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錯位(1 / 2)

從龍 七茭白 8729 字 10個月前

他們一起用過午膳,到了下午,外派賑災回來的陸德海便來請見謝恩。這一趟欽差著實辛苦,幾個月之內他沿漓江走了十七個州郡,遇饑荒開倉,遇流民就勸解安置,見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之上,本應結出豐碩穀物的秸稈,空豎著金燦燦的芒。雨前的天都是血紅色的,一團團沉黑的烏雲翻滾著傾軋過來,轉瞬間就是暴雨。他每天都在擔驚受怕,怕潰堤,怕流民□□,怕糧不夠,也怕被人殺害。可是他也曾拿一碗稀粥,救活了氣息奄奄的小女孩,小姑娘一緩過來,就緊抓著他的手指露了一個微笑,那一刻的欣慰和激動難以言表,比科舉高中更讓他驕傲。他和兩位禦前影衛合作,殺了三位高官,又動兵壓下鬨事的富商貴賈,才從那些豪奢的世家嘴裡硬挖了點糧出來,救濟給萬眾災民。走的那天送行的百姓占滿了長長的堤壩,他看著跪拜的人海,他麵黃肌瘦的父老鄉親,他一碗粥一碗粥救回來的性命,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天下蒼生,什麼叫為生民立命。

他站在大殿外麵,看著草木繁盛靜好,和幾個月前沒有什麼兩樣。可是他的心境已經完全不同了。等宮人唱名,他跟著入禦書房大禮拜見,見得聖上天表奇偉,高峻巍然,猛然間濕了眼眶,生出滿腔知遇的感激。他恭恭敬敬的拜倒謝恩,把提前背好的奏詞說了一遍,又呈上輿圖,標好了漓江何處改道,何處淤堵,又在何處疏流等事。

容胤見他滿麵風霜,行止穩重了許多,很是滿意,就溫言嘉獎了幾句。隨即一道禦旨賜秉笏披袍,授官進經略督事,協理治水疏江。

陸德海受寵若驚,當即拜倒連磕了好幾個響頭。禦書房裡幾十位參政待職,能得聖上青眼,直接授官入朝的幾年也沒有一位。他是科舉出身,朝裡沒有依傍,也沒錢走路子,本以為至少得在禦書房裡苦熬上個十來年才能有機會,想不到一趟外差回來立即改換天地,眨眼間就握了實權在手。

他從禦書房出來,暈暈乎乎腳底虛浮,懷疑自己在做夢。可即使是做夢,這夢也美得不像真的。他跟著隨侍的二等

參政出來,兩人本來是平級同僚,見麵不過點頭之交,現在對方卻一口一個大人,禮數周全殷勤,把他引至隸察司掛牌署缺。那隸察司的諸位侍中侍郎也都趕過來一一道賀恭喜,有人即刻就令隨從送上了賀儀。禦書房參政沒什麼實權,他靠俸祿勉強支應,一直捉襟見肘,這一下隻是打了個轉,就有好幾百兩銀子入手,當真是雲泥之彆。

又過幾日待經略督事放了本,他搖身一變就成了紅袍朝臣。車馬,儀服,隨從和敞闊的大宅子都一一鋪擺開來,往日眼高於頂的署裡吏員們,此時個個笑臉迎人,鞍前馬後的侍候。到經略督事第一天當值,連太卿都親自過問,派手下侍郎帶著他認人,眾人皆親熱招呼,儘心竭力的幫他熟悉政事,晚上又大擺筵席,賀他高升。那沉甸甸的卷宗往他手上一放,展開來皆是實打實的銀財人馬,一樣一樣等著他派遣調配。一筆發出去,就是萬千百姓受益。他目眩神迷,滿腔的熱血壯誌無處述說,便在禦門聽政的時候遙遙對著蘭台宮叩拜,感謝皇恩浩蕩,又暗暗發誓定要有一番作為,為天下蒼生謀求福祉。

眨眼間又是幾個月過去。

周氏水路已開,朝廷當即撥出大筆銀錢,收購了周氏積壓已久的生絲,又預訂了來年的份量。這樣一來連莞州的桑絲生意都盤活了,剛剛安頓下來的災民得了一口熱飯吃,就立即開始熱火朝天的集蠶栽桑,準備來年生絲。秋汛一過,漓江水位下跌,兩河督道和眾位巡察使便進了驪原周氏郡望,沿河紮下工棚,開始招工治河。這一次朝廷放了恩典,給的工錢頗為可觀,被洪水淹沒了家園,無家可歸的災民們聞訊而至,迅速在驪原紮下了根。

臨近新春,皇帝又頒禦旨開了百年海禁。南北各設一港口允許海運通商。一時間南北東西水運暢通,九邦滿盤皆活。

眨眼就到了眾外臣回皇城述職的時候。

這種述職每三年一次,所有外派的布政使,地方實權大員,駐邊將軍將領都要回皇城麵聖,奏報治下情況,聆受聖訓。各類的嘉獎典儀,賜宴朝會一場接著一場,再趕上新春節賀慶典,接連幾個月彆想歇下來。朝臣們都戲稱這樣的年

份為大年,暗指鬼門關,年紀大一點體力不好的,連番折騰個三兩回就累死了。

大年也是容胤最累的時候。日日穿著沉重的儀服,每一場典儀召見都得打起精神主持。有時候幾次儀典上下午緊挨著,他就得通宵準備。成日裡帶著禦書房上上下下幾十位參政忙得馬不停蹄。好在泓在禦書房呆了這麼久已經可以獨擋一麵,事事有他周全提醒,省了容胤無數心力。

挨過了這一陣忙亂,好不容易度了新春,各種朝賀覲見都了結後,又要大犒五軍朝臣和眾家主,日日升殿筵宴。好在這種場合都有現成的文辭詔書,謁見的臣子也都還算熟悉,容胤的負擔就輕一些。馬上就要封賞五軍將領,他便叫泓把理過的將領履曆拿過來,仔細看了看。

這次要封賞的,主要是軍中嶄露頭角,立下赫赫戰功的新將領。這些人大部分是禦前影衛出身,退宮後從軍,出身好能力又強,幾年時間就脫穎而出開始掌權。反觀那些退宮後選擇從政或投身各大世家的,不熬個二三十年很難出頭。他們不像世家子弟有龐大雄厚的財力人脈支持,進了深水裡有再高的能力也隻能靠自己撲騰,得慢慢的把根基紮穩當才站得起來,但是一旦立住腳跟,能乾的事情和麵臨的機會也比從軍多得多。

泓和這幾位將領當年一起共事過,便另附了張票簽,把這些人的優點長處也寫了寫。容胤都一一看過,又翻了翻他們在無赫殿的記錄,從幾歲入宮寫起,如何受訓,接受了什麼樣的教育,成績表現如何,何時通過遴選成為禦前影衛都記錄得非常完善。宮中當差期間做了什麼,如何受封得到嘉獎也一一在錄,最後寫明退宮後去向如何,還有教引人寫的長長評語,回憶此人點滴小事,抒發一下對得意弟子的殷切期望。

容胤看著看著,突然心中一動,想看看泓的履曆。他叫侍書女官取了現役的禦前影衛名冊來,厚厚兩大疊,他來回翻了兩遍,卻沒找到泓的。最後一頁一頁翻才找到,隻有短短幾張紙,夾在彆人厚厚的履曆中間。容胤算著年份知道這就是泓的了,翻過頁來心下卻是一怔,隻見那履曆上凡有姓名的地方,都拿墨筆封了黑,塗

得方方正正,遮住了本來名字。

這是因為有帝王賜名,本名就再不能用了。

容胤心裡難過,輕輕摸了摸那小小的黑色方塊,十幾年前的東西了,上頭墨跡早乾。

他一項一項慢慢往下讀,見泓從小就展露了天分,開蒙練武都比彆人早,不由微微笑了笑。到了正式授課的年紀,從第一年開始,文課武課就全是一等甲,偶爾有幾門課程差一些,第二年就趕了上來。到了後麵幾年,齊刷刷的一等甲,連最枯燥的儀禮,宮規等項都是優秀。再往下,大教習似乎給他加了課程,武課明顯比彆人要繁重。出殿遴選自然是毫無疑義的優秀,起步就比彆人高,直接封了三等禦前影衛。

容胤又翻了一頁,上頭記的是泓做禦前影衛時的職責和完成記錄,包括早期接受培訓和實地學習的成績。等到諸事熟習後開始接差事,負責人記了個優,直接分配到禦前侍候。再往下卻是戛然而止,隻得一行小字,記載某年某月,承恩於某某殿。

沒有在職的累累功勞,也沒有教引人的評鑒指導,到此為止,再往下就是一片空白。

容胤看著這半張空白,半天緩不過神來。

彆人都是厚厚實實的記錄上整十年,臨到了退宮,還有教引人舉薦教導,殷切期望。出去後就是廣大的天地,可以書寫更輝煌的篇章。

可是泓的人生,早在十幾年前就結束了。

他的優秀,他的理想,他驚才絕豔的才能武藝,和為之付出的辛苦努力,全都付諸東流,不再有人關心需要。他被打上帝王所有物的標記,人生的全部價值,在於能不能取悅皇帝,他自己想要什麼,想乾什麼,都變得毫無意義,微不足道。

他是多麼沉靜靦腆的一個人,膽子又那麼小,突遭驚變,眾叛親離,不知道得有多害怕絕望。

一定也是有過萬丈雄心和輝煌夢想的,一朝士成,前程錦繡。可惜隻來得及看上一眼大道光明,就被折斷了羽翼。

明珠蒙塵。一放就是十幾年。

人生才得幾個十年!

容胤心如刀割,滿心的愧疚難過,把泓的履曆齊齊整整的撕下來又看了一遍,折好收進了箱子裡。

第二日便是五軍將領受封聆訓,又有天子

賜宴。容胤雍容端拱,高坐明堂,由禮官宣讀了敕諭封賞。他見到眾將領那年輕又明亮的臉龐,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和勃勃雄心。他們有著同生共死,互托性命的戰友,有全力信賴支持的上司下屬,有竭力投身的遠大理想,也有為之驕傲持守的武者榮耀。

可是他的泓,什麼都沒有。

封賞已下,接著便是眾將謝恩。他本應該在這時候溫言勉勵幾句,順便認人,記住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應該提提舊事,拉攏新人,也要給他們一些明亮前景,穩固自己的統治根基。

但他現在沒有任何心思。

他給各桌賜了酒,和眾將共賞宮中禮樂。他看著座下盛世繁華丹宇呈祥,心裡隻想著他的泓。

到底是耽誤了他!

容胤心中難過,賜宴早早便退了,出來的時候正趕上禦前影衛換崗,見到今晚上當值的人都是年輕的新麵孔。邊疆歸來的將領們在宮中領完賜宴回無赫殿還有一場熱鬨,禦前影衛中那些過去的舊相識便早早和新人換了班,準備著夜裡不醉不歸。

容胤回了暖寧殿,卻見泓已經在殿裡等候。他主掌無赫殿外事,今日兩殿慶典諸事繁雜,再加上一會兒的夜宴,容胤本以為他今日不會回了,這會兒見他就有些意外,問:“無赫殿不是有夜宴嗎?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泓幫著容胤脫了沉重的儀服,邊答:“已經萬事妥當,不需要我在。”

容胤道:“今天這幾位都是你舊識,我以為你會陪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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