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眉已經是宮中女官,兩個人家世雖然相當,但現在身份上卻低了雲婉一頭。她跟著宮人進了偏殿,見雲婉已經肅容等候,便微躬身施了禮。
雲婉回了禮,低聲道:“聽說前一陣子劉大人身子違憂,現在可好些了?”
雲氏和劉氏分屬兩派陣營,尚書台兩位丞相大人明爭暗鬥了十幾年,平日少有來往。雲婉突然相請,展眉有些摸不著頭腦,便謹慎應對,答:“已經大好了。”
雲婉就笑了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她並不落座,遠遠的站著,打量了展眉一會兒,才道:“婉兒行止失當,被陛下賜還,想來掌殿已經聽聞了。”
此事展眉自然知道,隻是雲婉以謁見太後的名義入宮,明麵上不過是陛下賜珠作見麵禮,並無失儀之處。雲婉突然直白地說了出來,展眉卻不好應答,隻得不吭聲。
雲婉等了等,緩緩道:“家人讓我回沅江學學規矩,太後便給了恩典,準我帶兩位女官回去,貼身教導宮中禮儀。我文課粗陋,見了掌殿文彩才知天下之大,心中不儘豔羨。因此冒昧相邀,想以東席之禮迎掌殿和我同回沅江。”
展眉心中一跳,連忙拒絕:“我有職責在身,怕是不能相陪。”
雲婉道:“我會稟告太後,另安排合適人選接替你。”
展眉驚住了,隻覺沁骨的寒意緩緩升了上來。世家子女成日在深宅大戶裡耳濡目染,就算再不懂事,心中那根政治利益爭奪的弦也是緊緊繃著的。雲婉一開口,她便意識到這是雲氏要拿自己作人質要挾父母。她已脫離了家族庇佑,在深宮中不過是個小小女官,哪有力量違抗?不由惶然無措,勉力保持著鎮定,道:“父母在堂,展眉不敢不孝。沅江路遠,待我先稟告父母,想來太後也能體恤。”
雲婉道:“為人臣女,總要先事忠再儘孝,劉大人應該也是明白的。沅江路遠,不日就要啟程,掌殿儘快打點行裝吧。”
說完一揮手,叫來兩位宮人,道:“掌殿是我家裡的貴客,今日起你們貼身服侍,不得怠慢。”
那兩位宮人都是有武功底子的,齊齊施了一
禮,便左右把展眉夾在了中間。展眉急了,厲聲嗬斥:“彆動!我是陛下禦筆冊授的三品內官,不得外命,誰敢碰我!”
雲婉沒有回答,隻是斂裾深深行了一禮。
其中一位宮人笑了笑,道:“不敢冒犯掌殿,有什麼差事,掌殿隻管吩咐。”
展眉一時說不出話來。早春的陽光正亮,照進大殿,如沁冰雪。她和雲婉分站了大殿對角,兩人都是一樣的雲鬢金鈿,宮紗迤邐,一樣大家族裡教養出來的尊貴秀雅。展眉向前邁了兩步,隔著滿殿的錦繡冰霜問:“你家裡到底想乾什麼?”
雲婉垂下眼睛,依舊深深行了一禮。
展眉昂起頭,轉身走了出去。
她步下高高的雲階,走進殿前寬闊的廣場。軟緞子的繡鞋悄無聲息地踏在冰涼的青石地麵上,鞋尖上金絲攢珠的小蝴蝶就輕輕撲閃著翅翼。她行走在朱牆碧瓦間,沿著中軸穿過恢宏雄偉的九重宮闕。她像一朵小花,或者一粒沙子,沉靜而輕柔地掠過,不被任何人放在心上。那兩位宮人一直跟著她,長長的影子罩著她的腳步。她看見了,卻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橫了心徑往禦書房走。
一直走到通往聚水閣的閣道上,遠遠的看見了廡殿重簷,展眉才猛地想起來,禦駕已赴籍田勸農,連她的父親也跟去了。
既然敢出手,時間自然是算好的。
展眉胸中霎時一片冰涼。
她突然跑了起來。使勁地跑,屏住了一口氣,竭儘全力的跑。她跑得飛快,跑得好像一個沒有教養的野丫頭,可即使是這樣,那兩位宮人還是緊緊在身後跟著。她不管不顧,跑過聚水閣直入明堂裡,這裡已經是禦書房的一部分,宮人不得聖諭不得擅入,她聽見那兩位宮人止步在明堂外間,她還是使勁地跑。她跑過了明堂的天井,在登上雲階的時候踩住了裙角,猛地摔在一個人身上。隻聽得那個人“哎呦”了一聲,連忙扶住了她,問:“這是怎麼了?”
展眉抬頭,認出對方是隸察司的陸德海。他們奉旨在明堂讀書已有月餘,大家都是相熟的,展眉本想敷衍過去,豈料一抬頭,一顆碩大的淚珠就不受控製地滾了下來,眨眼間淚落如雨。
她很怕。
她怕
一個人去沅江。
她是家中幼女,自小深得父母嬌寵,一朝入宮作女官,曾把父親氣得大病一場。這樣自私任性,已經夠讓家人為難了,現在還要被人利用,去逼迫父親做事。她厭倦黨爭權鬥,不曾過問家族政事,可也隱約知道父親心中有個盛世江山,為此願傾一族之力。她怕自己成了人質,逼得父親四麵掣肘,不得展誌。
可是她更怕……怕父親就這樣放棄她。
她已是棄子,再不能為家裡效力。會為了她一個人,犧牲整個家族的利益嗎?
她怕父親受逼迫。可她更怕父親不受逼迫。左右兩難,不能自處,隻得滂沱如雨。
她在明堂裡哭泣,已經算君前失儀,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陸德海慌了,連忙扶著她尋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勸了一會兒。
展眉漸漸止了淚,才意識到自己在陸德海麵前失態,微微有點難堪,低頭賠禮道:“讓大人見笑了。”
她身為聚水閣掌殿,素來端麗持重,自有威儀。今日哭得梨花帶雨,帶了三分小女兒情態,陸德海見了便無比憐惜。宮中內外有彆,他不好多勸,隻得抬手折了根柔韌的柳枝,三下兩下編出個青色的螞蚱,遞給了展眉。
他雖未開口,安慰哄勸之意已儘數傳達。展眉撫弄著螞蚱的長須,輕輕笑了一笑。陸德海見她不哭了,就小心翼翼問:“這是怎麼啦?”
展眉舉目無靠,眼前隻有一位陸德海還親近些,便低聲把事情告訴了他。此事牽扯到雲劉兩氏積怨,陸德海聽了也沒辦法,想了半天,道:“我現在就出宮去籍田,幫你給劉大人報信。”
展眉垂淚道:“籍田路遠,等大人消息送過去,我已經離開了。”
陸德海想想是這個道理,歎了口氣道:“遠水難救近火,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在?”
展眉微微一搖頭,輕聲道:“我已是宮裡的人,隻要太後懿旨一下,此事就再無置喙餘地。家裡……家裡管不了的。”
話到一半,又是含淚哽咽。明麗的大眼睛薄薄蒙上了層水,微微一顫,淚珠就滾落下來。陸德海和她離得近,那一滴眼淚正砸在他衣袍下擺,迅速化作一小灘水痕。當真是露濃花瘦,淚痕紅浥鮫綃透。陸德海心
中一熱,豪氣頓生,慨然怒罵:“雲家欺人太甚!兩家爭權奪勢便罷,還要把入宮的女兒牽扯進來,是個什麼居心?”
他這一番話倒提醒了展眉。眼下受製於人,唯有“居心”二字可以拿來扯個大旗。就算去了沅江又如何?隻要朝廷上非議不絕,雲家就得乖乖把她送回來!展眉微一思忖就有了主意,起身大禮相拜,低聲道:“有個不情之請,求陸大人幫忙。請大人幫我往家裡傳個話,就說展眉已是宮裡人,那雲氏長孫尚未婚配,瓜田李下,令人生疑。我有兄長在家裡,聽了就知道如何布置。”
她和陸德海本無深厚交情,隻想求對方幫忙往家裡傳條消息。豈料陸德海竟是個義氣人,當即拍著胸膛滿口答應,還自告奮勇,說和雲氏長孫有點交情,願意替她出頭,找雲行之以此理相勸。展眉頗為感動,施禮謝了又謝,陸德海就溫言安慰,叫她放心。轉眼天色近晚,兩位宮人還在明堂外等候,展眉隻得離開,兩人約定明日此處再見。
他們在水閣池邊商議,卻不知泓正在殿裡看書。此番話一字不差,全落進了泓的耳朵裡。他名義上已經退宮,品秩又沒高到可以跟著禦駕出行,容胤去籍田帶的都是三公九卿,他跟著實在太惹眼,隻得留下來,老老實實和隸察司眾人一起在書閣選書。他的書桌設在窗下,本想圖個清淨,卻不想聽見了展眉和陸德海兩人私談。陛下雖然說過不會娶雲婉,他心裡還是介意得要死,聽說雲婉終於要走了,不由一陣高興。展眉之事他也沒多想,隻覺得雲婉臨走還要硬帶個人,確實過份。陸德海去找雲行之出麵也不錯,自己家姐弟勸誡一下,總比將來鬨得滿城風雨好。
他把話聽在耳中,卻隻作不知,等兩人都走了才露麵,回無赫殿找父親吃飯。
天色很快就暗了下來。
陸德海熱血沸騰,提早離宮便要去找雲行之,救美人於水火。等出了正陽門冷風一吹,他打了個寒噤,頭腦冷靜下來再一想,卻覺得此事實在棘手。他一時衝動,在劉女官那裡誇下海口,其實自己和雲氏並沒有什麼來往。貿然前去找人家未免也太唐突。他坐在馬車裡左思右想,怎樣都不妥當
,隻得先回家再說。
他一到家,就把老管家請到書房,密密把事情講了一遍。老管家不聲不響等他講完,歎了口氣問:“那雲家姑娘要帶劉女官去沅江,所為何事?”
陸德海怔了怔,答:“這個劉女官沒說。”
老管家又問:“雲劉兩家是大姓,光在皇城裡,子弟就有千餘人。好幾代的糾葛,到底有過什麼積怨,大爺知道嗎?”
陸德海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了。
老管家搖搖頭,歎道:“大爺一問三不知,就往自己身上攬事,怎麼不替自己想想後路?此事辦成,劉女官自然記你好處,可大爺也得罪了雲家,將來怎麼應對,可有想過?那劉大人坐鎮尚書台,是個跺跺腳朝廷也跟著震的人物,大爺插手人家後宅,管起了人家閨女的事,叫不叫人起嫌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