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矢昴此時卻已經陷入了十足的迷惑當中。
他還不知道發生在新海空身上的事情,隻是單憑自己的判斷,質疑地說出了這番話:
“我現在徹底搞不清楚了。新海空到底是組織派進警視廳的臥底,還是從警視廳派遣到組織後、又被組織反派回警視廳的雙麵臥底了。或許這個家夥從一開始就是組織的臥底,是我被欺騙了而已。”
原本就沉浸在愧疚的情緒當中不可自拔的鬆田陣平,聽到了衝矢昴充滿質疑意味的話語後,怒氣瞬間湧上頭腦,情緒一時失控,軀體在大腦的支配下,做出他無意識的行為。
他用自己被砸的血糊糊的右手,狠狠地攥住坐在床上的衝矢昴病號服的衣領,他的另一隻手高高舉起,攥成拳頭,帶著一陣疾風揮舞過去,最後險險地停在距離對方鼻梁處隻差幾厘米的位置。
隻差一點點,衝矢昴高挺的鼻尖就要被砸出一個拳印。
在正常情況下,身手乾脆利落的FBI先生肯定能夠躲開這一次的襲擊,可是現在,他坐在病床上,腰腹處纏著厚厚的一層繃帶。繃帶和傷口的雙重加持,使得他整個人很難移動,如同一個固定靶一樣,愣在原地毫無還手之力。
眼見那個拳頭停留在眼前,衝矢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
到了這個時候,還沒有意識到不對勁,那他也未免過於遲鈍了一點。他總感覺,自己掌握到的信息和眼前這幾個人手上的信息,是完全不對稱的。之前蘇格蘭吞吞吐吐的那段時間,恐怕還有什麼事情沒有直接說出來。
“鬆田!”
坐在一旁還算鎮定的諸伏景光,趕忙出言製止。
鬆田維持著那個動作,僵持了幾秒鐘之後,恨恨地鬆開了衝矢昴的衣領,轉身站到一旁。
衝矢昴見狀,微微皺了皺眉頭。他猶豫著開口問道:“你們好像,還有一些事情需要告訴我。”
諸伏景光有些遲疑,他看了一眼眼前的衝矢昴,將充滿求助意味的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安室透。
一旁的金發青年,從進入這個病房開始,就一直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他的脊背因為習慣而挺得筆直,但臉上的神情顯得越發消極。
他的大腦已經被這一係列複雜的事情徹底衝昏了。他曾經懷疑過新海空,但因為懷疑給後輩帶來了巨大的危險,所以他告誡自己再也不能懷疑新海空。可就當他剛剛做下這樣的決心,新海空卻在他麵前主動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還表現出強烈的自毀傾向。
萬幸。
萬幸在這一次,新海空主動暴露自己身份的時候,他依舊保持著那份信任,萬幸他沒有給後輩造成再一次的傷害。
年輕的後輩,原來是為了救他當初的摯友,才會孤身一人深入黑暗當中。他賭上了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原本一塵不染的、可以好好的走他的陽關道的新海空,主動跳進了組織罪惡的深淵當中。
他是虧欠新海空的,無論是他,還是諸伏景光,他們都是虧欠新海空的。
眼前的後輩,在所有人都察覺不到的地方,一個人默默獨行了很久、很久,獨自承擔著本不該由他承擔的負擔與苦難。
他接受那一切的時候,才二十二歲。
可即便如此,安室透還是忍不住回憶起,那個時候,在酒店的殺人現場裡,握著刀,表情一片空白的新海空。忍不住回憶起那個時候,新海空看向他時,充滿求救意味的目光。
當根本沒有多少記憶的新海空,獨自一個人、在殺人現場醒來的時候,當他發現自己手上握著刀、卻沒有任何殺人記憶的時候,該有多絕望。
他會不會誤以為,人真的是他殺死的。
因為他拿著刀、因為這是一個密室、因為監控錄像上顯示隻有他進入過這個房間。如果那起案件到最後並沒有被查清楚的話,新海空是不是一定會認為,人真的是他殺死的。
甚至於,新海空在這一次會表現出如此強烈的自毀傾向,並且主動承認他曾經做過了那麼多錯事,反反複複地重申自己是一個大壞蛋,認為自己已經深陷泥淖不可掙脫,是不是也是組織誤導他的?
因為新海空總是失憶,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失憶,也不知道自己會失憶多少次。所以他習慣於通過各種線索,去推測出發生的事情。
組織、那個傳說中的M,會不會正是利用了新海空的這一弱點,將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全部都嫁禍到新海空的身上?
組織偽造出和酒店殺人事件相似的現場,讓新海空每一次都如此機緣巧合地進入現場。
失去一切記憶的新海空,通過現場的蛛絲馬跡,通過這些已經被組織層層遮掩、修飾過的蛛絲馬跡,在組織的刻意引導之下,推測出犯下這一切罪行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新乾線、東京塔.....做出這一切錯事的人,未必是新海空,他隻是在一切蛛絲馬跡之下,產生了這樣的誤解而已。
一個善良的人,即使在黑暗當中,即使失去一切,依舊會憑借著本能去做善良的事情。當他發現自己是一切的罪魁禍首,當他推測出自己曾經做下那麼多的錯事,在情緒極度崩潰的時候,選擇自毀,似乎也變成一件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而他,在被他虧欠的後輩麵臨著如此巨大的危機的時候,不僅袖手旁觀,還用充滿懷疑的目光看著後輩。
在後輩情緒崩潰、選擇自毀的過程當中,他是不是,抽走了最後一根稻草?
比起被拯救的諸伏景光、被反複靠近的鬆田陣平,永遠用懷疑的目光去審視身邊每一個人的他,一腳踏進組織的陷阱當中、去懷疑後輩的他,是不是才是最卑劣、最不可原諒的那一個?
·
“所以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有什麼情報是我不配知道的嗎?”
一個人坐在病床上的衝矢昴,深深地歎了口氣。到現在為止,他沒有得到任何情報,一直在看著這三個人默默地進行眼神交流,他仿佛被隔絕在一堵牆的外麵。
“告訴他吧。”安室透紫灰色的眼睛毫無感情地掃了一眼衝矢昴。“他也該知道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
聚焦在三個人充滿譴責和審視的目光下,衝矢昴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背叛妻子的渣男,正在接受妻子娘家人的審判。......不對啊,這是什麼奇怪的比喻?
他才是被人開槍射中的人,他才是受害者啊!
衝矢昴有些惡寒地裹緊了自己的被子,仔細掖好被角,頗有些期待地看向似乎正準備開口的諸伏。
再一次提及如此痛苦的往事,諸伏景光依舊承擔著很大的壓力。
他儘可能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去闡述四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新海空到底是怎樣被他拉進組織的深淵當中。可無論語氣再如何輕薄,這件事本身的沉重感依舊如影隨形。當他說到新海空已經接受組織的實驗,記憶在反複重啟的時候,衝矢昴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了。
“你口中所說的事情確實很沉重,我也承認,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新海空他確實很艱難,我也確實虧欠的新海空很多。但是我有一個問題。這四年時間裡,我不隻見過新海空一次,但在每一次見他的時候,我都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衝矢昴頓了頓,提出了他的疑問:“如果新海空真的在反複失憶,那麼兩年前他是如何知道我FBI的身份的?”
“想知道這一點並不難。也許是琴酒告訴他的,也許是他自己憑借蛛絲馬跡推測出來的。新海他......遠比你想象的要聰明很多、很多。”
諸伏景光再一次陷入到回憶當中。“有好幾次,我和記憶重啟之後的新海重新見麵的時候,他僅僅憑借幾天的相處,就推測出我是日本警察的臥底。他能夠抓住非常細節性的信息,得到天馬行空的結論,很多時候能夠極其巧合的直擊真相。但這也使得,他非常容易被人誘導,做出不對的判斷。”
“好,就算他知道我的FBI身份是他自己推測出來的。照你們所說,他在十月、十一月左右再一次發生了記憶重啟,那麼就在一個月之前,我和他在溫泉旅館相遇的時候,他又是如何做到對答如流的?那個時候他應該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是和我的對話當中,他沒有流露出任何破綻。”
“一個月以前?溫泉旅館?”鬆田陣平再一次驚呼出聲。“原來那個時候,你們在談的是那件事情!他那個時候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到底和他說了什麼?”
“......我?當時礙於環境不太好,我並沒有直白的說出任何事情。隻是用了一些修飾語,說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話。”
鬆田的情緒變得極其暴躁,他再一次衝到了衝矢昴的麵前。
“你說清楚!你當時到底說了什麼?你知不知道他當時什麼都不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對他都有非常強烈的引導性。”
衝矢昴被鬆田的逼問弄得有些懵。
“我說他在刀尖上跳舞,快要跳不下去了。我說,他是組織派到警視廳的臥底。”
衝矢昴說著說著,有些心虛起來。
“但當時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的本意是說他是雙麵臥底,隻是被你打斷了而已......”
“......所以,新海當時聽到的話就是,他是組織派到警視廳的臥底,在刀尖上跳舞,對嗎?”鬆田咬牙切齒的問出口。
“他在記憶重啟之後,發現自己身上同時有警視廳警察和組織成員雙重身份。他一開始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在聽到了你的話之後,他才確定自己是組織派到警視廳的臥底,是嗎?”
衝矢昴的邏輯,被鬆田陣平的話完全帶到了溝子裡去。
他的腦海當中,突然浮現出那個時候,黑發青年做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揚著頭好奇地問:你知道我是誰的吧?
“我是誰?”
他默默的重複了一遍青年當時的問題。
“什麼你是誰?”鬆田微微皺著眉,語氣不耐煩的問出口。
衝矢昴的表情一片空白。“新海空,新海空當時有問我這個問題......”
!
安室透和諸伏景光對視一眼,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按照時間推算,那個時期的新海空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他會向衝矢昴詢問這個問題,該不會是......
“所以,他當時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他是真的在問我,對嗎?他希望能夠從我這裡得到信息,去判斷自己的身份?”衝矢昴原本還眯著的眼睛,此時已經完全睜開,墨綠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睜大。
看到衝矢昴如此糟糕的神情,在場三人都不自覺湧上一股糟糕的預感。
“所以你到底是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的?你沒有告訴新海空他是雙麵臥底嗎?這不是你自己的推測嗎?就算你告訴他,他是雙麵臥底,也比讓他完全誤以為自己是組織的臥底好呀!最起碼......他還是一個警察。”
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的後悔情緒,猛地席卷而來。衝矢昴艱難地開口說道:“我說......他是莫斯卡托。”
莫斯卡托。
這是新海空在組織當中的代號。
當他的記憶一片空白,茫然麵對著警視廳警察和組織臥底雙重身份的時候,當他向一個似乎熟識自己的陌生人尋求認同的時候,他得到的回答是,他是莫斯卡托。
他不是警視廳的、正義的、光明的警察。
他是潛藏在地下的、龐大黑衣組織的成員,他是背棄了好友的信任、獨自潛伏在警視廳當中的臥底,他是犯下一切罪行的、不可饒恕的邪惡之徒。
在新海空再一次經曆記憶重啟,在組織的引導下陷入誤解當中時,在場的四個人,要麼替這種誤解添磚加瓦,要麼袖手旁觀,要麼來不及趕到現場。
沒有一個人出手幫忙。
他們都在放任、甚至在推波助瀾。
所以,新海空會情緒崩潰,會選擇自毀,會躺在隔壁的病床上。
整間病房,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當中。
直到病房緊閉的房門被人再一次敲響,那個熟悉的小護士,從房門後麵探出頭。
她的臉上隱隱有些激動,又帶著一絲雀躍。
“隔壁床的那位先生醒了!”
·
病床上,黑發青年的表情一片空白,略帶著些許茫然。他睜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好奇的打量著四周。
但當他的視線落到剛剛打開的病房門口,和頭一個走進來的鬆田陣平四目相對時,黑發青年下意識地彎了彎嘴角,露出鬆田陣平極其熟悉的、那個溫和的笑容。
鬆田陣平頓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