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在屋裡睡得實,是雷打都不醒。
王雪沿著村口去十裡村路,黑漆漆田埂上一人影,嘴裡哼哼罵著人,王雪是死了都忘不了,這是喝醉了王二狗聲。
他正猶豫要不要上去,就看那影子摔了滾了進水田。
王雪忙是跑過去,站在田埂上看著水田裡王二狗扒拉,平日裡高大王二狗,這會喝爛醉,連站起來力氣都沒有,被水田嗆得又是罵人又是咳嗽。
要是哪天夜裡走路摔倒,如今這天氣,就怕栽倒在水田裡,那一晚上人可就沒了……
王雪伸出去胳膊停在空中,腦子裡瞬間想起顧書郎話,要是王二狗沒了,那不是沒人打兒子,沒人問他要錢,沒人打他了?
王雪看著水田裡王二狗,木愣愣站了幾秒,反應過來似得,連忙提著油燈返回跑,他跑快,還摔了一跤,褲子上衣服上都是泥。
等回到院子關了門,王雪才害怕了,越想越怕。
要是王二狗沒死,要是王二狗看見他了,他跑時候,王二狗是不是在後頭叫他名字了?要是村裡誰瞧見看見了。
王雪提心吊膽將沾了泥衣服脫了用水泡著,穿著單衣進了屋。公婆屋裡鼾聲震天,並沒有吵醒,王雪輕手輕腳推開裡屋門,放了油燈,兒子小田迷迷糊糊睜開眼,問阿爹你去哪裡了。
“剛去起夜,摔了跤。”
小田掙紮要起來,王雪這會心裡平靜了,按著兒子躺回去,說:“阿爹沒事,你繼續睡,就是衣服臟了。”
要是王二狗沒死,那就打死他好了。
這一覺王雪睡得踏實,第二天早上又下著小雨,他夾衣還泡著,隻能穿了身單衣,院子外頭砰砰砰有人敲門,王雪心臟也砰砰砰響,開了門,張柱子家大牛說:“你家王二狗死我家田裡了。”
之後就是公婆不信,去田埂認屍。王雪白著一張臉,吹著冷風,淋著雨,心裡說不上滋味,他害怕了這麼多年,王二狗高聲說一句話他就會嚇得發抖王二狗死了。
真死了。
“是王雪,是王雪害死我二狗。”婆母上來打他。
王雪站著不動,是他害死,他沒伸出那個手沒去扶,但他不後悔。
村裡人聽完王二狗阿娘說話,你家二狗出去賭一連幾天不回來,村裡誰不知道?難不成還真讓王阿叔整夜守在這兒田裡不睡等著?
這王二狗爹娘也太刻薄了,這麼糟蹋王阿叔。
“我晚上去了,沒瞅見。”王雪喃喃說。
這還是去了沒瞧見,王二狗爹娘要真心疼兒子,怎麼不自己去田裡等?
拖拖拉拉吵吵鬨鬨沒個停,王阿叔躺在炕上側了身,由著公婆哭罵鬨,期間婆母進來一趟問他要錢辦喪事。
“沒錢了,一文錢都沒了娘,不然二狗也不會打小田打我,小田喝藥錢還是您拿。”
王二狗阿娘便罵,心裡痛不知道罵誰,隻能逮著王雪罵。
喪門星、倒黴……
外頭村裡來幫忙辦喪事聽著搖搖頭,這王二狗他娘也太欺負人了,這些年要不是王阿叔撐著,這家早被王二狗賭連片瓦都沒有了。
“小田你怎麼在這搓衣服?”村裡嬸子見到了問。誒呦喂,可憐見,小田臉上還有巴掌印沒散呢,要是王阿叔有錢,指定給了,沒帶讓王二狗動小田。
可見是真真掏空掏乾了。
倒是那老太婆,說是家裡銀錢都王阿叔管著,每次王二狗要錢管王阿叔要,結果嘛,這不是背地裡偷偷存著,她又不下地種田又不做豆腐,沒有進項,指不定從王阿叔那兒摳出來自己攢著。
小田:“我阿爹昨個兒晚上去找我爹,回來摔了跤,他胳膊疼我來洗。”
“真懂事真孝順,好孩子,阿嬸來洗。”
“阿嬸我已經洗好了,就是擰不乾。”
“你那小胳膊小腿沒點力氣當然擰不乾了,來阿嬸來擰。”
……
村裡辦喪事,停靈三天,然後入土。這三天,村裡是一睜眼就是王二狗被鬼索命去了,或是王二狗阿娘怎麼刻薄王阿叔,王阿叔病倒了還要挨著罵,圍繞著王家事,哪怕靈堂屋子漏水,雨水砸到王二狗牌位上,這都能當個花樣講。
說是王二狗生前作惡,死了老天都不想他安安生生躺靈堂。不然怎麼就在清明節當天夜裡沒?這人不能遊手好閒,打老婆孩子,老天都看不過去。
當然最後那句話村裡婆娘說得多,誰家沒個磕絆,有時候吵起來要動手,挨過揍當然心裡不高興,狠狠說了通,意思自家男人以後再敢動她,小心老天爺。
為王二狗死亡多添了份鬨劇還有田氏要王家賠錢。
田氏大鬨王二狗靈堂,非要賠償不然不走,說她家水田被王二狗泡了一夜,都晦氣了,難不成你家兒子白白泡我家肥田還有理了?
顧兆聽見這段,差點能笑出來。
這又不是泡溫泉。
“那最後給了沒?”黎周周問杏哥兒。
杏哥兒高興拍腿,說:“給了啊,王二狗他娘不給不成,張家說不給就不走,在靈堂哭她家水田,你說這到底是給王二狗置靈堂還是給張家水田置……”
“給了三十文打發了。”
錢雖然少,但好在有。田氏拿了錢不止,還從靈堂上順了些黃紙香燭,就在她家水田死人那塊燒了,插了香,說是老天爺開開眼,壞事都是王二狗做,各路祖宗吃了香就回地底下吧。
田氏拜完,第二天王二狗下葬,下了十來天小雨終於停了不說,還出了日頭,陽光特彆好。
這下村裡便信了王二狗是被清明回來看望鬼祖宗鎖了命。
誰讓王二狗嘴裡沒個乾淨,見誰都罵,準是衝撞了。
王二狗他娘說王阿叔害死她兒話,村裡是沒人信,這就是放屁,你兒子那是得罪了不乾淨,你要是在這麼亂說,小心給你托夢。
“……”王二狗他娘罵話給咽了回去。
兩老口也開始信了,不然為啥這麼寸,又是漏雨砸牌位上,又是下殯出太陽。
出了殯埋了人,小田穿著麻衣戴孝捧著瓦盆走前麵,墳前摔了盆,王二狗爹娘哭嚎喊我兒啊我可憐兒,小田木愣愣跪著哭不出來,王阿叔倒是哭了一頓。
不過聽著像田氏哭喪那一套,沒啥眼淚,聲音是有。
辦白事坐席時,村裡人還說王阿叔傷心不成,人真是好。這個‘好’字,顧兆聽著可能是說王阿叔聖父意思,窩窩囊囊,但顧兆覺得王阿叔開竅了些。
村裡人愛嚼舌根,東家長西家短,明明你占理,一個不留神反倒要成了不占理——除非想田氏那樣豁出去不要臉皮,且張家三位成年男性能站出去有威懾。
不然田氏也不敢這麼鬨。
村裡就是看誰家人多、地多、精壯男人多。以前他家周周吃夠了背後人亂嚼舌根苦頭,可這些人背後笑,不敢拿到黎家父子麵前,就是因為父子倆身強體壯厲害。
說到王阿叔這兒,王二狗活著時候,村裡人人知道這人不是個東西,可沒人敢招惹,因為王二狗生高大,動起手來誰都不管。如今王二狗死了,王家屋裡就一個胳膊不靈巧年邁公爹,一個常年喝藥婆母,外加瘦小藥罐子小田。
王阿叔一個哥兒,要是像田氏那樣麵上潑辣頂起來,那才是吃虧。
有時候向外示弱並不是真示弱,單瞧這次辦白事,王阿叔一文錢沒出,在屋裡躺了一天,第二天掙紮起來說乾活,被村裡阿嬸勸著回去歇歇,落了一身好名聲。
他公婆出錢出力背後被村裡嚼頭遍了。
如今王阿叔成了寡婦,村裡更是要避開讓著些,不能落下個欺負孤兒寡母名聲。
王二狗死,終於熱熱鬨鬨在吃席中結束。
天氣熱了起來,地裡沒兩日就能下腳,不泥了,正好黎家堆肥也好了,又開始了上肥日子。自然村裡人瞧見了又是一通嘲笑,說都下了十天雨水了,這還上浠水呢?不怕淹死?
連杏哥兒也好心勸黎周周,旁你聽你相公就對了,怎麼莊稼地事也聽呢?趕緊彆亂來了,勸勸大伯。
黎周周領了杏哥兒好意,然後和爹繼續擔肥水。
十畝旱地堆完了肥,該插秧種稻米了。
整個三月、四月,黎家三口人就沒怎麼停過。
四月底,村裡終於換下了夾衣,開始穿單衣,黎周周便開始拆拆洗洗,像是夾棉衣服不好直接下水,洗了棉花就不暖了,過日子細人,就跟洗冬日棉花厚被子一樣,拆了麵子,裡麵用線彈棉花網套鋪著曬過,等晾好了麵,重新縫好。
衣服也是一樣。
黎周周將家裡三人襖拆了,洗了棉花曬了,重新裝起來縫好,然後疊起來收進衣箱裡,等今年入秋天冷了,隻需要找個日頭好曬曬就成。
單衣輕薄,乾事也方便。顧兆在家就愛穿老婆青春期穿過短打。
“相公,你是不是長高了?”黎周周瞧著相公穿著緊。
顧兆活動了下胳膊,衣服本來脆,一抬手就呲一聲腋下裂開了。
“我去年冬天就穿你十五歲衣裳,這套和棉衣放一起,你說都是十五歲穿……”
顧兆長個子了,骨架也抻開了。
黎周周十五歲是身高就有一米七八,不過骨架小,瘦高個。年前顧兆穿這黎周周十五歲棉衣時還有些寬鬆,褲腿有些長,穿著要挽個兩三指並起來那麼寬。
顧兆在顧家照著門框目測過,身高那會就一米七三、七四左右,因為瘦,弱不禁風,看起來小一些。
開了年,顧兆十七歲,他生日月份大,正月。
這個冬天,黎家見天骨頭湯,顧兆也不像原身不乾活,一個冬天過去,平日裡穿著夾衣不顯,如今換上了單衣,身板一下子挺拔寬厚了些。
“我真長高了。”顧兆欣喜貼著老婆站,效果比較小,肉眼瞧不出來,可能有個兩厘米?
那也是一米七六、七七了。
按照現代他上大三時一米八七,衝一衝還是能想!
黎周周也高興,相公高了,身子骨硬朗了,還是漂亮,多了些生氣。不像之前,村裡人有人說相公身子弱,像是又是個藥罐子。
相公才不是呢!
田裡麥子一天一個樣子,莊稼漢每天去地裡看一圈才能踏實安心,到了五月中下,麥田裡綠油油,麥子小腿高,麥穗長得快。
黎大給田裡上肥,當時也沒抱多大指望,反正莊稼人不給地裡忙給啥忙,又不是啥害處,費把力氣有啥。可隨著一天天去地裡,尤其是麥穗結了,他上手一摸,就知道不一樣。
和往年麥穗不一樣,今年要緊實要密。
黎大不敢露麵上,壓著心裡猜測,可日子一天過去,地裡莊稼明晃晃長著,也遮蓋不住啊,莊稼好,麥穗長得結實飽滿沉甸甸喜人,老莊稼漢一眼就瞅出來了。
“黎大,你家這地綠油油,穗子也沉,長得好啊。”
“一瞧和彆地都不一樣。”
村裡人注意到了,黎大是想低調都不成,隻能擺擺手說:“我家上了肥忘了?還沒下糧食,也不知道咋樣。”
那確實,沒準看著好,麥穗空殼多,也不是沒有。
想是這麼想,可還是有人嘴裡嘀咕:不會那浠水真有用吧?
有沒有用等收成就知道。
村裡家家戶戶要上稅,收成後脫殼裝袋稱重,沒人敢謊報,村長專門記著呢,等稅官來收糧食,一一核對。
地裡莊稼誰家好了、壞了,都曉得。
去年冬雪水足,春來又下了幾場雨,家家戶戶地裡莊稼都長得好,黎大家田雖然確實出挑些,不少人覺得就是長得好,上那個浠水,能肥哪裡去,收成難不成還能跟他們差個十鬥?
估摸就是多個一兩鬥。
一鬥二十斤,十鬥二百斤。
收成前也沒人信黎家田,一畝能翻個倍,連黎大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