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上父母、殷玄人的目光,秦縱喉結滾動。
他心神前所未有的冷靜,麵上看不出絲毫方才的焦色,說:“王爺找我,是有何吩咐?”
“談不上‘吩咐’。”見到年輕、並未受到過往那些傷害的秦縱,殷玄嗓音柔和下來,“我不過是想看看你。”
秦老將軍夫婦:“……”看兒子的眼神開始古怪。
秦縱則一臉疑惑:“王爺想看我?”
殷玄半是歎,半是笑,說:“見你安好,我便放心了。”
在他麵前,秦縱顯出分局促,不知所措。
至於殷玄。到這會兒,他的理智終於回籠,意識到,自己不再是手握權勢,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昭帝,而是一個普普通通、距離皇位有千裡之遙的皇子。
他明白自己衝動。可死後重生,他心中惦念的唯有秦縱一人。自然要看到對方安好,他才能放心,去思索其他。
殷玄話鋒一轉,說:“我今日前來,原是聽說府上有一副畫。”
這話才像平日的睿王該說的。隻是有了他前麵的表現,麵前人裡,沒一個相信殷玄這是實話。
不過,有理由就好。不必殷玄再說下去,秦夫人主動笑道:“可是那副《成帝秋獵圖》?將軍前日還和我說呢,王爺若是知道陛下將這幅畫賞給我們將軍,定是要上門一趟的。”
殷玄一笑,很滿意秦夫人這會兒的識趣,提出:“將軍與夫人事忙,不若就讓小將軍帶我去看看?”
秦夫人眼神閃動一下,略帶擔憂地看兒子一眼,恰好對上秦縱安撫的目光。
秦夫人心神一定。雖然兒子今日也有古怪,不過,現在來看,阿縱應該能應付得來。
她欣然點頭,旁邊秦老將軍也說,自家兒子平日是個隻愛習武,不愛學文的性子。倘若睿王能指點他一一,就千好萬好。
殷玄聽著,說:“談什麼‘指點’?不過是相互討論。小將軍,請吧。”
被他用柔情款款的目光看著,秦縱麵色先是不動。到後麵,覺得自己這樣也不合適,於是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尷尬。
在殷玄看來,就是年輕的秦縱聽從父母吩咐,一心招待自己。可又不習慣自己待他這樣親近,於是渾身彆扭。
殷玄看得想笑。笑過之後,心中又有苦悶。
他想,這會兒的秦縱,當真是活潑、開朗。不像往後,生生被宮中生活磨去棱角。
沒錯,殷玄也是重生的。
他意識回籠,差不多就是在秦縱在城外、被茶攤老板叫住的時候。
察覺環境變化,殷玄第一時間找身側人問了時間。得知這會兒不過泰昌十六年,他先驚後喜,做了件與秦縱一樣的事。
朝將軍府趕來。
秦縱是為自己父母,殷玄則是為了秦縱。
與秦縱不同,殷玄的母親是個尋常宮女,早在生下他不久就泯滅在宮裡。父親是君,便是有些父子情分,也不是對著殷玄。他這一生,在意的唯有自己一人。
年少時苦心經營,麵上當著書畫王爺,私下卻與諸多勢力有所往來,謹慎地牽出一條屬於自己的勢力網絡。
登基之後,終於不必苦苦壓抑,開始放縱肆意。雖不及史上將活人剖腹取心、隻為玩樂觀賞的暴君,但酒池肉林的事兒,殷玄沒少乾過。
他不覺得自己有錯。在他看來,旁人圍繞在自己身側,吹捧、討好,同樣是為了權勢地位。是到上輩子皇宮被人攻破,眼看秦縱為護駕身死,他才受到震動。
要知道,那會兒他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亡國之君。為他而死,莫說好處了,怕是連屍體都不能保全。這種情況,秦縱卻仍願救他,可見他對殷玄卻有真心。
因這份真心,此刻殷玄看秦縱,用上十分親近。
他看小將軍帶自己去往秦戎書房,朝他指出此前用作借口的圖畫。
殷玄不欲把人嚇到,收斂自己外放的親近,轉而開始評析畫作。
他既給自己立了個“喜愛書畫”的名頭,在這方麵,便是真正下了工夫。此刻侃侃而談,從畫作本身,說到作畫者生平。講到口乾時,秦縱還恰到好處地給他端了一杯茶來。
殷玄更是動容,嗓音再度柔和,說:“此刻再無旁人,不必擔心隔牆有耳,那我還是叫你‘阿縱’。”
秦縱麵皮抽了一下。他沒掩飾,神態落入殷玄眼中,更逗得殷玄忍俊不禁。
他聽秦縱勉勉強強開口,說:“王爺,這不合禮數。”
殷玄“嗤”地笑了聲,說:“有何不合?不過是一個名字。”一頓,看出秦縱的確煩憂,又微笑一下,“阿縱既是不願,我便不叫了。”
秦縱深呼吸,岔開話題:“王爺方才說,這畫是雖名為秋獵圖,可實為春日所做?”
“正是。”如果是其他人這樣不給殷玄麵子,殷玄怕是早已翻臉。但現在,他重新成了王爺,行事需有收斂。再者,秦縱畢竟不同。
在秦縱的“忍讓”,殷玄的講解聲中,一上午過去。
臨近午飯時間,管家來問,是否要為睿王備下午膳。
秦縱聽著,目光落在殷玄身上。殷玄笑笑,倒是識趣,說:“今日看過《成王秋獵圖》,果真不同凡響!午膳就免了,本王另有其他事還做。”語畢,終於告辭。
等送走這尊大爺,秦家口人重聚一處。
秦縱先道:“阿娘,阿父,我今早……”到底是和誰約好跑馬的?
秦夫人說:“莫慌。前麵你去與睿王看畫,你爹便差了人,去城外知會過。”
雖然時間上存在一些問題,但“睿王忽至,秦縱陪他一同賞畫”,實在是再正當不過的借口。不單解釋了秦縱本人上午的異狀,也能借由那幾個郎君的口,朝旁人澄清一番,算是一石一鳥。
秦縱聽著,放下心來,臉上終於有了笑影。
不過緊接著,秦夫人又道:“隻是實在不知道,睿王今日過來,是為了什麼。”
彆人能被“看畫”糊弄過去,他們卻不能拿這話糊弄自己。
眼看父母麵上多了憂色,秦縱閉了閉眼,最終下定決心,“阿父,阿娘,兒有一事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