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村中閒話26(1 / 2)

第二十六章

王二狗屍體從水田裡抬出來,周圍烏壓壓圍了一圈男人,外層是趕來瞧熱鬨膽子大阿叔、婦人,膽小站遠遠,都拘著家裡孩子不讓過去看。

黎周周和相公出來,就聽幾位眼熟阿叔阿嬸一言一語說。

“……臉都泡腫了,爛喲,肯定被田裡泥鰍田雞啃了。”

“快彆說了,嚇死人了,我老遠瞥了眼,一股子寒氣。”

可不是寒氣嘛,倒春寒連著下了十來天淅淅瀝瀝小雨,地上就沒乾過,有人搓了搓胳膊,說:“昨個兒是清明,你說會不會是那什麼……”

“老話都說了清明夜裡不能走夜路,夜路那是給祖宗走。”說話害怕,把鬼在口裡繞了圈,改成了祖宗。

能在西坪村走夜路鬼,那當然死去村裡長輩了。

黎周周過去問一句王二狗怎麼死,說熱鬨可熱心了,也不嫌煩,再給黎周周和顧書郎學了一遍。

“第一個發現是張柱子,說早上去地裡瞧瞧,遠遠就瞧著水田那兒趴了個啥,黑漆漆一大坨,怕壓壞自家水田,過去一瞧,你猜怎麼著?”

答案已經被圍了,這還用猜。顧兆有時候覺得村裡阿叔阿嬸閒聊,說熱鬨,有些人說特彆好,引人入勝,單口相聲一樣,有就不行乾巴巴。

這位阿嬸顯然能說會道,表情也很配合。

“是個人啊,趴在水田裡,衣服也濕了,張柱子嚇壞了,叫了兩聲,沒動靜,撿了個樹枝戳了下,也沒動,趕緊大牛過來,父子倆一抬,就看到王二狗泡臉爛了,早死在他家水田裡了……”

不用捧場當捧哏,這位阿嬸繪聲繪色說完了,末了肯定添了句:“指定是讓鬼給拉下水田了。”

這頭把王二狗死當熱鬨事看,畢竟村裡很久沒出現過這種玄乎死法,加上昨天還是清明,可說就多了,對王二狗死,這些說嘴婦人也沒幾分真心實意唏噓,都是說句可憐,然後眉飛色舞繼續學起來。

田埂那頭,張家田氏正破口大罵:“他娘王二狗,死也不死在彆處,死到我家水田,臟了我家地,晦氣!”

“你怎麼說話,我兒已經死了——”王二狗阿娘哭坐在地上站不起來,剛起了個頭,就被田氏呸了一臉唾沫。

田氏叉著腰大罵:“你兒子死了又不是我家,死哪裡不是死,挑我家水田,這麼晦氣事,要是耽誤了我家田裡莊稼,我是問你要銀子,還是問你要銀子,給老娘在這兒衝大頭來了!”

有人勸田氏少說兩句,人都死了。

“敢情不是死在你家田,你那麼愛,王二狗你拉回去在你家地裡泡一晚上,以後種米你還吃不吃!”田氏嘴霹靂巴拉反罵回去。

撅開口說‘人都死了’這位臉發青,可還真不敢說彆。要是王二狗死他家田裡泡一晚上,那這種了稻米出來誰吃——

想著確實晦氣。

村長嫌吵吵罵罵頭疼,喝了聲,讓張柱子管管自家婆娘,男人說話這是乾啥。張柱子顫顫巍巍還沒開口,田氏先坐在地上,小寡婦上墳似得一聲拔老高開始吊嗓子哭起來了,哭比死了兒子王二狗阿娘還要慘。

“我怎麼命這麼可憐啊,我家是招誰惹誰了,好好地肥田沾染了晦氣還不能說。”

“我命怎麼這麼苦啊,村裡欺負我張家,我可憐肥田,王二狗家要賠我肥田,大家評評理啊。”

“又不是我害死王二狗,是他自己沒長眼喝多了馬尿掉誰家不好,掉我家,我肥田啊,我稻米啊。”

語調拉長長,聲音又細又尖,蓋住了王二狗阿娘哭聲。

就因為田氏會哭會罵會鬨,這要是理缺,村長還能掣肘住,田氏也不敢這麼來,可今個兒這事,村長隻能由著田氏找王二狗家哭嚎,總比問他討肥田行。

可憐王二狗爹娘大早上聽見兒子死了,過來認屍,還沒哭嚎兩嗓子表示痛失獨子,先惹上了田氏這個潑辣,被追著要賠償。

王二狗阿娘哭聲都沒了,坐在地上一時不知道是說不賠銀子,還是哭兒子。王阿叔站在王二狗屍體前,像是嚇傻了一樣,臉色蒼白,後退了幾步,暈了過去。

“王阿叔暈了。”

“誒喲造孽啊,小田前兩天染了風寒病還沒好,現在王二狗死了,以後王阿叔可咋辦啊,是我也不想活了。”

村長喊婦人彆乾學嘴,來幾個人扶著王阿叔先回去。

王二狗如今死了,王阿叔成了寡婦,要避諱。

那幾位瞧熱鬨便說:“王阿叔怎麼說也是個哥兒,我們哪能架動。”

“就是就是。”

送王阿叔回王家,哪裡有留在這兒瞧熱鬨好。

最後是黎周周出來搭把手,顧兆說:“我同周周一起去。”

這樣安排妥當,本來黎周周和王阿叔都是哥兒,沒什麼好避諱,但之前王二狗攀咬過,如今顧書郎也過去,真是再也沒有說嘴餘地。

“本來也不可能沒影事,這不是有人非要往周周和王阿叔不清不楚扯嗎,誒喲嚇得周周買豆腐都是買完就跑,總不能以後不吃豆腐了。”

“如今連著顧書郎也一起去,背後說這話嘖嘖也不知道怎麼想。”

王嬸氣得臉色不好,扭身就回院子。

“誰急了就說誰唄。”

王阿叔一暈倒,王二狗爹娘就不能走了,總要留下有主事,怎麼收斂屍體,怎麼辦白事,怎麼下葬,還有田氏吵著要討公道讓王家賠銀子。

這一下都成了王二狗爹拿主意。

總不能把王二狗屍體就這麼晾著,等王阿叔醒來再說吧?

王家小院。

黎周周架著王阿叔胳膊,顧兆開門,也沒關大門,院子小除了石磨就是灶屋,貴糖油估計都鎖著。

進了裡屋,一股子藥味混著臭味,做了一個月肥料,顧兆聞出來是尿騷味,村裡有些人家,天冷懶得起夜去後院上茅廁,一般都給屋裡放個尿桶,夜裡就在屋裡上,早上再去倒。

不過黎家沒人這麼乾。

顧兆將門打開,堂屋堆亂七八糟東西,另一頭裡屋是王阿叔睡得。

炕上躺著小田,聽到動靜從炕上爬下來,穿了個單衣,本來就瘦巴巴可憐,如今臉慘白一側腫著還有青色指印。

這當然不可能是王阿叔打,王阿叔平日裡很看重小田。

“阿爹——”小田光腳撲著過來。

顧兆說:“你阿爹暈了過去,你先穿上衣服彆感——風寒了。”

小田眼淚含淚害怕看周周哥,黎周周一邊架著王阿叔進炕,不知道該不該跟小田說實情,想了下還是讓王阿叔醒來自己和小田說,他說:“你阿爹還要靠你照顧,你彆凍得風寒,先穿著衣服。”

“相公我去燒點熱水。”黎周周想放著王阿叔一人也不是辦法。

顧兆:“咱家灶上有,回去拎一鍋過來,比在王家燒強。”

黎周周想也是,“小田你看著你阿爹,我一會過來。”

小田穿著衣服爬上炕,就守在阿爹身邊。

黎周周和顧兆出了院子,路上遇見人說了兩句回去拿熱水,不好在王家動柴。等黎周周拿了家裡冬天在堂屋使小鍋,裝了一鍋熱水,端著去了王家。

顧兆也跟著。

兩人去後,床上王阿叔已經醒了,臉色蒼白,神色木愣愣,但眼底透著幾分冷靜,摸著兒子手,聽到堂屋走路聲,才慌了下,見是黎周周和顧書郎才好了。

桌上就有小田喝藥喝水碗,黎周周倒了熱水衝涮了下,端出去潑到院子,回來重新倒了半碗遞給王阿叔。

“王阿叔你也彆太傷心了,彆把身子熬壞了。”黎周周在小田這兒不好明說。

王阿叔端著碗沒喝水,隻是捂著手,像是冷。

“人死不能複生,王阿叔還是先緊著重要人。這幾天,王阿叔身體要是不舒服就彆操勞了,交給該操勞人做,越是能乾越是辛苦,正好養養身體,多看看。”顧兆摸摸小田腦袋,說:“以後日子不能過和以前一樣,小田能指望還有誰。”

床上王阿叔眼皮子動了動,看了眼兒子,才端著碗喝了口熱水,沙啞著嗓子說:“謝謝周周還有顧書郎,我曉得了。”

黎周周擺擺手,小事哪裡要謝,見王阿叔精神好起來了,和相公沒多停留,出了王家院子。鍋暫時先放這兒,下午他來拿一趟也成。

兩人一走,王阿叔拍了拍炕邊,小田過去,王阿叔粗糙瘦骨嶙峋手摸摸兒子臉,“還疼不疼?”

“不疼了阿爹,阿爹我好了,你彆難過了。”

王阿叔眼淚下來了,抱著兒子,喃喃說:“你爹死了,死田頭了,彆怕,不怕小田……”

摟著小田背手,顫抖厲害。

小田乖乖趴在阿爹懷裡,眼裡懵懵懂懂,什麼也沒說。

村長和村裡老人同王二狗爹商量好了,叫了年輕力壯男人抬著王二狗屍體先回王家,該布置靈堂要布置。一進院子,王二狗爹便喊王雪名,意思讓王雪出來操持。

王雪好不容易從炕上下來,沒走兩步就又要暈過去樣子,臉色也蠟黃眼睛也沒神,一看就是重受打擊人不成了,這哪能操辦喪事?

村長皺著眉,出來說公道話:“操辦王二狗喪事都是村裡大老爺們幫襯,哪能讓你兒媳婦出來說話,成了,就你了。”

真是瞎胡鬨,讓個新寡婦跟著村裡男人商量事不成?

王雪便回到屋裡躺著,他睜著眼,看著臟兮兮屋頂,耳邊是吵吵嚷嚷村裡人聲,屍體擱哪裡,香燭要買,還有紙紮那些,誰腿腳快去跑跑腿鎮上買,還有搬辦席麵桌椅板凳碗筷……

“阿爹你好好歇歇。”小田說。

王雪便嗯了聲閉上眼,被子裡手握緊了又鬆開了。

真死了。

他也不知道為啥,昨個兒晚上就那麼乾了。

話說來長,自從王二狗過年時在鎮上賭坊贏了二兩銀子,回來帶了酒肉,脾氣也大,讓王雪好好給他熱酒熱肉,二兩銀子也沒見給家裡拿半文,吃吃喝喝在屋裡留了沒兩天,王二狗嫌王雪整日裡磨豆子做豆腐,一股味,便又走了。

二兩銀子能在幾個村裡玩許多日子。

王家院子消停了好一段日子,等開了年,王二狗又回來要錢,原來是那二兩銀子輸了個精光,還說欠人家鎮上一輛,要是王雪不給錢,那他就賣田。

大曆有法:男丁生來五畝水田,五畝旱田,女子哥兒皆五畝。這田等人去了,還要收回來,不過留下一畝水田一畝旱田,祖輩積攢下來這就是祖田。

王二狗爺爺當年就賣是祖田。如今王家田按道理是不能賣,要是王二狗賣了,以後王二狗死了,後輩得交賣田銀子,不然後人罰服役。

這不是擺明了坑小田嗎。

王阿叔實在是沒辦法,給了一兩銀子,還要被公婆罵。這樣日子也習慣了,哪次不是這樣?可自從王二狗賭大了,賺了二兩銀子,徹底是玩不了小了,當初幾文十來文瞧不上,老想著回本,想著之前賺二兩銀子。

一來一去,花錢如流水,隔幾天回來要錢,王阿叔攢銀子哪裡夠這樣掏,說不給,王二狗便打人,王阿叔那段時間,胳膊、臉上都是傷,青青紫紫好不利索。

這樣到了四月初,倒春寒降溫,小田感染風寒有些發熱,王阿叔便煎藥熬藥給兒子喝,這下被回來王二狗瞧見了,踢破了藥罐,打了王阿叔。

老子問你要錢你說沒有,沒錢哪來錢抓藥?

王二狗爹娘瞧不下去,小田怎麼說也是王家血脈,難不成真要孫子病死不成?可王二狗在暴怒狀態,王二狗爹娘不敢吱聲說錢是他們掏出來,攔也攔不住,隻有王阿叔護著小田,挨了一頓打。

但小田風寒加上受了驚嚇,一直沒好利索在床上躺著。

王阿叔這段時間真想死心都有了,去河邊洗衣服遇上了顧書郎,說了那番話,王阿叔心裡苦笑,銀錢總是有給完時候……

昨個是清明,一大早王阿叔去燒了紙,回來撞見王二狗要出去,王阿叔躲著走,話都不敢多說,等王二狗走了後,家裡婆母說:“二狗去十裡村了說今個回來,晚上天黑了你瞧瞧,清明彆讓他走夜路,彆偷懶,不然小心他回來揍你。”

王阿叔隻能答應上。

天一黑,王阿叔在村口外看了圈,說沒瞧見人。這種情況也是有,王二狗走時說當天回來,有時候玩幾天不沾家,王二狗爹娘便想著今個怕是也不回來了,睡前還念叨責怪王雪拴不住男人,整日裡讓二狗在外頭混。

王雪木著一張臉,公婆說話沒避著他不怕他聽見,還故意說得大聲,他早已習慣,燒了熱水給兒子擦洗,看見兒子臉上還紅腫高著一片,根本哭不出來,淚已經流乾了。

要不是為了小田,他恨不得去死。

躺下沒多久,王雪睡不著,一閉眼就是王二狗氣衝衝踢門揍他,說今個回來怎麼沒人接他,讓他走夜路。

王雪被打害怕,穿了衣服提了盞油燈,他出門時沒點油燈,怕費油。田裡地裡憑著月色,摸黑能走,摔了也不礙事,要是接到了人,回來在點上,沒接到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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