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然記起姚廷玉曾言,若非男女雙方同吃冰蓮,誕下的子嗣大多活不長……
阮時意心驀地一痛,悄然輕咬唇角。
三日後,各方麵準備充足,得到消息的姚廷玉在徐赫陪同下前來道彆。
他身穿不起眼的褐色衣袍,比起上次所見,又消瘦了些。
站在徐赫身側,頭一回被其昂藏磊落給比了下去。
奇怪的是,阮時意以前對此人頗為忌憚,乃至略感厭惡……而今聽聞他的遭遇,反倒蔓生出難以言喻的複雜意味。
如有同情,如有憐惜,如有祝福。
“徐太夫人,”姚廷玉與她本就沒共同言語,僅作禮節性抱拳,“關於那兩條探花狼,我的意思是能殺即殺,莫要婦人之仁,但二位堅持己見,還請務必看管好。”
“如今大毛二毛頗為親人,與其他黑白雙色大犬無異,你且放心。”
阮時意沉須臾,柔柔啟唇:“姚統領,郡主前兩日找過我。”
姚廷玉眼光微凝:“哦?”
“為了……探聽你的行蹤。”
“她、她怎麼會……?”
“她說,直覺你會來找我,”阮時意語帶輕歎,“她有身孕之事,你可知情?”
姚廷玉鳳目乍現驚色,隨後竊喜與隱憂兼而有之。
薄唇翕動,他好一會兒才問:“……當真?”
“她說,想留著那孩子。”
“……”
空氣中醞釀綿長沉默,阮時意望向久久不語的徐赫,右手不住旋轉左腕上的玉鐲,欲言又止。
“姚統領,此番若能瞞得過女王,你……會為郡主留下嗎?”
姚廷玉緊抿雙唇,沒吭聲。
翌日,徐赫與徐晟借遊山玩水、出行采風之名,悠哉悠哉離開京城。
阮時意表麵微笑相送,實則暗地裡捏了一把汗。
也許是她強作鎮定平和的歡顏讓兒子兒媳誤認為是寂寞的表現,沒兩日,接到消息的徐明初拉上秋澄,特來徐府作客。
繼上回母女二人以遊花園、看花車的名義小逛瀾園,已過了整整三個月。
時日匆匆,期間發生了匪夷所思之事。
如地下城案件從爆發到解決,如徐明初與父母相認,如阮時意和徐赫從曖昧不明到身心交付,如各路人馬腦子一熱紛紛到徐家提親,如徐赫公然進駐首輔府,如皇帝答應交還《萬山晴嵐圖》,如姚廷玉揭開冰蓮秘密,如徐赫名聲日隆,成為書畫界響當當的人物……
紛紜複雜的狀況,早從一開始便埋下引線,忽然間如鞭炮般一一炸響,教人措手不及,心驚膽戰且激動萬分。
此際,阮時意、徐明初、秋澄三代人緩步行於首輔府的花園內,衣香鬢影,談笑風生,宛如親姐妹。
無數次想問秋澄與藍豫立發展到何種程度,終究因徐明初在側,阮時意不便多問。
慈祥體貼的外祖母,想當一回知心小姐妹……不容易啊!
正逢阿六牽著大毛二毛四處巡視,雙犬遠遠嗅出阮時意,興奮得無以複加。
阮時意念在徐赫“出行”,遂把大犬們喚至跟前。
過去一年,兩條“探花狼”在徐赫與阿六的努力下,徹底適應京城生活,且逐漸容許陌生人接近、撫摸。
因徐明初來得勤,又和阮時意長得五六分相似,大毛對她甚為親切,不停伸長脖子,把腦袋擱在她手上蹭來蹭去,逗得她咯咯而笑。
秋澄見母親難得流露雀躍興致,悄悄拉阮時意到一側,低聲道歉。
“姐姐,上回遊湖……我丟下你們跑了,事後一直沒臉向你致歉,請你彆見怪。”
覺察她素來疏朗豪爽的態度平添忸怩之意,阮時意戲謔笑道:“小丫頭,你這哪裡是沒臉?分明是害羞!我還道藍大公子哄了半個月沒哄好!”
“噓……你彆在我娘麵前提這茬兒!”秋澄一跺腳,“還有徐家其他長輩!不許說!”
阮時意幾欲笑出聲——孩子啊,你跟前的,才是徐家老祖宗呢!
秋澄小臉緋霞起落,依稀隱含犯難之情:“唉!我和我娘,說是為除孝回的大宣,但不知不覺多呆了兩三個月,我父王天天派人來催……
“我娘也不曉得是真鬨脾氣還是怎的,賴著不肯回,現下父王萬不得已,決定親自動身來京,把我們母女抓回去!”
阮時意大致猜到徐明初的心態。
一則盼了半輩子,終於得見親爹,又與失而複得的親娘言和,定然渴望多加相處;二則,若能勞動丈夫不遠千裡來接,等於向整個赤月國的臣民宣布,她徐王後和秋澄公主,始終是王的心頭至寶,往後大概沒人再敢欺負她們了。
等不到阮時意的任何反應,秋澄催促道:“姐姐,父王若真來了,我、我……該怎麼辦呀?”
“什麼怎麼辦?”阮時意唇畔挑起淺淺笑意,“自是要回去的呀!”
“可那家夥……”
“傻孩子,他若愛重你,必央求長輩提親,屆時你留在京城,或是他舍棄大宣的一切,將再作定論;如若他連開口的膽量也無,你何苦為他費半分心思?”
阮時意與藍豫立相識一年有餘,了解他的為人,知他對秋澄並非一時貪玩。
但兩人終歸有太多阻隔需要克服,外界的推動或鼓勵能予他們偶然的勇氣,卻未必足夠支持雙方維係一輩子濃情蜜意。
秋澄陷入沉思之際,徐府下人來報,“阮姑娘,藍大公子到訪,說是有要事與您商議。”
嗬,說曹操,曹操到。
驟聞“藍大公子”四字,秋澄嬌嫩容顏難掩喜滋滋的笑。
可細聽是來尋“阮姐姐”,且有“要事商議”,她小嘴一撅,鼻腔輕哼,轉身去摸狂吐舌頭的二毛。
阮時意料想藍豫立並不知徐明初母女在此,笑道:“我先去瞅瞅什麼情況,說不定是義善堂的事兒……”
她依禮向徐明初微福,讓阿六與雙犬作陪,自己則帶領靜影沉碧,快步走向前院偏廳。
穿過曲折蜿蜒的回廊,踏入青磚鋪地的開闊院落,令她訝異的是,藍豫立未曾入內就座,而是來回踱步於竹叢下。
他剛從宮裡下值,隻卸下帽兒盔、火漆丁圓領甲,僅餘一身灰青色武服。
一見阮時意,他定下腳步,以焦慮口吻問:“姑娘!阿晟那家夥……好端端為何休沐?還不在府上?”
“出什麼事了?”
藍豫立猶豫張望,神色暗藏警惕,雙目竟透紅意。
阮時意扭頭對丫鬟們道:“去繡月居取兩盒小酥球,好招待藍大公子。”
自徐赫照興豐餅鋪的秘方成功做出各種酥後,像是怕妻子不夠吃,隔三差五變花樣來做,更甚的是學會自創新款。
她一度埋怨,自己必將在他的點心和於嫻的燉湯輪番夾攻下養成胖子;徐赫則嬉笑稱,她比往昔瘦了,養胖了手感更好。
當下,阮時意借分享點心,將仆侍支開,溫聲問:“說吧,怎麼回事?”
藍豫立深吸了口氣,沉嗓哽咽:“有人來報,西山南麓……發現了一男屍,被大卸八塊,肢體殘缺,麵目全非,懷疑是……失蹤了的姚統領。”
阮時意全身免不了一哆嗦。
這是真的姚廷玉?抑或是聯合徐家祖孫偽造的?
“誰、誰下的毒手?”
藍豫立長眉緊蹙:“我和弟兄們聞風前去時,現場已被清理過,草叢泥濘處留有不少大犬腳印和黑白毛發……由肢解的彎刀痕跡看,是死在……雁族人手上!”
阮時意無從分辨是真是假,但她沒法讓藍豫立往好處想。
“郡主府有否得到消息?”
“我聽說了,郡主她……親自確認過殘肢,看到腿上某處疤痕時,當場昏倒。”
阮時意心頭如遭重擊,強烈的憐憫之情油然滲透骨血。
不管死者是否為姚廷玉,夏纖絡必須麵對悲傷侵蝕,必須憑借一己之力扛過去。
正如當年的她。
她忽然無比期待,夏纖絡待姚廷玉的情誼不過爾爾,隻將其視作美好卻易逝的朝花清露,隨手可棄的囊中之物。
藍豫立攥緊雙拳:“這事兒已交由大理寺核查,但……我想請阿晟與我私下探訪。”
“他們祖……哥兒倆奉命探尋景觀,預計得過兩三天才回。”
阮時意心下忐忑,好生安慰了幾句。
待丫鬟們以食盒捧來幾味小酥球,阮時意遲疑少頃:“秋澄和她母親正在花園裡遛狗,你要不要……?”
藍豫立垂目掃向自身不倫不類的裝束,搓揉悲色未退的眼角:“改日吧……被王後和小公主看到我這失態的鬼樣子,臉沒地兒擱了。”
阮時意沒來由記起姚廷玉所言——我無真朋友,沒敢動心,沒敢留情,如行屍走肉。
可夏纖絡甘以郡主之身為他保留腹中胎兒,藍豫立因他的死訊而難過焦躁……可見,他並非一無所有。
願他熬過此劫,從此感受何為自由。
藍豫立接過沉碧奉上的食盒,倉促道謝,匆匆而彆。
阮時意親送他出府,直至他翻身上馬,策馬揚鞭而去,方長歎一聲。
驀然回首,朱門內多了個雪色身影。
美眸丹唇,風姿俊逸,氣度高華,卻是秋澄。
“他走了?姐姐沒說……我在?”
“額……”阮時意略微躊躇,“他朋友出事了,趕著回去處理。”
秋澄冷冷一哂,甩袖轉身。
阮時意正想解釋,偏生那孩子輕功高明,人如一陣風過。
淡紫色辛夷花紛紛揚揚,落了一地。
小甜糕……怕是有點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