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晚,徐赫沒敢明目張膽公然留宿,折返回小院落,甚至陪阿六和大犬們玩耍至亥時才回自己的新居沐浴更衣。
待繡月居燈火俱滅,他悄然溜進去,擁住了他的妻。
阮時意半睡半醒,被熟悉的涼意包圍,回身往他懷裡蹭了蹭,喃喃道:“今夜不許鬨。”
徐赫偷笑,輕輕捧起迷朦睡顏,啄了啄她的唇。
經曆昨夜的肆意與下午的縱容,他得予她歇息時間,好讓她養精蓄銳,再接再厲。
戶外夜如潑墨,星鬥滿天,風搖花葉動,簌簌聲夾雜蟬鳴繾綣。
又是良辰美景,正好入夢。
然則三更時分,二人正相擁而眠睡得香甜,忽聞院外驚呼聲起。
“走水了!走水了!快!快去品墨閣!”
一聽“品墨閣”,徐赫夫婦二人霎時從床上蹦起,摸黑扯過外衫,邊裹邊往外奔。
——那是存放徐家收藏墨寶之處,包括徐赫、阮時意的舊作,以及大量的名人書畫、前朝瑰寶。
若此閣失火,後果不堪設想!
二人再也顧不上什麼避嫌和麵子,直衝出繡月居。
熠熠星光下,十數丈外的品墨閣隱隱騰起明火與濃煙!
阮時意急忙推了徐赫一把:“趕緊去!”
她不會武功,與他同去隻會耽擱時辰。
徐赫見沉碧等人已披衣出門,略一點頭:“你小心點!”
話未道儘,人已如飛箭般直掠開去。
今夜於徐家人而言,注定倍受煎熬。
待徐明禮夫婦隻披草草裹了外披、聞訊匆忙趕來時,二樓火勢剛滅,滿院子的人亂成一鍋粥。
清理燒壞門窗的,搬動畫匣的,掃淨水漬的,收拾水囊和唧筒的,呼喊著追查縱火者的……大多神情惶恐。
二樓東廂窗邊,徐赫正以濕帕蒙住口鼻,兩手抱滿書冊往院內丟;底下徐晟與靜影輪流接牢,轉交給阮時意展開清點。
四人皆衣衫不整,頭發蓬亂,一看便知全是夢中驚醒。
畫作歸類好,由於嫻帶領老仆們送至隔壁的攢安堂,以待重新安置。
“怎樣?我父母的畫作……”徐明禮顫聲發問。
父母健在,世上任何珍貴畫作皆無可比擬。
此番仆役齊聚,他好歹要表現出對畫卷迫切與焦慮。
阮時意深吸了口氣,滿臉悲容凝聚濃烈哀傷。
“大人,‘探微先生’舊作因有石匣作保護,且藏於密室,暫無損毀;存放於架子上的名家佳作,部分被燒、被熏、被水浸泡的……估摸傷及近百幅……”
徐明禮容色一僵:“晴嵐圖呢?”
“剛送回的晴嵐圖,因束在高閣木櫃中,被大火付諸一炬……”
“什、什麼!”
徐明禮又驚又怒。
品墨閣以磚石搭建,內不設燈油火蠟,十多年來從未有過一次失火事件。
兼之日夜有府衛輪值看守,裡三層外三層,外人極難混進去搗亂。
《萬山晴嵐圖》從皇宮回府的頭一個夜晚,竟發生了火災?
這巧合未免太匪夷所思!
若非武功絕頂的高手所為,便是府上出了內奸。
他知此作為父親新繪,實為替代品。
但嘉元帝對此珍而重之,徐家人卻於下賜當夜便保存不當,使畫作毀於大火焚燒,無論疏於職守,或遭人陷害,隻怕……無法向上頭交代。
是什麼人在此關頭毀畫?有何種目的?
眼看守品墨閣的府衛嚇得跪了一地,徐明禮揚眉:“徹查!”
“領命!”
天明時,阮時意、徐赫、徐晟、靜影、於嫻等人已將藏畫數儘轉移至攢安堂。
著重整理二樓東麵燒毀與熏壞的卷軸與冊頁,其中燒得最徹底的,莫過於晴嵐圖。
木匣焦黑近乎於炭,內裡畫紙全成了灰。
徐赫仔細檢查那堆灰末,皺眉不語。
“怎麼了?”阮時意覺察他的異樣,走至他身側,低聲問道。
“不太對。”
徐赫沉吟片晌,悄聲補充道:“這套是重繪,其中你從平家人所繳的那幅,他們曾在畫的兩端鄭重其事貼了純金箔,並蓋上藏畫章;我複製時還嘲諷了幾句,說平家人世代為商,俗氣得緊,卻被迫依樣畫葫蘆用上金箔……今夜若遇火,真金即便融化,也應留有痕跡……”
阮時意微驚:“你是說……這裡頭焚毀的,根本不是你那套晴嵐圖?有人假意縱火,是為掩蓋盜竊?”
“不錯。你不是說,平家那卷落入安定伯府,如寶貝似的,從未對外展示麼?聖上展現給皇親國戚、翰林畫院同僚們觀賞時,因畫心過長而將其他雜七雜八的內容卷在軸下,故而無人留心金箔的細節,定然不可能往灰燼裡放金子。”
阮時意點了點頭:“確實,你不說,我幾乎把這點細枝末節給忘了。如此說來,有人故意竊取晴嵐圖,而後放入畫作灰燼以蒙騙徐家人?可這火勢還沒燒旺,府衛便發覺了……如此短的時間,賊人如何帶著畫作脫身?”
徐赫冷笑:“恐怕……早從咱們把畫作藏入品墨閣起,這掉包行動便已開始進行……放火,不過是等夜深人靜才有的舉動,隨便買通一兩名守衛,即可完成。”
阮時意暗覺背後寒氣來襲,教她毛骨悚然。
誠然,今日上午宮裡來了人,浩浩蕩蕩,大夥兒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往來迎送之上。
外加白日裡的防守反而比夜間薄弱鬆懈,如真有人弄潛入品墨閣,無聲無息用一整盒灰燼換取五卷晴嵐圖,並花上大半日調換出徐家……的確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覺!
“哼,如此處心積慮……”阮時意眸色漸冷,“看樣子,盜竊者應是擁有剩餘那卷之人。”
“阮阮,如你所言——走過的路,畫過的畫,都沒白費。我費勁苦心多畫的這一套,說不定……能引出最後一幅晴嵐圖。”
“我那日為何要說如此不吉利的話!”
阮時意搓揉臉額,語帶三分沮喪,三分憤怒。
餘人與他們相距了一條走道,聽不清對話,隻道“阮姑娘”為絕作焚毀而傷心,“徐待詔”溫柔勸撫。
偏偏阮時意手上沾了黑灰,在額頭上蹭出四五個指印。
徐赫笑而替她抹了兩下,沒想到他的手更臟,轉眼把她糊成了大花臉,頓時不敢吱聲。
徐明禮見一貫端方的母親頂著煙熏臉而不自知,取了乾淨絲帕走近,意欲讓她擦拭。
卻聽父親哼哼唧唧,“我的心血沒了,你是不是該好好安撫我?”
母親怒而推他:“就這點出息!趕緊滾去曬畫!否則今晚睡竹榻!”
二人拉扯兩下,轉頭看到半丈外腳步微凝的長子,登時尷尬得動作發僵。
徐明禮的窘迫絕不比他們少,硬著頭皮遞上絲帕。
聽二老陳述疑點,他既為歹徒的用心險惡而震怒,亦為畫作得以保全而慶幸,當即下令調查今夜當值的府衛,嚴懲內奸。
為以防萬一,他讓周氏吩咐繡月居下人,暗中為阮時意房內換一張寬敞舒適、可坐可臥的竹榻。
紙包不住火。
徐首輔家中藏畫樓閣起火之事,於天亮後傳得滿城沸沸揚揚。
有人懷疑,此案是搬入徐家的徐待詔所為。
原因在於,一旦毀了探微先生的晴嵐圖,他為嘉元帝所臨摹的版本,將為流芳百世的無價之寶。
徐赫對此離間言論深感無奈。
他好端端的,怎會燒掉自己辛辛苦苦描繪、造舊的複製版?吃飽了撐的?
另有人則堅稱,是“徐太夫人”顯靈,以火燒的方式,將亡夫名作帶至九泉之下,否則解釋不通,緣何彆的畫作隻是熏黑或燒了一半,獨獨晴嵐圖灰飛煙滅……
聽到這一說法的“徐太夫人”本人,幾欲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