟下我這老太婆, 怪無聊的。”
蕭桐笑時皺紋舒展, 眸底卻有淡淡的寥落。
阮時意含笑相勸:“大將軍靜心陪將軍夫人, 是好事;至於孩子們, 愛闖蕩胡鬨, 您且由著他們吧!誰還沒個年輕的時候呢!”
“唉……”蕭桐歎氣,“聽說你定親了?”
“沒,沒呢!”
她無端臉上微紅。
老夫老妻,誰也沒想起,是時候按照三書六禮走一趟正規程序,而非白天裝不熟,夜裡“偷情”。
蕭桐聽她否認,麵露不悅:“若你家太夫人泉下有知,定要氣壞!她最守規矩禮製,豈會容得自家晚輩胡來?”
“徐太夫人”本人聞言,倍感無奈。
她承認,她曾是姐妹中最古板最嚴苛的那人。
與夫婿雙雙回歸年輕,她的架子、嚴肅被他日複一日磨沒了,她還沒想清楚,究竟哪兒出了岔子,便跟著沒羞沒臊。
蕭桐大致提及,近來赤月國小公主頻頻來訪,與她的孫子孫女打成一片,讓她很是歡喜,又怕藍家孫輩重蹈覆撤。
畢竟,她的次子曾愛煞了徐明初,而徐明初毅然遠嫁,直接導致兩家鬨翻,兩位太夫人多年不相往來。
阮時意聽她言語間透露對秋澄的喜愛,心底歡喜之餘,醋意亦滿滿當當。
——秋澄那小丫頭,把自家外祖父母晾在一旁!竟與彆人家的祖母如此熟絡!
細想,秋澄至今還不曉得“先生”“姐姐”的真實身份,好像也不能全怪她。
用過午膳,阮時意沒等到藍家小輩與秋澄歸來,辭彆蕭桐,意欲小逛一下便回首輔府歇息。
未料剛出了藍家大門,還沒來得及坐上馬車,一名紅衣侍婢蓮步行近,甜美笑容酥軟入骨。
“阮姑娘,郡主邀您到前方的鳳鳴茶館小坐。”
阮時意大感突兀。
自雅集那一回,夏纖絡開了一係列半真半假的玩笑,要求阮時意為她和四美人畫花兒,命徐赫做記錄……阮時意深感屈辱,事後因徐赫獨自赴會,兼之齊王“借”出晴嵐圖,她便懶得與夏纖絡周旋。
此際,堂堂郡主當街相邀?
既然夏纖絡手上的晴嵐圖已被皇帝堂兄收繳,按理說不可能私下找她索回。
況且此畫尚由皇帝保管,並未正式賜還給徐家,夏纖絡更沒理由為此事騷擾她。
阮時意欲拒無由,隻得坐上馬車,順著紅衣侍婢的引領,前往長街儘頭的茶館。
茶館為夏纖絡名下產業,整體裝潢陳設雅致;不似彆的茶館,內裡不設聽書,無棋藝交流,唯有琴音意韻,更顯高貴風雅。
客人非富則貴,衣飾華美,談吐有致。
繞過鎦金雕花十二條屏,阮時意被請進二樓最角落的雅間。
茶室設有檀木茶幾、刺繡蒲團、青瓷茶具等物,格調儒雅極致,倒顯得端坐案前的夏纖絡太過豔俗。
夏日炎炎,她所穿的石榴紅綢紗薄如蟬翼,鮮明奪目,隱隱透出雪膚晶瑩潤澤。
那張花信已過、未及半老的嬌媚容顏依舊濃妝,掩蓋的不單單是年齡,還有情緒。
“阮家妹子!”夏纖絡春風滿麵,“你瞧你,得回晴嵐圖,就不把我放眼裡了?”
阮時意琢磨不透她為何而來,客套笑道:“郡主貴人事忙,小女子豈敢叨擾?”
夏纖絡擺手示意她落座,讓人奉上芽肥綠潤、湯色明亮的雲霧茶。
阮時意端起青瓷小盞,淺啜一小口,於持久凜香、醇厚回甘中揣摩她的來意,她則有一句沒一句扯了些雜事。
如抱怨苦心尋找的晴嵐圖就這麼被迫還回去,如嘲笑堂弟齊王的自不量力、妄想娶阮時意為妻,又問聊起徐赫在她閣子裡所繪的山水畫,自誇獨具慧眼等等。
阮時意沉住氣,聽夏纖絡絮絮叨叨說了不相乾的閒事,隱約猜出對方繞上一大圈,興許有令她意外的目的。
果不其然,夏纖絡擱下杯盞,故作淡定垂下美眸,抿唇淡笑。
“對了,阮家妹子,你……可曾見過姚統領?”
盞上茶香繚繞,阮時意水眸微怔,驚訝之色倒非全是偽裝。
——這才是銜雲郡主在藍府門口攔截她的目的!
看來,郡主對姚廷玉的重視程度不一般呢!不惜屈尊降貴來找她這名白身。
可夏纖絡為何會想到她?難不成……猜出了什麼?
“郡主何有此問?”阮時意以試探口吻問,“姚統領是您府上的護衛啊!”
“他……最近平白無故沒了影兒,我就想著……順帶問問你。”
夏纖絡語氣輕鬆,仿佛真是隨口一問。
那道審視目光,穿透清茶薄煙,直直落在阮時意不施脂粉的麵容上,片刻不離。
“沒了影兒?”阮時意以驚訝語調回應,“姚統領武藝高強、忠心耿耿,想必是另有因由。”
“他真的……沒找過你?”
“郡主怕是誤會了,我與姚統領並不相熟,根本談不上交情。”
夏纖絡注視她片晌,嬌嗓猶帶三分澀味。
“我與他相識兩年有餘,你是他唯一關注過的姑娘。”
阮時意沒法告知她緣由,隻能以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應對。
依照計劃,徐家人會尋一名年齡、身材、外觀相似的死囚來為姚廷玉作掩護。
參與此事的隻有徐赫與徐晟祖孫二人,沒對阮時意詳述具體細節,以及目下進行至哪一步。
溫潤如玉的青瓷盞煙氣漸消,好茶於靜默對視間一點點涼透。
許久,夏纖絡眼眸裡漾起失落,端了多時的皇家郡主架勢,逐一坍塌。
“阮姑娘,我……有種直覺,他會去找你的。”
“郡主,可姚統領與我之間,真的無一絲半縷的兒女私情,”阮時意苦笑,“這一點,我敢對天發誓……”
“我懷孕了,”夏纖絡平靜打斷她,“我懷了他的孩子。”
阮時意略有些懵,莫名生出某種錯覺——好像……她搶奪了郡主的情郎?
可她分明什麼也沒做!
再說,夏纖絡多年來萬花叢中過葉不沾身,到底鬨的是哪一出?
或許阮時意僅餘震駭與錯愕,卻無分毫愧疚,夏纖絡似乎願意相信他們並無糾纏。
一口飲儘盞中清茶,她褪去了平素的囂張跋扈,眸光寸寸黯淡。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把心交付於人,更不會生兒育女。可這一回,我……好像動情了,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阮時意全然想不通,對方貴為郡主,何以會對她說出如此不合身份的話。
她們甚至連“朋友”也算不上,充其量是“各取所需”的交情罷了。
對上她惶惑的眼神,夏纖絡續道:“我確實耍過你和徐大人,二位若介意,我大可道歉。”
“……?”
阮時意懷疑,若非她的耳朵出問題,便是對方喝醉了,正胡言亂語。
“事實上,你正式開口問我借晴嵐圖時,我恰好答應了齊王。雖說我不信他對你能有幾分真心,但他承諾,若借畫求娶事成,你們便是一家人,屆時探微先生的畫,我想要借要拿都不是問題……”
阮時意笑了:“齊王殿下信口開河,您居然會信?這實在不像您的作為。”
“我們姐弟同在信安姑姑膝下長大,情誼倒是有幾分。況且,我借他一段時日,以小博大,並無損失。”
夏纖絡目光幽幽落在紋理細致的案上,白皙指頭沾著茶漬,漫不經心畫了圓圈。
半晌後,她再度凝望阮時意,似是不死心地問:“他真沒找過你?”
阮時意一愣,轉念才明白,對方猝不及防地把話題繞回姚廷玉身上了。
她的心,軟了極短的一瞬間。
當年的她,何嘗不是在懷著女兒的過程中,焦灼不安地等待徐赫歸來?
那是一場有過道彆的分離,生生拖了三十五年之久,她老過、死過、複生過。
然則姚廷玉一走,大抵永無回歸之日。
倘若夏纖絡水性楊花,僅將他當成任意一位排解寂寞的美男子,倒也無妨。
可從眼下的紆尊與寥落來看,這位高高在上、肆意風流的郡主,已有過掙紮,才放下身段尋覓阮時意,展開這場無結果、無意義的對話。
“回郡主,倘若有姚統領的下落,徐家人定不敢隱瞞。”
最終,阮時意壓抑內心翻湧的同病相憐,堅守此秘密。
下意識窺看夏纖絡尚未有動靜的小腹,她固然知曉,眼前的女子擅長偽裝和演戲,但其隱忍淚光的苦悶,去令她倍覺熟悉。
那是強行裝作堅強才會有的細微情態。
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