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大曆朝地方行政劃分,最高等級是布政司與軍指揮所,前者是管轄政務,管底下數個州的民政、財政、田地、戶籍、錢糧、官員考核等政務。
布政使從二品。
大曆朝一共十三個布政司,底下是一百二十五的州,知州是正五品官職,再之後就是五百多個府縣,七品的縣令,之後一千多鎮,村不計數。
後者軍指揮所是駐紮的地方軍,一共七所指揮所,是軍權。最高指揮所大人也是從二品,與布政司同級。
寧平府縣所屬宛南州之一,底下管轄的鎮就有八個,寧鬆鎮是其一。每個鎮子下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村子。
考科舉,從白身第一步考童生,隻要在所在戶籍鎮上就能考。
像是西坪村趙夫子的孫子趙澤,春日裡考童生便趕車到鎮上就成。考過了童生,才有資格下一步考秀才,那便要去府縣。等考上了秀才,要考舉人,便要去州府,也就是宛南州去考。
舉人考上了,之後便入京城考進士。
顧兆在騾車上跟周周科普。
“相公,我以為寧平府已經很大了,還有更大的州府啊。”黎周周聽得驚訝,府縣人太多,客棧人也多,他銀錢都是貼身帶的,怕被偷走。
這兩日相公在裡頭考試,他便在考院外守著等著。
“那這麼多人,考試一定很艱難。”黎周周擔憂起來。
顧兆倒是輕鬆,在哪裡都是個考試的命,伸手拍了拍周周的手,笑著說:“這次還好,我瞧著考場上人不算很多。”
寧平府下就有八個鎮,底下不知道多少村子,不過一個村能出一位童生去考秀才那都是村裡有本事了,大多數兩三個村子一個童生。鎮上的童生倒是多。
這次考試一共一百五十五位童生,取其前二十。
顧兆沒說前二十才算考中,說了也是周周操心擔憂。便岔開話題,問前頭趕車的爹,“爹,回去是不是該上旱田肥料了?”
“我上了四畝,剩下的沒來及,府縣來了農事官在旁做登記,整日裡問一些什麼時候上,怎麼做肥料,耽擱了一些時間。”黎大說。
農事官聽著厲害有個官字,其實沒什麼品級,也不是科舉正經考的,屬於工籍,由府縣自己設官職考試,擇優錄取。
黎周周和顧兆前腳剛去府縣,後腳府縣派下來的農事官便來了,還帶了四五名的差人,村長誠惶誠恐的接待,對方問黎大家。
“官爺不湊巧,黎大早上天還沒亮送他哥婿顧兆去府縣考試去了。”
農事官來時聽說這肥料便是一位顧書郎研究出來的,便點點頭,先問村長一些有關肥料的事情,以及帶著人去看了眼地裡情況。第二日傍晚,黎大趕著騾車回來,見著了農事官。
最初黎大也和村長一樣,對著農事官的詢問儘心儘力誠惶誠恐,可農事官問的太細。
“加多少鬥草木灰,多少鬥水,什麼天氣怎麼發酵……”黎大在車前跟後頭哥婿兒子學,“我說我做一遍,他們記著就好,還要問我,怎麼你剛到了兩桶滿的水,這桶又是半桶,少了半桶是因為什麼。”
因為水缸就剩個底兒了,他想著先湊合湊合。
家裡做的時候,刨的那個坑就在後院,裝多少草木灰...裝多少水,他咋曉得,給比劃了還不成,說要準確。
上肥時還有天氣、季節、多少都要在旁登記,黎大本來一天能上兩畝地的肥料,被旁邊人瞅著詢問,一天上個一畝都不成。
於是時間到了,黎大趕緊找借口說要去府縣接哥婿兒子,趕了騾車就走。
顧兆在車廂聽出來了,爹這是被煩的不成,他上黎家門這麼久,沒見過爹說這麼多話的時候。
“回去我和農事官說。”
黎大鬆了口氣,他也是這麼想的,“回去你陪著黃大人,咱家還剩的田要趕緊上了。”
一路說著話,快到時下起了小雨,途中停了會,把原本鋪車廂的門簾拿了出來,批蓋在身上,大概遮個雨。萬幸雨沒下大,不過耽擱了會,到了家已經是深夜了。
回去開了門,三人各乾各的,燒火的燒火,歸置行李的歸置東西。黎大心疼騾子,趕著騾子去後院進了棚子,先給騾子喂草料水,等見騾子吃完躺著了,這才回前院。
前頭熱水燒好了,三人洗漱,囫圇勉強對付了口,先上炕睡覺吧。
炕上。
顧兆抱著老婆的腰,故意拿腦袋蹭周周胸口鬨騰。黎周周就笑,被蹭的癢癢的,在府縣那幾日繃著的弦鬆快下來,抱著相公頭,輕輕的撫摸。
“睡吧。”顧兆抬頭親了口周周唇。
這幾日,周周陪他去考試,他累周周也不輕鬆,不是說身體上,周周身上裝了銀錢,府縣客棧人來人往的,怕被賊人偷了錢,他在時還好,他去考試,周周夜裡睡覺估計都不踏實。
這一覺睡得踏實,又深又長的,等醒來外頭天都亮了。
黎周周急忙穿著衣裳,他還從沒起過這麼晚,也沒聽見後院雞叫聲,莫不是雞出啥事了?
相公也起來了,就他在睡懶覺。
黎周周急也懊惱,村裡沒見誰家屋裡人睡到日上三竿的。穿好了衣服,拿著布帶綁了頭發,趕緊往外頭走,院子也是空的,相公和爹都沒在,去了灶屋,灶膛底下還有一根柴火,揭開鍋一看,是溫熱的雜糧粥,案上還放著一小碗醬菜,後灶鍋裡蒸屜是饅頭,底下是熱水。
也不知道是爹做的還是相公弄的。
黎周周先用熱水洗了臉,聽到門口有動靜,剛出灶屋便瞧見相公還有幾位臉生的——不由想起爹說的農事官,他僵在原地,不知道行什麼禮。
“黃管事,這位是顧某妻子黎周周。”顧兆跟農事官介紹了句,說:“麻煩各位先一步去後院。”
農事官便帶著四人繞過去了後院。
“相公,是大人嗎?”黎周周見人走了小聲詢問:“我是不是失禮了?剛應該見禮的。”
顧兆:“彆急,以後見了作揖就成,我教你。”
農事官沒什麼品階,但對著村裡白身的莊稼漢來說,那也是從府縣下來的大人物,可下跪磕頭那就不必了。農事官擔不起這麼重的禮。
早前黃管事帶著差人前來,報了身份拿了工牌,剛遞給村長,村長噗通一聲跪下要磕頭,黃管事也嚇了一跳,立刻扶起來說不用,折煞他了。後來村長訕訕不知道怎麼打交道,便見了就彎腰。
作揖禮就成了。
“吃過了沒?早上粥是爹煮的,我也起來晚了,醬菜...是我做的,爹囫圇喝了碗粥吃了個饅頭便去地裡了。”顧兆乾吃饅頭粥有些吃不下去,便切了一些醬菜佐粥吃。
黎周周:“相公,我起的這麼晚你咋不叫我?”
“家裡也沒什麼大事,多睡會也沒什麼。”顧兆還有活要乾,跟周周匆匆交代,“你乖乖把早飯吃了,黃管事在後院記錄肥料,你要是覺得不習慣拘束,那便在堂屋乾點彆的活。”
“知道了相公。”
黎周周不耽誤相公乾事,點頭乖乖應是。
顧兆去了後院,黃管事在等著,剛聊了一會,知道黃管事也是個務實求真的人,一方土地養一方人,想要全寧平府下的村子推廣開肥料,那當然不能隨便亂來,嚴謹登記,還要做好調整。
黃管事和顧書郎打了一早上交道,顧書郎讀書學問如何他不知道,但對農事上的認真很是值得誇讚,就是有時候說快了,顧書郎老說些他聽不懂的詞,後來改口了。
“……旱肥水和草木灰和糞,十比一比一,我的意思是目前我們做的旱肥料,十桶的水,一桶燒的麥秸稈灰一桶糞。”
“第一年時,我們家麥秸稈燒的差不多沒了,當時用的是山裡腐爛的草木,燒成灰,糞稀缺的話,像是畜生、禽類常年拉屎的地方,那塊泥土也能用,很有肥性。”
……
黎周周吃完早飯,洗刷了鍋碗,把帶去府縣的那套被褥拆了,下午時拿到河邊洗乾淨,在府縣客棧鋪,回來路上還淋了雨總是不乾淨的。
今個起得晚了,時間都不咋夠用,拆完了被褥,趕緊做飯。
想到後頭有管事在,黎周周燜了一鍋雜糧飯,家裡有的切吧切吧,還有過年時做的香腸、壇子肉能炒成兩碗葷菜。
晌午飯好了,上了一早上肥的黎大回來了,先是脫了外頭的破舊衣裳,打水洗了手臉,黎周周給爹又換了一盆新的熱水,黎大拿皂莢打了一遍,這才乾乾淨淨沒了味。
“桌子就搬院子裡吃。”
堂屋的桌凳移到了院子裡,農事官連著四位差人便在黎家用了一頓午飯,吃過後,五人是住在村長家的,不過要去田裡再瞧瞧,如今家家戶戶上肥,看看怎麼上。
下午時黎周周端著盆子去河邊洗衣裳,本來他去時就兩人,結果洗了沒一會,阿叔阿嬸都出來了,手裡有拿著一兩件洗的,一看就是早上洗過了。
“周周你們回來啦?府縣咋樣?”
“顧書郎考的咋樣?能不能成?”
“你這話說的,周周咋接?那好不好都看老天爺,就是萬一不成了,還有下次,這有啥。”
“呸,你說的還不如我。”
剛說下次在試的阿嬸便賠笑輕輕打了下自己嘴巴,說:“阿嬸不會說話,顧書郎一定成,周周彆往心裡去。”
“我知道大家是好心關心相公。”黎周周一一回話:“昨個兒深夜回來的,走路上下了雨,幸好雨不大。府縣人多,開銷也大,考的咋樣我不知道……”
他想著相公說人多,眉宇間自然帶著一些擔憂。
阿叔阿嬸瞧見了,心裡便知道可能不咋好,誒呦這可咋辦,顧書郎那麼好的人,結果——唉。
...老天爺睜睜眼吧。
後來各自散去,村裡其他人便問咋樣,這些回話的阿叔阿嬸嘴上說看老天爺、顧書郎是個頂好的人,千萬要保佑。大家夥心裡便知道怎麼回事了。
這次考試估計懸。
顧書郎琢磨肥料成,可能做學問差一些。
農事官在黎大家紮了兩天的根,村裡便沒人輕易上黎家門——大家夥對府縣來的大人還是敬畏的,不敢近前。
第三天,農事官先回府縣,剩下的四位差人分彆去了東坪村、十裡村、大田村開始教做肥料——先推廣寧鬆鎮周邊的村子。水田的肥料還有石粉,等之後府縣會派來人加大燒石粉。
田是莊稼人的根,有些人不信,便想著先等村裡其他人上一年肥,看看收成如何第二年再上。這些肥料想推廣到全寧平府縣管轄的村子,起碼要三年時間。
農事官一走,杏哥兒便抱著元元過來了。
“先前我沒敢跑來問,咋樣?”杏哥兒問。
黎周周正乾手裡的活,搖頭說:“我也不知道,相公說去考試的人不多,可我在外頭等,光是陪著一起考的人家就能有二百來位,我聽說隻錄前二十位。”
相公沒說,他在考院外頭都打聽到了。
杏哥兒聽得咋舌,“這也太少了,為啥連一半都沒有。”見周周麵色擔憂,忙岔開話題:“你去府縣玩了沒?府縣人穿什麼樣式的衣裳,戴什麼首飾,哥兒穿戴啥?”
“我說不出,沒留心這些。”黎周周實話說。
杏哥兒:“那啥時候出成績?你們還要去府縣嗎?”
“請了跑腿報成績,相公說不好勞累爹趕騾車再去一趟,家裡田還要上肥,就花些錢算了,還有一日就出成績了。”黎周周說著緊張起來了。
杏哥兒好奇這次花銷,都說讀書花銷大,上次黎周周買紙筆他就見識過,可如今田裡收成好了,本來壓下去的心思就有些活泛,他就元元一個孩子,先不提送不送讀書,問問總成的吧?
“這次花了多少?”
“第一天住的客棧便宜,不過離考院遠,一晚上二十五文錢,要了兩間房。第二天去了近的,這家客棧好,一晚上五十文——”
“五十文!!還是就睡一晚上?”杏哥兒瞪圓了眼,這咋這麼大花銷,嘴上說:“難怪大伯半夜就起了趕車去府縣,你們連住一晚都沒直接摸黑趕路回來。”
五十文一間房睡一晚,這要他,他也不願意多睡一晚。什麼金貴的床啊。
杏哥兒還板著指頭算,“一共睡了六晚,連著前一晚的兩間五十文,啥都沒乾就三百五十文錢了。”
“吃上比鎮子略貴個一兩文錢。”黎周周也覺得貴。
這些吃食還是小攤子上的,常見的素麵、包子、饅頭之類,沒敢下館子,更彆提說去什麼酒樓。
“考試可真貴,這要是沒考中,不是白費錢……”杏哥兒說一半察覺話沒說好,連忙跟周周解釋:“我不是說你家相公的,我是說太貴了,我本來有點送元元念書念頭現在又沒了。”
得,他家元元是讀不了書了。每次剛提個念頭就又栽了。
黎家院子黎周周杏哥兒閒聊,一大早顧兆用過了早飯去東坪村趙夫子家了。他考完試,於情於理要去一趟夫子家。
趙家屋院裡,雖然沒人高聲說話,可就是能感覺到屋裡人都緊...張。
趙澤開春便十歲,去鎮上考童生了,童生出成績晚一日,
“兆兒過來了。”師娘在圍裙上擦擦手,一向能言說笑現在不知道說些什麼,張口說:“你去屋裡坐會。”
顧兆便進了裡屋。趙夫子手裡拿著戒尺來回踱步,趙澤站在堂屋中間,像是剛哭過,手背在後頭,手心通紅。
趙夫子打了趙澤手心。
“夫子。”顧兆行了禮,解釋了為啥來晚了幾日。趙夫子也知道有農事官在西坪村,當然心思也沒往顧兆身上多放,全部精力都在孫子身上了。
顧兆考不過,黎家百兩銀子,還能多考幾次。
“嗯。”趙夫子點頭,又看孫子,肅聲說:“在家時背的好好地,怎麼去考試就忘了?到底是那句不會答錯了?”
趙澤被打懵了,距離考試過去已經第三天了,考試的題也忘了一大半,實在是不知道哪道答對哪道錯了。
顧兆見趙夫子訓孫子,便說客氣說了兩句,意思他推遲幾日再過來——考試音信馬上下來了。趙夫子擺擺手,知道了,然後盯著趙澤繼續問。
從趙家屋院出來,還能聽到戒尺落在掌心上的聲響,趙澤帶著哭腔的聲,外頭趙澤阿娘眼眶紅了,卻也不敢進去阻攔。
與朱秀才家貧寒日子不同,趙家情況要好一些,可趙夫子將一生全部科舉指望灌注在實歲隻有九歲的趙澤身上,從小天不亮就起來默書,日日練著字,寒冬酷暑未停歇。
希望考中吧。
顧兆歎了口氣,便瞧見東坪村阿嬸看他,拱拱手,便離開了。
他剛一走,後腳這位阿嬸便說:瞧見西坪村黎家的顧兆剛從趙夫子家出來,滿臉愁容還歎了氣,聽說這次又去考了,瞧著指定不成。
傳來傳去,天還沒黑,顧家四房都知道了。
這次又沒戲。
二房伯娘跟男人說:“顧兆就不是讀書的料,如今他做了黎家婿,這次三十文就算了,要是再有下次,你聽阿娘的話要我給銀錢,我是絕不可能答應的。”
三十文買塊糖甜自家娃娃嘴不好嗎,給顧兆那就是打水漂白瞎錢。
兩村對顧書郎這次考試成績都不看好,私下裡說的多,怕是沒音信,下次再考那要等後年了。
這些話自然沒人當黎大、黎周周麵上說。
等到了放成績那日,黎周周看著乾活,手上卻老忘了在乾什麼,心緒不寧的。黎大也不去田裡了,沒事在村口轉悠,村裡人見黎大父子如此,就知道今個放成績,等到天黑沒人來,便知道真的壞菜了,沒中。
家家戶戶關著門唏噓感歎,最後說句可惜了,亦或者黎家有錢能供。
王嬸家裡晚飯做的好,見了葷腥,聽見男人說黎大等到夜裡了才回去,今個也沒外人來,怕是顧書郎這次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