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門外步伐匆忙, 阮思彥來不及逐一收拾長案上半展半卷的晴嵐圖,唯有倉促推至一邊。
篤、篤, 兩下敲門聲。
阮思彥即刻驅散眉間濃雲, 信步繞過四條屏,開門相迎。
門外那人換了一身低調的素錦長袍,銀冠束發, 長眉如劍, 桃花眸凝重,正是齊王夏浚。
“殿下不是說要離京麼?”
阮思彥與他相熟多年,曆來無須過多禮節, 徑直請他入書房。
齊王於客座前撩袍而坐:“堂姐拿我當掩護罷了!一出京城,便直奔她自己的私宅……小王此行前來, 是接到雁族女王的密函, 趕回來和門主商量。”
阮思彥不緊不慢以麩火引炭,看似不經意發問:“殿下不是把人給他們了?難道又出岔子?”
“說來話長, ”齊王笑意艱澀, “那人……意欲尋死, 雁族女王為從他嘴裡套秘密,強行下柳樹皮、紫堇、曼陀羅花等鎮痛強藥, 又從小王手裡拿了點暢心粉, 好蒙蔽他的意誌,引他開口。然而那家夥也是個狠角色, 關鍵時刻, 自個兒咬傷舌頭, 話隻說了一半……”
阮思彥打開素雅漆盒,啟封黃紙包裝的茶團,“然後?”
“雁族女王一籌莫展,希望咱們配合。事成之後,將會出高價買下三百名地下奴,帶回雁族安置,並予我方在北域暢行無阻的諭令。”
阮思彥淡淡一笑:“聽著像是個不錯的價碼,如何配合?”
“她從那姓姚的口中得悉,有一男一女偷了王族珍物,估摸就在大宣境內,甚至藏身於京城,讓我們幫她找出來……”
齊王劍眉一凜,靜待阮思彥許可。
阮思彥長指捏碎茶團,以茶碾碾成茶末,半晌後方道:“可曾提供姓名、身份、關係、相貌等信息?”
齊王搖頭:“未曾。”
“光是京城便有兩百萬常駐人口,更莫論每日進出的旅人、商家、各族遊客。要是地下城猶在,尚且艱難,而今境況……堪比大海撈針。”
“她隱晦地問起,欲尋之人必定是容貌長期保持不變者,”齊王躊躇道,“估計,與雁族傳聞的不老術有關。”
阮思彥正將茶末從碾中倒出,聞言手不禁一抖,青碧色粉末如煙塵般蒙了茶案一角。
他不動聲色以毛刷掃淨,歎道:“殿下,地下城沒了,僅餘老夫早年新挖的北城通道未被發覺,您身居高位,又何苦往無底深淵裡紮?”
齊王先是愕然:“門主這是怎麼了?我皇兄不是壓根兒沒懷疑到咱們頭上麼?您才是真正的地下之王!我十五歲與您共事,整整十年,從不未見您露過半分頹意……”
阮思彥置湯瓶於風爐上,沉默良久:“老了。”
齊王打量他那張光滑無皺紋的白淨麵容,失笑:“門主哪裡老了?看著還不滿四十呢!若不知您服食常青丹,注重養生,小王險些以為您也有不老之術。”
“心老了。”
阮思彥靜候瓶中湯響,挑了兩隻老茶盞,按照前人方式,以熱水協盞。
齊王思索片刻,眉頭緊皺:“您此言何意,不妨直言。”
“自地下城被清剿,生意蕩然無存,人員折損大半。北城那條通道,隻能供大夥兒容身,乾不了什麼大事,還得養一幫人,何不另尋出路?”
齊王默然目視他從容不迫將茶末挑入盞中,注入二沸之水調膏,茶香四溢,心卻更為躁動。
“小王三番五次提出替您擔著,您遲遲不允,卻在地下城出事當夜才答應!這、這不擺明了甩我一爛攤子?好吧,城沒了,人還剩半數,可他們隻聽您的!”
阮思彥左手提瓶,注水入盞,另一隻手則執筅點擊,淡然道:“當初的條件是,殿下為老夫搜集所有晴嵐圖,可到頭來,還是得由老夫的人親自出馬……目下您若還想要人聽命於你,我再下一蠱,讓他們全聽殿下吩咐便是。您要殺要剮、要賣要遣,悉隨尊便。”
齊王略感意外,定定注視他注水加力擊拂。
盞中湯色漸開,茶湯中的漩渦牢牢吸附心神。
三十七年前秋末,阮思彥年僅十四歲,日常隨祖父作畫。
猶記有一回,在後花園中畫到一半,老爺子忽然讓他去書房看書。
他雖一頭霧水,硬著頭皮踏出垂花門。
過了半盞茶時分,他腹中饑餓,想折返回去拿些糕點解饞,竟親目見假山下鑽出一灰衣壯年男子。
阮思彥嚇得躲在樹後,恰逢那日穿的是褐黃色衣袍,匿於秋樹間不易被發覺。
那時風聲時斷時續,輾轉送來幾句微不可聞之言。
阮思彥隻聽見那人提及,“魏親王凶多吉少”、“北冽內亂,相互告密,回不去了,也不可長留此地”。
而老爺子捋須深思,說了兩句,正好被驟風掩蓋。
灰衣男子又問:“那親王留在北域的至寶……”
“人都不在了,至寶有何用?一切留待後世人定奪。”
老爺子喟然而歎。
自那天起,阮思彥知家族絕非想象中簡單,時刻留心。
夜裡窺見祖父親手焚燒舊物舊書,他趁老爺子淨手,偷偷從火裡挑了一疊,既有阮家門的舊史,亦有半張地下密道圖。
燒毀一切證據,為的是與前朝密衛、地下城撇清關係。
半個月後,舉家南遷,阮思彥是唯一被留下的。
他曾被人視為濘泥般糟踐,即便處心積慮融入阮家,亦隻是棄卒,隨時可丟棄。
由於心存疑慮、心懷不忿,他在處理阮家變賣房宅田產後續過程中謹慎萬分,終於尋出四通八達的秘道。
他竊聽機密,栽贓陷害,一舉滅掉羞辱他的仇家,拒絕南下,借留守京城陪伴堂姐為由,過上了“白天地上、夜晚地下”的生活。
所有努力,全是在提升地位、積攢財富、把持權力。
白日裡,他從阮家少年郎逐漸成為名聲鵲起的花鳥畫師,多才多藝,學識淵博,受人景仰。
夜間,他野心擴張,易容行事,不光將空無一人的複雜領域,變為生財之路,更於密道中竊聽各家機密,結黨營私,鏟除異己,無可匹敵。
尤其在後來,有了可靠的助手,有了讓人忠心不二的蠱毒,有了齊王和吏部尚書齊穆的擁戴。
可惜,齊穆誤把他和阮時意的疏遠理解為仇恨,為阻礙內閣推行新政、獨占江南茶葉商路,以慢性毒物害死了阮時意。
阮思彥恨不得掐死齊穆。
但作為門主,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