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第一一二章(1 / 2)

阮府的奇花異卉及怪石叢林,一律仿照阮宅舊址重建。

園中一閣名“蘭”,精巧雅致,八窗玲瓏。天光雲影、薔薇丹桂、魚躍萍碎皆可儘收眼底。

阮時意當年作客時未想明白,緣何堂弟不購置阮家的老宅子瀾園,而是另設一園。

而今細想,必定因瀾園假山下藏有密道,阮思彥不能因私堵上,又信不過任何人,才會額外仿造一處。

回顧他千裡歸京後造訪瀾園,特意去花園懷舊,還曾借祭奠進入徐府小祠堂……異常舉動,無非為視察地下秘道口罷了。

是日,借討教花鳥技法,留女護衛冒充的丫鬟在蘭閣院落大門外,阮時意隨主人家踏上斜徑。

阮思彥道袍迎風飄逸,與衣飾清雅、姿容窈窕的她並行,著實有幾分師徒之感。

“前年,我在角落裡養了數十株精品蘭花,目下觀葉好時節。”

阮思彥笑容如常溫和,言語間僅作家常閒聊。

阮時意眼看修竹凝妝、蘭草蒼翠欲滴,歎道:“風景實不殊,人心卻未淨。”

“瞧你,改不了愛訓斥我的老毛病。”

阮思彥語帶抱怨,眸光溫度如舊,似帶著對“堂姐”的敬,又似含男子對女子的柔,更無端添了三分長輩對晚輩的寵。

阮時意總疑心他擅長偽裝演戲,唯恐自己落入圈套,選擇謹慎回避其複雜眼神。

沿樓梯登上樓閣,因底下曲水環繞。

日縷透窗,珠簾高卷,精熠殊甚,好一派絕妙景致。

室內寬敞明亮,置有書架、畫案、琴台、茶幾等古樸典雅的家具,無一不精。

阮思彥恭請她落座,捧來一整套前朝茶具,又開啟漆盒,取出一黃紙包裹的茶團。

阮時意看清茶團鏤刻了純金花紋,知是進貢之物,且為祭祀時才舍得用的珍品,不由得臉色微變。

“放心,此為禦賜,”阮思彥解釋,“我並非隻做殺人放火囚奴的勾當,得聖上恩賞,下賜點珍稀茶團、文房墨寶等,實屬常態。難得你來一趟,我趁機飲上兩盞解解饞,好過被人查抄了去。”

阮時意聽他輕描淡寫道出“查抄”二字,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

他長指熟練捏碎茶團,以銅碾用力碾茶,眉眼沉靜無波。

專注將茶碾成粉末,置湯瓶於風爐,他細細以茶刷掃落茶末,又選了一古兔毫建盞,待水至二沸方協盞,挑茶末,注水調膏,一絲不苟。

眼見遲遲未進入正題,阮時意悶聲道:“你邀我至此,所謂何事?”

阮思彥一邊提瓶沿盞壁注入熱水,一邊右手執筅點擊,待七湯過後,茶湯如洶湧乳霧溢盞,方笑答:“你何時變得如此沒耐性?年輕了,也浮躁了?”

他將茶盞推至她麵前,見她靜坐不動,複笑道:“姐弟倆聚少離多,我不過想與你品品茶、賞賞畫、聊聊天,倒讓你拘泥至斯?我若有害你之心,一來無須大費周章,二來舍不得毀了這道茶。”

阮時意默然,端起茶盞,淺飲一口。

熱茶與唇齒間縈繞馥鬱香氣,口感細膩柔滑,教人溫熱入腹,心氣平定。

阮思彥自調了一盞,和她對坐而品,扯了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如南國阮氏家族近況、畫壇上畫風的變遷、又問起她變回小姑娘後的身體狀況。

阮時意摸不準他所盤算的,簡略透露了一點。

品完茶,阮思彥取出一整套《萬山晴嵐圖》,其中五卷為徐赫新繪頂替,一卷則是他搜刮而來的第四卷。

“我處心積慮搜集全圖,確想得魏親王的複國寶藏,再與人聯手建一片城邦……”

“與誰聯手?齊王?”阮時意打斷他。

“嗯,你猜到了?”阮思彥莞爾,“我一心以為,秘密藏在老爺子的詩中。直至發覺你們早把畫掉包,我才想到夾層……若要拿回去,我還你便是。”

阮時意徐徐展開久違的第四卷。

這是全圖筆墨最疏淡的所在。左右兩側為山,中間大片水波及留白,承前啟後,將前三段的磅礴大氣和第五第六的渺遠幽靜完美承接。

她邊欣賞丈夫三十七年前的手筆,邊等待阮思彥談條件。

然而,對方環視四周;末了,將視線轉移她身上,平和且閒適。

她賞畫,他賞的是這閣中的一桌一椅,一畫一人,一美妙場景。

茶香久久未散,靜謐氣氛讓阮時意越發坐不住。

“捷遠,”她將畫作一一收好,“那蠱毒……怎樣才能解?”

“哦……是那小丫頭,聽聞她即將當你的孫媳婦,快則一兩月,慢則一兩年,自會解除。”

阮時意回想秦大夫所言,心下了然。

緘默須臾,她注視他,語重心長勸道:“自首吧!興許能稍稍減輕罪責,也不致連累族親。”

“依照大宣律例,我唯一能連累的,隻有你這位‘徐太夫人’,”阮思彥輕笑,“你在外界眼中已病逝,以聖上對徐探微的崇拜、對明禮的重視,豈會真動徐家?你若怕受牽連,明日一早,帶人去北山忘憂峰,將我及餘黨拿下即可……”

“大勢已去,你還折騰什麼?”

阮思彥朗朗長眸定定凝視她,欲言又止,搖頭而笑。

“你若驗過晴嵐圖無損無瑕,便拿回去好生研究;聽說師兄受了點傷,替我問句安。”

阮時意微微錯愕,終歸未再多言。

阮思彥親自將畫匣抱在懷中,緩步送她下樓、離園、上馬車,方鄭重將晴嵐圖交還給她。

眾目睽睽下,阮時意行了晚輩該有的禮節,淡定從容,滴水不漏。

無人知曉她內心有多矛盾糾結。

阮思彥維持一貫的和顏悅色,宛若諸事未曾生變,他仍是四國七族中最負盛名的花鳥大家,而她僅僅是一位乖巧伶俐的後輩。

車輪滾滾駛向街角,他悠然轉身,沒再朝她離去的方向多看一眼。

年少時,他目標清晰,唯求將踐踏過他尊嚴的惡徒擊倒。

可隨年月逝去,心境變遷,他似乎什麼都想要,又覺天地間並無值得他所迷戀。

此番驚覺“堂姐”重獲新生,且成了玉容花嬌的少女,他忽然無從分辨,對她究竟是姐弟情多一點,還是男女愛更多一些。

此疑,無解。

他踱步回蘭閣,撩袍坐於琴台前,十指促弦,琴韻抑揚頓挫,時而激昂,時而婉約,如自問自答。

瞞她的事還有不少,譬如她被子女勸說改嫁時,提親的洪朗然墮馬骨折、恭遠侯身患瘧疾、富商家中失火等等,無一不是他暗中所為。

在他心中,這幫凡夫俗子,不配成為她的夫婿。

此外,還有阻礙徐家兄弟向上攀爬的小詭計,譬如……收買府醫,助丫鬟慕秋勾引徐明禮,以毀掉徐家和周家的大好婚事;譬如早年讓徐明裕各地的生意遇挫。

那時,她屢逼他婚娶,他怒火中燒,決意給徐家一點顏色,並存心等他們落難時施予援手。

但阮時意力挽狂瀾,兼之徐明初為扭轉徐家局勢,毅然遠嫁,當上一國之後。

阮思彥見“堂姐”收回改嫁之願,且沒再催他成婚,他才沒再乾涉。

一晃大半生,往事如雲煙。

瑤琴似珠落玉盤,委婉綿密,曲終人自散。

琴聲也好,心聲也罷,她聽不見。

阮時意抱著一大匣子畫作回徐府時,神色凝然,難辨悲喜。

聽聞徐赫正由徐晟與靜影聯手運功逼出殘毒,她沒作打擾,隻和徐明禮商量,是否該按照阮思彥的提示,明晨到北山忘憂峰拿人。

母子討論阮思彥種種匪夷所思的言行,決定繼續派人盯著,慎防他跑路,隻等明日一舉拿下餘孽。

下午,徐赫初次祛毒,出了一身大汗,聽說妻子已平安攜晴嵐圖歸來,心安之餘,未及細問,按秦大夫指示,浸泡藥浴,更衣而眠。

期間,阮府派人送來三大車物件,說是贈予“徐待詔”和“阮姑娘”的訂婚賀禮。

禮單表明是日常用物,但實際上全是珍貴古跡、書冊、畫卷、冊頁,還囊括了阮老爺子和阮思彥的心血之作,另有一批珍貴花草,使得全府上下震驚不已。

阮時意隱隱嗅出訣彆意味。

如若“阮思彥為地下城城主”的事實直達天聽,阮府勢必要遭抄家,財產充公。

將心愛之作與珍物數儘交予阮時意,或許是囑托,是致歉,是剖白。

——他們無血緣關係,但確實是親人。

徐貪睡一覺睡到大晚上,神清氣爽,一掃頹靡。

換上乾淨衣袍,他敲開繡月居院門,聽阮時意講述來因去果,唏噓慨歎,當即嘗試揭開晴嵐圖的第四段。

他昔年采用的宣紙,分層製作,質量佳,可劈為十數層。

揭畫時,他以熱水悶燙,外加清水淋洗、洗黴去汙、修補全色等數道工序,不得不全神貫注,時時審慎。

當原作從加裱處掀起,久等多時的謎底終於揭曉。

畫麵背後書有三字——冰長峽。

徐赫與阮時意互望,均浮起異樣感覺。

對應其餘各段,連起來則為:古祁城,三百裡外,冰長峽,地下河,石龍為記。

事實上,“冰長峽”並非寂寂無名的小地方。

早在三百多年前,宋宣首任女帝的皇夫仍為將帥時,曾率兵與兩族聯軍交鋒。

因手下叛變,謊稱可抄近道,前鋒軍被誘至一峭壁間的峽道,遭巨石與毒火夾擊,屍首成山,幾近全軍覆沒。

絕境中,他們從該處尋到一條隱秘的地下河道,逃出生天,連夜突襲敵軍,解救俘虜,奪敵將首級,為最終勝局奠定根基。

曆史如車輪往前滾動,一度赫赫有名的戰役成為史書上的寥寥數語。

遠在數千裡外的祁城毀於戰火,冰長峽已不為大宣民眾所熟知。

若非阮老爺子將魏親王的秘密藏在畫心,天下間大概無人知曉,對繁華盛世起決定作用的地下河道,藏有進可定天下、退可安民生的秘寶。

阮時意出門前,曾對徐赫撂下一句“回頭慢慢算賬”。

但去了一趟阮府,和“堂弟”作短暫交流,得回晴嵐圖,她忽而心緒不寧,無心思考該向徐赫提何種要求。

大局當前,個人私情算得了什麼?

打賭之事,容後再議。

夜沉如水,山色巍峨連綿,似沉睡蛟龍盤踞。

京城與北山之間,存在長達數裡的地下通道。

隱秘,幽深,乃近年新挖,作儲備之用,與前朝遺留的地下城並無相通之處,故不易被人發覺。

地下城被朝廷肅清後,阮思彥餘下的五百名部眾基本匿於此。

他們大多為地下城出生或長大的黑戶,對給予生存必須的阮門主心悅誠服;少部分是俠客、武官等年輕英才,受蠱毒影響,對阮思彥死心塌地、唯命是從已久。

縱然光景不再,亦無怨言。

這一夜,阮思彥抵達此處。

一如往常,他風姿儒雅俊逸,麵容溫潤如玉,受眾人頂禮膜拜。

深邃眼眸自遠而近,掃向密密麻麻、垂首候命的手下,沉厚嗓音綿綿穿透於三丈寬的地道中。

“在吾心中,諸位皆是以一敵百、銳不可當的勇者!”

數百人齊聲和應:“謝門主首肯!吾等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阮思彥語氣平添淩厲:“地下時日今非昔比,敢問諸位,是否勇猛如昔?”

“是!”堅定話音引發陣陣回響。

“是否擁有足夠膽量,披一身傷痕,戰死於血泊當中?”

“是!”

“即便麵臨被利刃削斷臂膀、被銳箭刺穿咽喉、被尖矛戳破肚腸,你們是否九死無悔?”

“是!”

“請諸位證明給我看,”阮思彥露出淺淡笑意,“黎明之前,我將選出最出類拔萃的一位!”

在場眾人先是一愣,人群一少年反應極快,瞬即抽刀,劈向身畔同伴。

餘人紛紛奮起,霎時間,地道中寒芒炫亮,於燈火下接成無數耀眼光弧,並帶動呐喊聲、呼痛聲與斷肢殘骸齊飛。

無一人對此決策表示異議。

獨自立於台上的阮思彥麵不改色,平靜觀賞眾人拚儘全力,挑起一場前所未見的腥風血雨。

頭顱滾落,內臟翻出,屍積成山,血流成河,每一個未倒下之人均殺紅了眼。

由他一手籌建的地下王城,由他一手豢養或操控的爪牙,於這一夜徹底崩塌消亡,不複存在。

幾滴血跡濺到素淨道袍上,他不經意皺了皺眉,轉而步向出口。

月沉星稀,山風呼嘯,長夜將儘。

地道深處傳出的打鬥聲越來越弱,幾不可聞。

寂靜中,一名渾身染滿鮮血的壯年男子以刀作杖,艱難從地底攀登而出。

“門主……屬下來遲,讓您久等了!”

阮思彥打量這斷了臂膀、傷痕累累的男子,溫言讚道:“我記得你,姓孟,塞北人士,對吧?”

“是,能獲門主一絲憶記,屬下感激涕零。”

阮思彥略微頷首,翻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此物乃精鋼所製,削鐵如泥,現賜予你。”

那人粗喘著氣,恭敬跪地,叩首而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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