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宓做了個夢,一個噩夢。
夢醒時滿頭大汗生生把枕巾濡濕,月光從窗縫照進來白煞煞,身子還是涼的。
她坐起身發呆,隨手扯起被子擦了擦汗,無邊夜色把她瘦小的身軀緊緊裹住,頓時有了些安心。
夢裡女子柔和的語調仍在耳邊盤旋,“年紀這麼小,生得我見猶憐,倒是可惜了。放在以往我定狠不下心要這麼一個小美人的命,可惜你勾了他的魂,讓他連後院都不願踏入,我卻得要個孩子。”
她的臉被冰冷的手撫過,“也不算我害了你,黃泉路上莫怨錯了人。要怪,就怪你那狠心的父親,還有這張臉。”
阿宓沒有踏上黃泉路,回頭一晃,再度成為了十三歲的自己。
回來後的這兩日她都渾渾噩噩,分不清哪兒才是真。
些許恢複了心神,阿宓借著月光摸下榻,屋內暗得都隻能瞧見大致輪廓,細瘦的手腕撐得沒了力氣,身子發軟就往繡凳撲去,嘭得摔在地上。
翆姨睡在碧紗櫥那兒,她半邊耳朵不好使,也不曾聽見這動靜,阿宓自己慢慢爬了起來。
油燈睡前才滅的,翠姨擔心放在桌上被她不當心碰了燙著,特意放在高處。她搬來小凳,踮著腳兒才夠著燈,提下來時出了滿身汗,風一吹更涼了。
翠姨被燃起的昏昏燈光晃醒,睜眼披上小衣急匆匆來扶她,“憐娘怎的自己起了,喝茶還是更衣?”
摸摸她的手,發覺冰涼無比,翆姨擔憂道:“不該隨你任性倒了藥,等明兒發燒可怎麼辦,我去叫大夫吧。”
阿宓拉住她搖搖頭,指了指枕巾,翠姨立刻從櫃裡重新給她取了條鋪上,看著她重新躺上去道:“憐娘,你這嗓子……”
她沒繼續說下去,阿宓明亮的眼眸在夜間微弱的光亮下好像含了水,叫她不忍再問,最後用軟帕給阿宓擦了擦臉,“衣裳都濕了,換一身再睡,我在這守著,憐娘有什麼事就喚我。”
子時蟲鳴不斷,疲乏的身體拉著阿宓沉沉下墜。她勉強支撐著換了裡衣,沒來得及讓翠姨回房眼就一閉,又睡了過去。
浮浮沉沉,夢裡唱戲般晃過許多光影。
阿宓不是個啞巴,隻是再次醒來後,她就說不出話了。
但她記得所有的事。
從阿宓記事起,就知道自己不討爹喜歡。雖然是長女,又是原配所出,可他一直就更偏愛姨娘生的小女兒。
旁人都道是因為夫人為救三歲的阿宓落水而亡,所以讓阿宓遭了親父厭棄。
大部分時日阿宓都被拘在這小院中,隻有翠姨伴她長大,除翠姨外無人教導、無人關心。直到某次意外,父親見了正在摘花的她,才知道阿宓眉眼間已出落得如此漂亮,恍如出水芙蓉,我見猶憐的模樣極為惹人疼惜,幾乎沒有男子能看著她狠下心。
十三歲那年,阿宓就被父親作禮贈給了貴人。
被贈與貴人後,阿宓的日子反而舒服許多。
貴人憐惜她年幼沒碰她,特地為她置了莊子養著,說是等她及笄再納她入府,阿宓就那樣住了下去。
貴人時常會來看她,偶爾帶她遊玩,更多時日都在莊子裡教她彈琴、寫字、看書。他說很喜歡她的聲音,軟糯間帶著不自覺的媚氣,所以總會讓她讀些香豔詩詞,看她懵懂天真的模樣憐愛不已,再溫柔俯首,帶著她唇齒交纏,直到她喘不過氣。
阿宓不懂這些動作的含義,貴人教她,說這是男女間最親昵的事,隻有他可以對她做,因為他是她的主人。
他常抱著她,不停喚她小名“憐憐,憐憐”,又歎道:“阿宓真是天生尤物,還好,是我先得到了你。”
阿宓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好是不好,本以為一生也便這樣了,哪知就在她及笄那一日,貴人的夫人尋了過來。
夫人華衣紅唇,仆從環繞,舉手投足都帶著漫不經心。
她從沒見過那樣的女子,高傲不可一世,睥睨的眼神好像她是路邊隨手可摘的一朵野花,抬腳就能踩碎。
夫人用溫柔的語氣對她說了那番話後就讓人給她灌下毒酒,毒酒入喉的感覺當真很難受,像火燒一般灼熱。阿宓張嘴叫不出聲,伏在榻上發顫,最後隻能一直捂喉想喝口涼水,太燙了。
直到死前,阿宓都在看著門口的方向,可惜徹底閉眼後也沒能等到那位貴人的身影。
***
阿宓新換的裡衣又濕透了,一擰能擰出水來。翠姨知道她這幾日夢魘,心疼又難受,幫她打來一桶水,搓背時嘴裡念念不停:“保佑我家憐娘安康無事,神鬼莫侵,諸邪退避……”
阿宓聽了不知怎的有些想笑,用手打了點水珠調皮地甩在翠姨臉上,翠姨也不惱,抹了把臉疼愛地揉揉她,“憐娘要好好的。”
她給阿宓身上打了香胰子,又去搓發。
阿宓的頭發又黑又軟,散下來像緞子一樣,襯得她本就小巧的臉還沒巴掌大,隻是瘦巴巴沒幾兩肉,便顯出了那雙嵌在上麵的大眼睛,看起來可憐又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