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說得陸德海心中透涼,好似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他愣了半天,才道:“也……也沒想那麼多。隻是瞅著劉女官哭得實在可憐。”
老管家兩眼望天,漠然道:“大爺看人家可憐,我看大爺也可憐。閻王打架,小鬼遭殃,人家都避之不及,大爺反往前湊,這一腔熱血,可夠皇城人家飯桌上談笑半年了。”
老管家說的話字字在理,陸德海在關係人情上是摔過跟頭的,一經提點就明白了。可想到劉女官那殷切期盼的神情,要罷手又不忍心,掙紮半天,低聲道:“雲氏霸道,實在叫人看不過眼。”
老管家長歎一聲,道:“天下不平事,豈止這一樁!可是雲劉兩家路寬,縱有不平,也是天溝地壑。大爺就算整個人墊進去,也難換公平啊。”
陸德海低下頭,不吭聲了。
老管家見他心意回轉,很是滿意,便又點撥道:“人那!想成全自己不容易!大爺仁義,可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斤兩。以後若是心又熱了,不妨往廟裡布施幾個錢,聽人讚句慈悲,心裡就舒坦了。難得糊塗,自己得會開解!”
陸德海滿麵為難,道:“我答應劉女官了,要是撒手不管,怎麼和人家交待?”
老管家淡淡道:“沒讓大爺不管。這是件討好人的事,不僅要管,還要管得兩麵光彩。大爺隻管派個小子去劉家把話傳到,人家
若聽了,自然承你情。日後雲氏若真計較,大爺也可以一推不知。那雲氏少爺也好辦,聽說他不在雲府住,大爺偏遞個拜帖到雲家去,人家接了貼再來告訴你少爺不在,幾日已經拖過去了。在劉女官那裡你就說已經遞貼求見,不日定有好消息。兩頭敷衍便是。”
不愧是老手,官場上的套路使出來,果然兩麵光彩,叫人挑不出毛病。陸德海無比感慨,長歎一聲,揮了揮手叫老管家去辦。他自己突然心灰意懶,癱在太師椅裡看破紅塵,覺得這官場呆得實在不如回家裡挖兩鍬泥來得痛快。老管家體諒他心情,把兩位美妾叫進去相陪,哄了大半夜才把陸德海哄得重又高興起來。
等到了第二日,陸德海如約和展眉重又相見,便告訴她消息已經送到,自己又往雲府裡遞了帖子,要叫雲行之出麵勸解。展眉很感激,連忙施禮道謝。美人如玉,又對自己全心依賴信靠,陸德海忍不住飄飄然起來,和展眉大大吹噓了一番。
他們兩個在外麵私談,依舊不知隔牆有耳,被泓聽得清清楚楚。等陸德海說到往雲府遞帖子,泓就知道他找錯了路。眼下雲行之要躲清淨,正在自己宮外那個宅子裡住著,往雲府裡投帖怎麼找得到?他聽著陸德海大包大攬,儘說些不著邊際的虛話,知道此人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幫忙,心裡就淡淡起了反感。等兩人一走,他也跟著出了宮,直奔城東自己的私宅。
他已久不回私宅,進得大門,隻見滿宅皆亂,熱鬨非凡。正屋大堂裡燈火通明,簷下掛了一排火燭燈籠,把前階做成了個戲台,階下敲鑼打鼓,正在那裡演傀儡戲。這消遣的法子夠彆致,泓啞然失笑,抬腳進屋。見那偌大的廳堂空空蕩蕩,最中間孤零零擺了個軟榻,雲行之一臉的無聊,正癱在那裡看戲,見他進來,微動了動眼珠。
泓推了推他,在軟榻上擠出個位置來,坐了問:“好久沒聽你消息,躲這裡乾什麼呢?”
雲行之歎了口氣,說:“寂寞。”
泓問:“你家裡安排好沒有,大將軍什麼時候上任?”
雲行之一臉厭倦,道:“心煩,快彆問了。”
他不讓泓問,自己卻大發牢騷:“人家都是從小練
出來的,幾十年的硬功夫傍身,軍營裡才立得住。我這樣的算個什麼將軍?我就是個酒桌上的將軍,風月場裡當領袖,我就適合朝廷裡跟著攪混水,叫我帶兵,還不如殺了我。”
泓道:“那就不要當了。”
雲行之大歎了口氣:“唉,你不知道這身不由己的苦處。一大家子拖著你,一點差錯不能出的,豈能由著性子來?”
泓日日在容胤身邊,見多了皇帝的身不由己,深有感觸,也跟著歎了口氣。兩人相對無言,一起看了場傀儡戲,藝人換場的時候,泓才對雲行之道:“找你有事。”
他把展眉的事情簡略一說,道:“你家裡又不缺人,為什麼非要為難人家?勸勸你阿姐。”
雲行之乾脆拒絕:“不行。”
他做事是從不得罪人的,既然說了不字,就誠懇給泓解釋:“婉娘和我一樣,說話算不得數的。這事一定是我家裡授意,她隻是照著做而已。找她找我都沒用。”
泓皺眉問:“那你家誰做得了主呢?”
雲行之正在心裡琢磨此事,聽泓問起,就心不在焉的敷衍:“我爹。”
泓默默想了一會兒,道:“那便算了。”
他起身作勢要走,順手在雲行之身上一撩,摘走了他的貼身玉佩。雲行之察覺了,支起身子不滿道:“喂!”
泓說:“我出去用一下,一會兒還回來。今晚我在這裡留宿。”
雲行之的佩玉是塊表記,憑此玉可以在雲氏的商鋪裡隨意提貨取銀。雲行之有時候懶,便叫泓拿著玉佩幫他取東西,已經習以為常。泓一說要用,他便不吭聲了,隻是道:“彆搞丟了!我爹要是知道我不貼身帶著,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泓一點頭,邊往堂外走,邊道:“明天還你。”
雲行之沒有放在心上,轉頭抓了把鬆子仁扔進嘴裡。
次日。
雲府。
天邊剛現了一輪紅日,屋簷下掛著的黃鸝就嘰嘰喳喳叫了起來。一夜降霜,階下寒氣逼人,外間當值的下人開了暖閣通風的窗子,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雲白臨睡意仍濃,朦朧間翻了個身,臉頰壓上了塊冰涼堅硬的東西,就掏出來眯眼看了一看。
雲紋團金,水色碧青。是行之貼身帶著的玉佩。
雲白臨登時清醒,冷汗唰地就流了下來。
在同一時刻,雲行之也被泓鬨醒,說要帶他去無赫殿玩。這是泓早就說過的,雲行之並無異議,匆匆洗漱過就跟泓進了宮。
禦駕不在宮中,無赫殿就熱鬨了許多。幾位不當值的禦前影衛不能出宮又沒事做,便早早起床,聚在一起要編了套子打鳥。泓帶了雲行之來,正趕上大家要走,眾人常年在一起都養出了十足的默契,和泓交換了幾個眼神,便明白他要拖住此人。這個簡單容易,眾人當即稱兄道弟,和雲行之玩到一起,帶著他去殿後的大片荒林裡打鳥逮兔子,將打到的獵物就地扒皮清膛,架火烤了起來。世家子弟要習騎射,往日雖也行獵,可那都是一大堆人跟著,凡事皆有人安排;如今事必躬親,彆有一番樂趣。雲行之玩得不亦樂乎,直到了黃昏才依依不舍,和眾人告彆。
他和泓一起出宮,意猶未儘道:“原來宮裡也這麼好玩!”
泓一點頭道:“人多的時候更有意思,可以把整個林子都圍起來。”
雲行之突然想起來一位認識的禦前影衛,便說了那人名字,問:“今天怎麼沒見到他?人都去哪了?”
泓答:“一半跟著禦駕去籍田了,還有一半奉了秘旨出外差。”
既然是秘旨,就不能再多問了。雲行之便隻點了點頭。
他家裡是九邦第一大世家,祖父和父親在朝廷地方都有經營,皇城更是密布眼線,緊盯著聖上動靜。平日裡有什麼旨意交待下來,兵馬一動,家裡就察覺了,事情還沒辦,他家裡已有應對。可秘旨交待給禦前影衛則不同,人悄無聲息的過去,辦的什麼事,有了個什麼樣的結果,除了聖上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禦前影衛都是高階武者,能力拔群又絕對效忠,若為刀兵,當真是鋒利無匹。
雲行之無比感慨,又和泓聊了幾句閒話。等出了正陽門兩人就要分彆,雲行之突然想起來,便要泓把玉佩還給他。
泓站住了腳,微微一笑,道:“我已經還給你了。你出了宮便知。劉女官的事情,請你轉告雲大人,就說我誠心相求。”
雲行之莫名其妙,隻得先告辭回家。剛一露麵就被人大呼小叫的圍住了,
這才知道天下大亂。父親為了找他,已經把整個皇城翻了個底朝天。他被眾人衛護回家,聽說泓居然把玉佩送到了父親的枕頭邊,當場崩潰,氣得嗷嗷叫。雲白臨身為一國丞相,一族家主,府上多少武者日夜護衛,居然被人摸到了枕頭邊,差點身首異處,事情一傳出來,滿府皆驚慌震動。
皇族世家間明爭暗鬥,說白了不過為著利益二字,家族人口眾多,威脅繼承人並不會改變一個家族的立場,卻會招致對方全力反撲,得不償失,少有人出此下策。泓這一招當真是不走尋常路,一出手簡單粗暴,同時威脅雲氏子孫兩代,為的卻是件和他毫不相關的事。朝堂裡各家皆有立場,行止都有跡可循。雲氏父子黨爭權鬥浸淫多年,慣於四兩撥千斤,袖裡翻乾坤,凡事皆要多想三步,如今碰上泓這種莽撞作風,頗有點講不清道理的困苦,一時摸不清這是背後有皇帝授意,還是泓自己要和雲氏劃清界限。不管哪個,表態也表得夠明確了,雲白臨當即把暴跳如雷的雲行之禁足,不準他再和泓接觸。婉娘到底年紀幼小,手段稚嫩,既然泄了消息,事情就不能再辦。雲白臨便往宮裡遞了消息,叫婉娘立即回來,不要再理展眉。
沒過幾天,婉娘便辭了太後,由家裡安排回沅江。雲府裡鬨得雞飛狗跳,在泓來看卻不過是件小事,轉頭就撂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