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晴慢慢的點頭,減租減息確實是非常大的仁德。
“可這個仁德仁行其實非常容易模仿,某個門閥減租減息是仁慈,我為什麼就不能減租減息?我家沒田嗎?還是我家減租減息就不是仁德仁行了?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僅僅模仿還罷了,更重要的是這個仁德仁行很容易被超越。張三家把五五開的佃租減免到了四六開,李四家把佃租減免到了三七開,李四家肯定比張三家更仁慈,名譽要更好,畢竟李四家減免的更多對不對?那麼王五家想要有仁德就必須減免到二八開,一九開,甚至全部減免。”
胡問靜笑了:“事情發展到了這一步,這門閥也不是傻瓜,肯定就發現出了大問題,一則不要佃租肯定是傷了自家的根本,二來這執行減租減息的仁德之人多了,好像忽然仁德就縮水了,更有一些鬨劇的味道。”
“譙縣周圍城池的門閥隻怕也容不得譙縣的門閥這麼胡鬨下去,譙縣把刷鄉品的方式搞得這麼凶殘,其餘城池怎麼辦?都跟著減租減息?那些不想刷鄉品的了又怎麼辦?隻要在中正官這裡吹個風,說譙縣的門閥偽造證據,沽名釣譽,難道中正官還是傻子不成?中正官肯定鐵青了臉嚴格核查哪個門閥是存心耍他,哪個門閥是為了刷鄉品,哪個門閥純屬跟風。”
“怎麼核查和驗證?我想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要求減租減息的門閥按照十年的時間進行減租減息。十年沒有收入,譙縣的門閥餓死肯定不至於,但肯定是非常的不願意,要是十年之內發生天災人禍,家裡沒有庫存糧食豈不是害死了自己?所以這減租減息刷鄉品的道路肯定是失敗了。”胡問靜隨口說著,伸手扯住小問竹的背心,阻止她爬到案幾上,小問竹不滿的回頭,胡問靜又小心的將她抱到了案幾上,順手拿了塊糕餅塞到她的嘴中,看著小問竹甜甜蜜蜜的笑著。
王梓晴聽著胡問靜的言語,長長的歎氣:“當年韋家鬨出了減租減息刷聲望的手段,全縣門閥跟進,結果大家的日子都不好過,最終誰家的鄉品都沒有提升,更不用說誰家的子弟進了朝廷當大官了。”
胡問靜彈手指:“我唯一不確定的就是究竟是誰家腦子有病玩得這麼大,原來是韋家啊,那就難怪了。”
王梓晴看著手裡的茶杯不說話,每次提到韋家她就想起王家沒有站在胡問靜一邊,很是內疚。關鍵時刻的背叛的烙印太深刻,絕不是平時多走動,多聊天,多透露一些小主意可以挽回的。
“事情到這裡為止,我猜其實還都在各個門閥的預料之內,畢竟九品中正製推行了這麼多年,各個門閥中人不知道想了多少辦法刷名望提鄉品,要是這麼容易提升鄉品,世上早就沒有低等級的門閥了。”胡問靜笑著。
“不過,接下來的發展就超出各個門閥的預料了,那些佃農嘗到了減免佃租的好處,竟然不接受恢複原有的佃租,開始抗租了。事情到這裡其實很正常,是個人都有貪欲,吃到過免費的東西哪裡肯再掏錢買。”胡問靜仔細的擦掉小問竹嘴角的汙漬,抱著小問竹到了地上,看著她與小奶狗在院子裡追逐,繼續推測。
“作為本地門閥,要人有人,要關係有關係,還怕了一些泥腿子不成?何況是那些泥腿子不講理,竟然抗租,哪怕是告官也是門閥占了道理,可謂是要□□有□□,要白道有白道。可真要執行卻發覺名譽和鄉品是把雙刃劍,可以幫助門閥完成鄉品的提升,也能把門閥的鄉品拉下水。”
胡問靜轉頭看著王梓晴:“有了‘減租減息就是博愛仁慈善良’的宣傳,各個門閥提高佃租天然就是不符合道德觀的,若是誰家告到了衙門,佃農們隻要找上百來號人去衙門鬨事,郡裡的中正官立刻就會認為這是巨大的醜聞,嘿嘿,‘盤剝百姓’,‘欺壓良民’,不論哪一個罪名都可以讓門閥的名譽陡然變成黑的,鄉品重重的滑落幾個等級。嘿嘿,譙縣的門閥還無法自辯,誰叫當年‘愛民’‘博愛’‘仁慈’‘百姓都是善良的’等等口號是門閥自己喊出來的呢?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門閥隻有咽下這個苦果。”
王梓晴苦笑。
胡問靜繼續道:“若隻是郡裡的中正官那一關,其實也容易化解,多送些禮物,講清楚緣由,難道郡裡的中正官還會不通人情了?可惜誰都怕內鬼啊。”
她掃了一眼王梓晴:“誰家第一個鬨出佃農掀翻衙門的醜聞,誰家就會被其他門閥直接捅到了州中正官。花了這許多的銀錢才刷了這沒用的名譽,誰跳出來做惡人正好襯托自己不是胡鬨不是沽名釣譽,豈不是天大的喜事?”
“以譙縣各個門閥的能力拉攏譙郡的中正官已經到了極限,想要拉攏豫州的中正官隻怕就力有未逮了,小小的譙縣不過是豫州下轄一個郡之中的一個縣城,譙縣的門閥在豫州算老幾,豫州中正官絕不會賣譙縣門閥麵子。”
“這第一個敢暴力收佃租的門閥的鄉品將會直接跌落到腳底板。”
“雖然有可能譙縣的各個門閥都是君子,誰也不願意在這件事上坑了彆人,可是擋不住人心難測。譙縣的門閥之中有沒有子弟腦子糊塗了,把口號當真了,一心一意為佃農考慮;其他郡縣的門閥的子弟有沒有因為譙縣的減租減息行為受到影響,意圖報複,故意給佃農們出點子?”
“從那些佃農牢牢記住‘鋤禾日當午’看,是有的。”胡問靜認真的道,任何時代都有超越時代的人,有的是紅軍,有的是白左,還有的是偽聖母。
“哪個門閥願意用自己的鄉品的墜落去驗證其他門閥的道德品行?這暴力收租是絕對不行的。”胡問靜搖頭,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王梓晴仔細的捋了一遍,覺得胡問靜這個推測很簡單啊,一點點的都沒有技術含量,幾乎是放在明麵上的,自己沒有想到果然是因為自己早已知道了真相。
“然後,不知道那個蠢材想著既然佃租實際頂多隻能收到契約上的六到八成,乾脆把契約佃租寫高點,若是佃農依然隻繳了六到八成,好歹多收回一點,若是佃農依然賴租,打官司的時候賬麵被拖欠的佃租多了,看上去也委屈一些。”
“事實證明,這提高佃租的手段沒有任何效果,因為佃農死死的咬住了牙齒,就是不肯給一個銅板的佃租。提高了佃租反而給了其他人攻擊的把柄,這麼高的佃租,能夠怪佃農抗住嗎?偏偏又不能再降低佃租,那些佃農已經有恃無恐了,若是提高之後再降低,這些佃農還會把門閥地主放在眼中?”
“這事情就有趣了。一邊是善良貧苦的佃農一文錢的佃租都不交,也不肯退田,另一邊是掌握著大量武力和道理的門閥投鼠忌器。”
胡問靜拍拍身上的灰塵,開始活動筋骨準備練武。
“或者譙縣各個門閥都有根基,這三年五載不收佃租還能支撐,或者當年拿出來出租的田地數量本來就不多,各個門閥有大量自家仆役種植的農莊,或者各個門閥用各種手段逼迫了大量的佃農老實聽話繳納佃租,隻有少部分釘子戶就是不繳納。總而言之,譙縣各個門閥還不至於因為有佃農抗租而翻臉殺人,反而還有心思耍些小手段教訓外來的過江龍,比如吳地主。”胡問靜走到了草人之前,一拳又一拳的打擊著草人,時而有稻草斷折飛了起來。
“其實,也不太撐得住了。”王梓晴點頭承認,坑外鄉人自古有之,但譙縣的門閥還不至於故意出售田地去坑外鄉人,哪個門閥不知道田地是家族興旺的根本?出售田地的小門閥其實是因為有些撐不住了,所以隻能賣田求生,正好有吳地主這個外鄉人跑到譙縣想要買地,小門閥就咬牙把手中收不到佃租的田地甩了出去。
“說起來吳地主在譙縣還是很有名的,傻乎乎的買了三十畝永遠收不到佃租的田地,一百五十兩銀子扔在了水裡。”王梓晴道。
胡問靜淡淡的道:“然後,搞清楚原因的吳地主就找到了我這個外鄉蠢蛋,順利把紮手的田地脫手。”她右直拳打在了稻草人上,不等拳頭收回,左勾拳又重重的打了出去,稻草人深深的癟了一塊。
王梓晴微微擔憂,胡問靜一口氣虧了一半家產,不會想不開,憂傷成疾吧?
“你其實還不算太糟糕,你隻虧了五十兩銀子,那個吳地主虧了一百兩銀子呢。”王梓晴急忙安慰著胡問靜,吳地主一百五十兩買進,五十兩賣出,這些年還一分錢佃租都沒有收到,虧到了姥姥家,胡問靜與吳地主相比隻是小虧而已,要是運氣好遇到哪個外鄉人買了那塊地,說不定還能小賺一筆,畢竟那塊田地真是上好良田,至少值一百五十兩呢。
胡問靜停止了拳擊,轉頭看了王梓晴一眼,道:“彆擔心,我一定要收回我的佃租。之前是沒搞清楚背後的陷阱是什麼,現在搞清楚了,誰也不能阻止我收租。”
王梓晴鬆了口氣,道:“要是這麼容易就能收回佃租,哪裡輪到便宜了你。”
“我家有百餘畝地已經七八年沒有收到一文錢的佃租了。”王梓晴歎氣,在譙縣買田最重要的是看清楚佃農容不容易說話,是不是願意交佃租,而不是田地的好壞。
“我想有一件事情那些佃農搞錯了,哦,你們也搞錯了。”胡問靜笑了。
“我與你們不一樣啊。”
【……衛廷璞在乾隆十年曾對皇帝這樣說,“如今人的性情驕恣,即便是豐收之年,也都還抗租不交。致使收不到租子的田主還要給朝廷納糧,那些佃戶們卻坐享那無稅之田。地主和佃農彼此衝突,輕則互毆傷人,重則釀成人命。臣在廣東長大,從南方一路做官做到北方,所見所聞,全都一個樣子。”】
胡問靜再一次重複:“我與你們不一樣啊。”
她抬頭看著天空:“我胡問靜不偷不搶不坑蒙拐騙,真金白銀合法買來的田地,收租也好,退田也好,都是胡某堂堂正正的權力,憑什麼就要忍氣吞聲了?因為他們人多,因為他們可憐,因為他們是佃農我是地主老財?”
“不減租減息就是迫害老實的百姓?強行收租就是欺壓良民?被抗租賴租的佃戶打就是活該,就是大快人心,就是喜聞樂見,打抗租賴租的佃戶就是站在人民的對立麵的無恥惡徒應該千刀萬剮?”
“那我就站在人民的對立麵好了,就被千刀萬剮好了!”
“屬於我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
“人不講理,天下不講理,我心中有道理就足夠了。雖千萬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