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
臨近末時,侍墨參政呈上了兩河督道的折子。折子很長,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侍墨參政附了條陳隻有一句話:“述漓江水患事。”
兩河督道,管的是漓江和琉河的水路。如今漓江水路不暢,每年繳上來的稅銀不算多,朝廷就沒有收上來,而是直接分流留在了各地府州庫中,專備水患諸事。如今糧草銀藥已發,隻是東西運過去還要一段日子,這個時間差就要靠平時地方庫裡的積蓄頂上。容胤草草將折子看過,見其他各處安置得都還過得去,唯湘邦五州,災民外逃,餓殍遍野,屍首堆積在河中無人受理,將下遊飲水全都汙染,已有瘟疫災變之象。容胤勃然大怒,立召樞密監察使麵聖。
朝廷各司每日末時三刻散班,在此之前,各臣在府衙除了辦政,就是隨時等待帝王召喚,這叫“立班”。樞密司統管天下銀糧,這位監察,管的就是各州府庫藏糧。臨近散班急召必無好事,監察使得了旨意,當即生出無數不詳的預感,進了禦書房倒頭便拜,一句廢話都不敢說。
容胤就把兩河督道的折子往他麵前一扔,冷冷問:“糧呢。”
監察使連忙捧了奏折草草看過。一般來說,上奏的折子若是牽連了彆處,上奏前眾臣必定已經互相通過氣,再不濟也已經知道了消息,做好了應對準備。可這不過是個奏報水患的折子,既無彈劾,也無告舉,恐怕連兩河督道自己,寫的時候也沒想過會牽連到樞密司。那位監察使也是差事辦老了的,聖上一提醒,他就看出了問題,湘邦五州庫中定是存糧不夠,才導致大量災民外逃,組織不起人來善後。微一遲疑就想起怎麼回事了,當即嚇得腿肚子轉筋,隻知道在地上連連磕頭。
容胤掩著慍怒,道:“說。”
監察使登時汗如雨下。他不敢抬頭,兩眼一閉聽天由命,老老實實把實情和盤托來。琉朝糧銀兩稅,每年秋後如數收汔,上繳國庫後,會留一些在府庫中,作為當地儲備。可是這幾年湘邦的雲氏郡望收成不好,糧稅就欠了些。邦裡稅官無力討要,國庫裡又不敢虧欠,隻
能從府庫裡臨時借用,時間一久,就挖出了大窟窿,想補救已經來不及。為了這事,去年邦主就私下找過他,他還發函給雲安平,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一粒米也沒討回來。那雲氏底下多少子弟在朝為官,雲安平長子雲白臨如今綬官尚書台,比他還大著兩級,他無計可施,隻能先替雲氏遮掩了下來。
此事若是追究,上到樞密司監察使,下到府庫看門人,人人都有責任,整個邦全被牽連。監察使也知道這回大事不好,一個頭磕下去,立時青腫,顫聲道:“臣無能!”
容胤說:“你確實無能。退下吧。”
那監察使本來心存僥幸,覺得事情較真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何況法不責眾,有這麼多人在底下頂著,聖上頂多發一陣火,下旨斥責幾句,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想不到沒後果是真的沒後果,聖上無責無罰,不喜不怒,一句話就叫退下,當真天威浩蕩,聖意難測。他一時摸不清聖上是輕輕放過,還是若無其事等查證了就雷霆一擊,這一招高高拿起卻不放下,好像一把劍吊在了腦門上,真是把他吊得生不如死。出了禦書房他越想越害怕,趕緊叫宮人去把樞密司相關官員都叫來請罪,眾大臣在禦書房外麵跪了一排,隻等皇帝給個明白話。
容胤氣得夠嗆,可是木已成舟。想來想去寫了份旨意,八百裡急報發到了陸德海那裡,令他速到湘邦,開三座天下糧倉,中間怕出什麼亂子,還附了一道兵符。此事乾係重大,本不應該讓一個二等參政來做,可是眼下離得最近的就是他,隻得小材大用,看他的本事。
容胤把諸事辦妥,猶自餘怒未消。近幾年雲氏日大,總是這樣有意無意的試探他的底線,若是較真,本來也不算什麼事,若是退讓,對方則得寸進尺。他一言不發,拿著支毛筆翻來覆去的轉,慢慢就流露了殺意。
泓一直在側,很快察覺。當即單膝點地,低聲道:“陛下,臣請殺雲氏安平。”
容胤嗯了一聲,下意識的問:“你有多大把握。”
他一問出來就後悔了。這種事情能在心裡想,卻不應輕易透漏給彆人知道。可是泓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鄭重道:“臣得親去。”
容胤盯著泓的頭頂,默默斟酌了一會兒。
泓是他的人。無論從身份,還是從利益上來看,他都沒有理由背叛自己。他不能退宮,就不存在未來的政治選擇和衝突。
容胤想了想,突然開口問:“你家人呢?”
泓被皇帝這樣跳躍的思維弄愣了,呆了呆才說:“臣義父是無赫殿的大教習。生身父母不知。”
容胤早把泓查過一遍,聽他自己坦誠,便放了心,把手搭在泓肩膀上,輕聲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給他聽:“雲安平該殺。但是殺他沒有用。他們敢這樣做,身後必有依仗。不把依仗拿掉,雲氏就永遠是朝廷的刺。”
泓想了下,問:“什麼依仗?銀子嗎?”
容胤大加讚賞,“叭”地在泓頭頂親了一口說:“聰明。”
泓頓時矮了一截,覺得自己腦袋上開了一朵花。
容胤繼續道:“雲氏郡望是最大的桑絲產地,他們海運暢通,把生絲往各處賣,光繳稅這一條,我就沒法動他們。他們每年交了大批的白銀,糧稅上自然不甘心。”
“他們的依仗,我也不拿。我就另扶植起一家來,叫他們自己去鬥。這就是為什麼我在見三氏家主前,要聚攏銀流支用。莞州也產絲,隻是商路不大通。”
泓明白過來,道:“陛下要借驪原周氏之力嗎?”
容胤滿意極了,他很想抱一抱枕邊人,可是現在外頭那麼多人守著,又怕泓跑掉,隻好捏了捏他的手,作為回答。
他們很快就用了晚膳,直到臨睡前,容胤才遣散了外麵那些臣子,但還是一句話都沒有交代。雲氏欠糧雖然怪不得他們,可幾個人合夥隱瞞掩飾也實在太可惡。他乾脆就不表態,叫他們自己嚇唬自己,過幾個不眠之夜。
暖寧殿。
容胤披著件單衣,泡在熱氣蒸騰的浴池裡,懶洋洋的舒展了身體。
泓跪坐在池邊,一臉的僵硬和不自在,拿一塊毛巾,輕輕往皇帝身上撩水。以前幾次侍寢前,他都是獨自沐浴才進寢殿,可今天隨侍陛下,就得兩人一起進浴池。他帶著一絲僥幸,希望服侍陛下洗完後自己能有個單獨洗澡的機會,而不是直接就在浴池裡被脫光。可現在,他覺得這個希望越來越渺茫。
容胤
眯著眼睛,緩緩翻了個身,趴在浴池邊上,瞥了泓一眼。
他一看,泓就驚慌失措,一副生怕他把自己拽下來的模樣。越是這樣容胤就越是想把他拽下來,想得不得了。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伸手要拿泓手裡的毛巾,然後趁著泓遞過來的時候,猛地把泓拽進了浴池。
浴池裡砸出了巨大的水花。容胤忍不住哈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