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秦縱並非一心想著裴欽方才的話, 而是略略留意侍衛麵色,便會意識到,這會兒, 侍衛的麵容有多麼古怪。
《大名遺事》之火爆, 不說傳遍大江南北, 至少能被評價一句“整個京城, 上至八十歲老人, 下至垂髫小兒, 哪怕不知道整個故事, 也能大致說出其中內容”。這會兒駕車的侍衛,顯然也在其列。
秦縱不看他,他反倒小心翼翼地端詳了天子的麵色。
仿佛看不出喜怒。
侍衛咽了口唾沫, 到底進了書店大門。幾息之中, 就捧著一本皇帝要的話本子出來。
秦縱拿到書冊,卻沒有第一時間翻開。
原因無他。此事天暗,馬車雖能點燈,但總歸還是傷眼。
秦縱暫且將其收起,預備回宮之後再看。
他靠在桌案, 在蒙蒙燈色之中,又去想裴欽。
從當年餘杭方家,月色下的驚鴻一瞥;
運河船上, 石破天驚的那句“我是秦縱”;
京外驀然回首,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熹光之下, 伴隨大地震動,為秦家軍大勝奠定決定性基礎的裴家軍……
他不欲再笑。可事實正是,想到裴欽,他總有歡喜。
而他不知道, 比起自己獨自歡喜,另有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此時此刻,裴欽同樣在想他。
一樣由餘杭開始,到方才的馬車才結束。
那些讓秦縱品味過百千次的場景,在裴欽心底,同樣成為特殊珍藏。
在客棧中等了他整整一個下午的小將軍。分明剛剛認識,甚至不知道他真正來曆,便願意交托信任,將那樣重要的證人都交托給他的秦家子。日後被人脅迫,卻依然傲骨不屈,生生走出一條截然不同道路的秦縱。
“唉……”
這是馬車上,緩緩歎出一口氣的天子。
“呼。”
這是將軍府中,緩緩吐出一口氣的將軍。
裴欽想完秦縱此前被殷玄磋磨的經曆,正有義憤填膺。此時又想做些什麼分心,乾脆重新掏出話本,欲細細品味,其中“大名皇帝”狼狽而死的幾頁內容。
至於秦縱。他回宮之後,果真坐在煌煌燈色下,翻開話本。
第一回:小將軍意氣風發,戾親王見色起意。
秦縱:“……”
第二回:戾親王以權相逼,小將軍寧死不屈。
秦縱:“……”他開始磨牙。
第三回、第四回……他快速把整個話本翻過一遍,若說不知道裡麵究竟在寫什麼,那就是個純粹傻子。
秦縱冷笑。好你個裴欽,一天到晚,都在看些什麼東西!
原本低落了一夜的心情在這一刻變得昂揚。認真說來,秦縱並不生氣。他心頭,更多是“看吧,我終於抓住你把柄了”的情緒。
抱著這種情緒,他深吸一口氣,再把書頁翻回去,花了半晚上時間,將其細細讀過。
自然也看到出現在將軍身側的女郎。
與一般看客的關注點不同。這些女郎,無一被天子高看一眼。他甚至挑剔地想,這女將軍與皇帝總有紛爭,可裴欽與我曆來心意相通。殷玄……不,是“戾親王”的“妹妹”,倒是知書達理,是將軍身側解語花,懂得一切將軍不曾說出口的心思。但她同樣比不上裴欽,過於嬌弱了些,不似裴欽,能與我以武相鬥。
更多時候,秦縱的注意力還是放在將軍經曆的諸多大事小事身上。
寫書的才子不知道神仙存在,便把將軍從昏君手底下逃出的經過寫得驚險無比。如果忽略到故事與自己有關,秦縱想,自己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到三更時,他終於將書頁闔上,緩緩咳了一聲。
想到明日要如何質問裴欽,天子含笑而眠。
待到早朝之後,他果真把裴欽留下。
這道命令,甚至不曾引起更多側目。但因早在皇帝登基之前,秦家軍的文書工作便有一半兒壓在裴欽手上。這會兒皇帝叫人,在朝臣們看,意思也很簡單:裴欽又要開始加班了。
他們施施然地離去,留一個裴欽,進了皇帝居住的德安宮。
按照前朝之例,按說他要住的是太極宮。奈何殷玄死前數月的經曆,實在讓太極宮變得不那麼宜居。
秦縱已經考慮很久,是否要將太極宮推倒重建。
不過,那不是今天的話題。
他先與裴欽說政事。說到一半兒,見裴欽眉尖攏起,似在思索時候,秦縱道:“《大名遺事》裡,你看的最多的,是哪一回?”
莫說看得不多。秦縱非常確認,昨天自己見到的那部話本,已經臟了舊了邊兒卷了。
能成這副樣子,再告訴他裴欽不是反複翻閱過,他又不是傻子。
聽他這麼問,裴欽隨口回答:“第六回。”
秦縱看他。
裴欽麵色一片空白,手上剛剛沾了墨水的筆跟著一動不動片刻後,輕輕“啪嗒”一聲,濃鬱墨汁落在裴欽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