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宣京城,銜雲郡主府內,樓閣華麗,園景雅致。
往日的悠揚樂韻換作兵刃相交之音,快速,猛銳,從容,而後傳出此起彼伏的歡呼鼓掌;接著又是打鬥聲、呼喝聲……
人所共知,從前的夏纖絡即便再愛熱鬨,多半隻舉行風雅集會,如聽琴、品茗、試酒、作畫、賦詩等。
而今忽然請來一名姚姓的年少英才當護衛,在一次府中切磋中輕而易舉打敗所有同僚,夏纖絡深喜這位神秘青年,命其接受更多挑戰,連擺三天擂台。
聞風而來的皇宮貴族皆紛紛派出身邊高手,卻一一被這位名不經傳的姚護衛打敗。
夏纖絡留姚廷玉,起初貪戀他的容貌,也想予以上好條件報答救命之恩。
她知他功夫好,但萬萬未料到,好到如此駭人的程度。
端著金絲犀角杯,暢飲陳年佳釀,夏纖絡紅裳如盛放牡丹,頭飾珠翠燦然,優雅坐於高台之上,半眯美眸,滿意望向場中激鬥的兩名男子。
準確來說,雙眼沒離開身穿淡綠色武服、英武出眾的姚廷玉。
日光漫過他玉色麵龐,如鍍了一層金芒,華彩凜然,舉手投足間再無初遇時的木訥謹慎,取而代之的是灑脫豪邁。
他動作乾淨利落,與一位膚色黝黑的魁梧男子持劍相鬥,兩道身影攻守相錯,招式層層疊疊,令人眼花撩亂。
若是細心留意,便能清楚比對雙方的狀態。
魁梧男子好勝心切,暴卷急兜,迅猛淩厲,毫不手軟,招招發狠;而姚廷玉異常輕鬆,以輕靈敏捷的身法,溫雅不迫地應對。
他努力照顧一眾對手的顏麵,讓打鬥變得精彩些,因而容許大家與之鬥至五十招以上,方逐一將挑戰者打敗。
兩日下來,他以郡主府護衛的身份,連勝二十多場,名聲鵲起,於他而言倍感壓力。
當他以一巧招撂下對方單刀時,隨即躍開,拱手道了句“承讓”,贏得滿場喝彩。
夏纖絡笑靨如花,凝望他的眼神柔亮且驕傲,還隱隱帶著一絲若即若離的蜜意。
“郡主,”姚廷玉回到她身側,壓低聲音問,“屬下能不搶儘風頭麼?稍稍讓一局可好?”
夏纖絡明眸斜睨,語氣間的戲謔似假還真:“不許輸……否則,你彆想當護衛,隻能來做我的小郎君。”
姚廷玉臉色一僵:“郡主又說笑了,屬下儘力而為。”
“你是‘儘力’彆讓他們輸得太難看?還是儘力不當我的小郎君?”
“您太抬舉我了。”他笑得勉強,躬身退下,以備戰齊王府的高手。
夏纖絡笑容如常,目光則因他的過分恭敬而暗淡了三分。
自和離後,她對情情愛愛算是死了心。
招攬美人相伴,男女不忌,隻為尋求點靈與肉的刺激,實際並未真正把誰放心上。
但姚廷玉的出現,在不經意間打破了微妙平衡。
試問一個男子,估摸著二十歲出頭,正是年輕力壯、血氣方剛之時;容顏無可挑剔,稱得上她所遇見過最俊美的五官;還曾在危難中出手相救,且並未乘人之危,可見品貌俱佳,她如何不在意?
而今,親眼目睹他連挫京中二三十位赫赫有名的勇士,夏纖絡內心深處非但有一種撿到了寶貝的興奮,更增添一股似有還無的悸動。
這個男人,她想收入囊中。
全身心占有的那種“收”。
然而,姚廷玉從初次見麵,到抵京兩個月,隻維持下屬應有的態度。
麵對她偶爾的調笑,他莊容正色,言談舉止眼光皆不含半分雜念。
最初,夏纖絡斷定,他因出身卑微而自慚形穢。
可漸漸地,她意識到,他壓根兒對她沒興趣。
他不光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使得夏纖絡愛美之心、惜才之心、尋釁之心,快扭成麻花。
齊王府中派來的那名好手,四十歲左右,生得結實精悍,其貌不揚,與姚廷玉相對而立,更襯出後者的風姿無儔。
兩人不拘禮節,很快交上手。
但這一回,姚廷玉眉心微微蹙著,如凝了一團陰雲——此人不可小覷。
當下,他收起輕敵之意,凝神備戰。
姚廷玉早年因服食雁族珍物冰蓮,比常人多擁有三十餘年的青春,又因時刻處於被追捕的危機中,一得閒暇便勤學苦練。
以強健體魄習武,和普通人年複一年老去狀態時練習的進度顯然差距甚大。
因他平日少與人打鬥,高強武藝難被發覺,甚至自己亦不曉得功夫已精湛至斯;如今連連擊敗對手,震動京城,讓他既激動又惶恐。
難得尋到一位出類拔萃的對手,他有心讓步,以削減自己的鋒芒。
可轉念想到夏纖絡那句玩笑,他免不了心裡發虛。
來曆不明者原本不可能進入郡主府任職。
是夏纖絡極力助他,乃至偷偷給他偽造了各種身份證明,留他在側的心思,闔府皆知。
他固然能找借口辭彆,但細想下來,天下間大抵沒有比大宣京城更繁華的所在;以他的能力,躋身於郡主府,當一位閒散宗親的手下,無疑舒適且安逸。
奔波多年,他真的累了。
兼之他進出均用麵罩遮擋半張臉,不易被覺察。
若非這見鬼的比武擂台……
激鬥之下最忌分神。
冷不防對手銳劍疾刺,姚廷玉閃避不及,反手回擊,力度沒掌控好,利刃碰撞,對方頓時倒退數步。
姚廷玉當機立斷,借他之力同樣後退。
各自退開三步,全當打成平手。
如此一來,觀者歡聲雷動,有驚歎姚廷玉武功奇高,也有人感歎纖玉郡主待堂弟情誼深重,顧全齊王的顏麵雲雲。
唯姚廷玉暗忖,齊王作為最年輕的親王,素有紈絝、不務正業之名,究竟從何處招募了這名武藝高強的護衛?
不得而知。
姚廷玉火速成名,從護衛一躍成了護衛副統領。
這份職務於他並無任何難度。
畢竟,他早在三十五年前,已深得雁族女王寵信,身兼情郎兼親軍侍衛首領。
現今在大宣,旁敲側擊打聽他的人越來越多,有求指導武藝的,有聞名來比試的,更有人前來說親。
隨著切磋武藝和追求者愈發增多,姚廷玉開始變得冷麵寡言、脾氣怪戾、不近人情、力求低調。
他長年累月獨來獨往,早造就了乖張冷淡個性,而今正好變本加厲。
眾多求教的少年郎當中,部分過於功利,部分骨子裡瞧不起他,部分實在扶不上壁。
獨獨藍家的藍豫立、藍曦芸兄妹,疏爽仗義,性子豪邁,令姚廷玉印象深刻。
幾番接觸後,三人越來越相熟。
姚廷玉私下傳授了不少走江湖的防身技巧,還給藍豫立做了一把便攜的小型連弩,且叮囑他,不到萬不得已,切莫四處招搖。
藍豫立也確實乖巧聽話,小心珍藏,不斷進行改良。
姚廷玉此前輾轉於多地,極少與人深交,此番見京城人傑地靈,繁華熱鬨,心生向往,越發產生久居之念。
他與藍家兄妹交好的消息迅速傳入夏纖絡耳中,誘發她的強烈不滿。
她深覺堂堂郡主的百般遷就、千般示好,在姚廷玉眼中無分毫用處,更甚者,不及這對兄妹的萬分之一。
夏纖絡報複姚廷玉的法子尤為特異——她提拔他為統領,轉頭則勾引藍家兄妹。
她謊稱“姚統領的好朋友自然是本郡主的好朋友”,硬是拉二人登門作客,在他們麵前說儘挑逗之言,還請來衣不蔽體的舞姬和猛男,對二人作近距離表演……鬨得仍是大孩子的藍家兄妹麵紅耳赤,尷尬不已。
其後,夏纖絡為了刺激姚廷玉,故意在他麵前作出各種荒誕孟浪之舉。
如在與之獨處時,故意穿得透薄鬆垮,曲線畢現,口出撩人話語,或借機拉他的手、摸他的臉。
遭他嚴肅拒絕後,她怒而招來男男女女,閣中歡好,卻命他在外守衛,徹夜傾聽靡靡之音。
但姚廷玉始終不為所動,仍堅守他的本份。
久而久之,銜雲郡主荒唐**的名聲遠播。
她固然並沒有為前夫守身如玉,府中豢養的俊男美女確有一部分在她酒後頹靡時起到安撫作用,但她真正的所作所為,遠不如外界傳言那般可怖不堪。
姚廷玉將她的種種幼稚無聊行徑看在眼裡,隻當她小妹妹般縱容,既不揭穿她,也不接納她。
僅在她喝多了不受控製時,出麵遣散一夥亂七八糟的人,或直接把她從爛醉如泥的人堆裡抱走。
有一回,姚廷玉如扛麻袋般將夏纖絡扛回寢居,被她邊耍酒瘋邊罵了一路。
府中人無不猜出郡主的小心思,人人裝聾作瞎,僵立原地。
“姚廷玉你這個混蛋!你就不能憐香惜玉一點點?”
“你當本郡主是什麼!是大米?是沙袋子?會不會抱人?”
“你!你信不信……我、我咬死你!”
她在他的盔甲上亂抓亂捶,反倒把自己細皮嫩肉的手紮破了。
“嗚嗚嗚……”
一向要強的她,委屈地哭出聲來。
姚廷玉悶聲道:“郡主喝醉了,屬下作為您的護衛統領,首要職責是保護您的安全。”
他快步將她送至房門口,才將她交還給貼身侍婢。
侍婢們正欲攙扶她回房,她卻抬起纖纖玉指,嬌嬌泣道:“粗野的家夥……害我流血了。”
姚廷玉未曾留意這一點,難免不安:“屬下一時不慎,請郡主責罰。”
夏纖絡指尖觸摸他的薄唇:“親一口,我便饒了你。”
“屬下……”
他剛要推辭,她的指腹已伺機從他的兩瓣唇中探入。
溫熱腥味縈繞於他的唇齒。
他對上她迷醉眼眸,輕輕舐去她指上鮮血。
心無端熾烈。
“真乖!”得逞的夏纖絡趁機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心滿意足回屋。
姚廷玉呆立風中,分辨不清口腔內殘留的,究竟是苦是甜。
你推我讓的主謙仆恭中,二人關係撲簌迷離。
後來,“探花狼”現身京城,惹來雁族細作,姚廷玉出手滅掉,當即催促夏纖絡的江南遊,以避禍事。
不料,遊山玩水半年,剛回京,他便遇上了“阮姑娘”。
姚廷玉在看到阮時意的第一眼,竟沒率先注意她的傾城容色,而被她展現的高華氣度所感染折服。
如畫卷中步出的溫柔仙娥,但無絲毫疏離冷漠,有種淡淡的慈祥感。
不多不少,不偏不倚,介乎於少女與老嫗之間。
那一瞬間,姚廷玉從她清澄內斂的眼眸中捕捉到了極其熟悉的意味。
——太熟悉了!像極了他,具有年輕外表和滄桑世故之心!
他仿佛感覺手中的銀盔發燙,讓他猛地一顫。
那一整夜,他不住觀察阮時意,乃至一反常態,對她報以招惹式的微笑。
他深知自己容貌數十年不變,且精通男女之事,意味深長的笑意往往能讓少女怦然心跳、羞澀回避。
但“阮姑娘”淡定應付,那份沉穩並非源自已有心上人的篤定,也非由於麻木或遲鈍所致,單純是看透他勾惹的伎倆。
此外,他從同來的徐晟與其交流中,捕獲差了輩分的尊崇,更印證了他的懷疑。
於是姚廷玉兩次在瀾園和郡主彆院進行試探。
偏生“阮姑娘”體溫暖和,倒無服食冰蓮的後遺症,令他百思不解。
原以為此事到此為止。
沒想到,夏纖絡覺察他對才貌雙全的“阮姑娘”表現出非同尋常的濃厚興致,故技重施,千方百計拉攏她成為“好朋友”。
姚廷玉料知,夏纖絡一是為《萬山晴嵐圖》,二是讓他“吃醋”,三來……她對阮姑娘確有點興趣。
他已習慣她胡來,視若無睹,我行我素。
直到名聲顯赫的“徐待詔”也被請到郡主府。
姚廷玉明知徐阮二人為一對,但夏纖絡酷愛才華橫溢的俊美男子,乃人所共知之事。
彆人也許成不了氣候,但徐待詔天賦異稟,技法畫風宛若夏纖絡崇拜的探微先生……
姚廷玉突然感受到時隱時現的失落和擔憂。
哪怕反複告誡自己,絕不可重蹈覆轍、以色侍人,更不該陷入情和愛之中,但夏纖絡仍以她詭異的行事方式,在他心中不知不覺占據了一席之地。
終於,他笑著告訴她,對“阮姑娘”無非分之念。
夏纖絡借微薄酒意,對他做出初遇那夜的大膽舉動,鳳眸迷朦,執其手捂己心,拉扯他衣帶,印上他的唇,並宣稱——要他……貼身保護。
如神差鬼遣,姚廷玉破天荒沒避開,任由她踮起腳尖、仰起嬌顏,把甜果酒抹至他唇上。
明明是頭一回,卻像已發生過無數次。
她纖手下探“拔劍”,動作粗野且挑釁,令他再也無法忍受,當場遵照她的命令,摒除阻礙,用他的寶劍,儘全力保護他。
身經百戰的兩人毫無保留,衝鋒陷陣,仿如世上再無比對方更狂烈更合拍之人。
他摒除思想顧慮、世俗桎梏,無所禁忌地恣意而為,將她融為自身骨血。
害她秋波不凝,朱唇難閉,嬌顏融融,春風入髓,長夜露滴,懨悒求罷戰。
此後,姚廷玉日複一日展露他的占有欲。
往昔的他愛理不理,得到後,卻不容許夏纖絡再和旁人親近,連多看兩眼也會遭到“懲罰”。
夏纖絡食髓知味,甘之如飴,暗喜他的在乎,嘗試過當他之麵,誇一少年好看。
結果是,回府當夜就被他綁了起來,恰如他們相逢那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