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竹林, 竹林沒有刷刷地作響,隻是彎腰承受寒風。
任愷站在竹林之前,麵無表情, 親兒子被胡問靜收拾了其實是一件好事,滿朝文武至少知道他沒有想要維護胡問靜的意思。從這個角度而言胡問靜鬨得越厲害越好,他大可以大義滅親,將胡問靜趕出朝廷。隻是,當日在譙縣的內堂之中胡問靜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是太過深刻了,一個走一步看十步的冷靜女子會做出當眾與任罕翻臉,以及毆打同僚的衝動舉動?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卻想不出來。
任罕規規矩矩的站在父親的身後,斟酌了語句,緩緩的道:“這三日來,胡問靜每日準時到衙署,準時離開。”任愷聽著兒子的言語,很是清楚為什麼要說“胡問靜準時上班準時下班”的廢話,這吏部之內有幾人是準時下班的?大佬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是上班時間門,小蝦米們屢屢加班, 何來準時下班?胡問靜如此“循規蹈矩”,除了是新人菜鳥之外的理由,隻怕還能看出一些心性。
任愷在心中卻更加的困惑了, 肆意妄為的是胡問靜,循規蹈矩準時上下班的也是胡問靜,一個人怎麼可能矛盾到這個程度,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胡問靜?
“你盯著她一點,她雖然不是我們的人,但是, 朝廷上下都以為是我們的人。”任愷的聲音中帶著無奈,任家是名門望族,怎麼可能吸收一個幾乎不識字的地痞流氓汙妖王?但是朝野都認為胡問靜是任家的嫡係,胡問靜若做出了什麼事情就要算在任家的頭上。
任罕點頭,重重的歎氣:“想不到我任家也有今日。”他心中很是憤怒,任家從他的祖父輩起就是朝廷的大官,真正的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自己的母親更是曹魏的公主,家族血脈高貴無比,他從來沒有想過會與一個低賤的平民女子扯上關係。
任愷也歎氣,這九品中正製竟然也擋不住胡問靜這類草民為官,這漏洞實在是太大了。他默默的無言,胡問靜一定會毀了任家的清譽,必須想辦法早點割斷。
他轉頭對任罕道:“你去尋吏部吳侍郎,讓他多給胡問靜安排工作,尋胡問靜的錯處,早早的打發了她。”任罕會意,做的越多錯的越多,隻要多給胡問靜安排工作,胡問靜肯定會捅出大簍子,然後就以此為理由,堂而皇之的將胡問靜趕出朝廷。任家隻要再給胡問靜一些銀錢,這“救命之恩”就是有始有終了,誰也挑不出錯來。
“是,我立刻去尋吳侍郎。”任罕說道,必須找吳侍郎這類可靠的人辦事,像黃玉郎這類家夥長得不錯,腦子就不怎麼樣了,竟然收拾不了一個小小的胡問靜。
……
吳侍郎坐在案幾後深深的皺眉,任愷想要將胡問靜踢出朝廷體製內的理由他很理解,從個人的角度也略微有些認同,一個女子當官已經壞了規矩,一個近乎文盲的女子當什麼官?踢出去體製內才是大好事。可是,要怎麼踢呢?胡問靜這幾日真是太老實太規矩了,他完全找不到理由。指望胡問靜辦公後出了差錯?那隻是不接觸底層工作的任愷的想當然而已。胡問靜從今日起確實度過了新人的適應期,要開始接觸實質性的工作了,可是小小的秘書令史的工作就是在請假公文上寫“同意或者不同意”,將各地彙報的重要事情摘要彙報給吏部尚書,能夠有什麼重到可以被炒魷魚的事情?
“隻怕要耐心等等了。”吳侍郎歎氣,爭取做到三年內將胡問靜踢出吏部吧。三年後胡問靜救了任尚書的熱點肯定轉移了,處理胡問靜的動靜也會比較小。
門外似乎有些動靜,吳侍郎有些生氣,喝道:“發生了什麼事?”
門外的令史回答:“胡問靜又鬨出事情來了。”
吳侍郎一怔,不會這麼容易吧?
吏部的門口停著一輛馬車,胡問靜指揮著幾個手下搬運東西進吏部。
一群吏部的官員惡狠狠的盯著忙忙碌碌的胡問靜,使勁的在人群中找打了一群秘書令史,又是你們部門的胡問靜鬨事,還不快擺平了。一群秘書令史尷尬的看四周,倍感壓力,然後努力瞅老張,老張,隻有靠你了。
老張後悔死了,憑什麼每次都要瞅我?但隻能硬著頭皮小心的問道:“胡秘書令史,你在乾嘛?”
胡問靜客客氣氣的道:“胡某既然已經是吏部的一員,以後當然要在吏部好好工作,天天向上,以吏部為家,所以要帶一些日常用品到吏部。”
老張很是理解,誰沒有在辦公場地放一些私人的物品?茶杯,茶葉,茶壺,毛巾,糕點都是最基本的菜鳥都會想到的,老道一點的官員還會帶上幾套換洗的衣衫鞋襪,下暴雨的時候渾身濕淋淋的,誰都會理解,沒人會覺得有什麼好笑,可被茶水打濕了衣衫,被飯菜汙了衣服,被墨水染了衣衫,難道就穿著這肮臟的衣服去見吏部尚書?所以在辦公室內多準備一套衣衫那是必須的。可是……
老張死死地盯著胡問靜的某個手下,那人正在將一堆小布偶搬進了內堂。
“這個隻怕不太妥當。”老張勸著,帶個小孩子在吏部辦公已經夠囂張了,大家考慮到胡問靜剛到洛陽,落腳之處隻怕也沒有處理妥當,可以在胡問靜找到可靠地仆役之前假裝沒看見,但是胡問靜竟然帶了小孩子的玩具到吏部,這就實在是太過分了。
胡問靜瞬間門就愁容滿麵:“胡某也不想啊,可是實在是找不到可靠的人帶孩子。”老張瞅胡問靜,我們說的是玩具,不是帶孩子。
胡問靜怔住了,指著那些小玩偶,謹慎的問道:“你是說那些玩具?”
老張點頭,胡問靜多半要說小孩子沒有玩具就會哭鬨什麼的,他就會大義凜然的指出小孩子隻應該屬於廣闊的天地,不是小小的吏部內堂,打發小孩子滾蛋回家,若是胡問靜借口沒有人帶孩子,他可以把自家的仆役借胡問靜使用幾天。
胡問靜扭捏的看著老張:“那不是小孩子的玩具,那是胡某的。”
老張和一群官員眼珠子都瞪出來了,變態殺手?
胡問靜害羞的捂著臉:“人皆有喜惡,如老張喜歡下棋,抽屜裡總有一副棋子,如老李喜歡看書,有空就會翻翻,如老趙喜歡金石,拿著雕刻刀的時候就像拿著整個世界,胡某喜歡小玩具,每次心情愚昧的時候抱著這些小玩具就仿佛感受到了宇宙星辰,心情立刻就好了,辦公越發的有勁了。”
一群官員使勁按回眼珠子,懂了,胡問靜不是變態殺手,是無恥殺手!
老張認真的看了胡問靜許久,一言不發,深深的鞠躬,轉身離開。一群秘書令史莫名其妙,老張就被這麼低級的無賴言語打動了?沒理由啊,使勁的扯住他不放,再努力努力說不定胡問靜就老實了,沒道理第一回合沒打完就認輸。
“你們啊。”老張看著一群同僚深深的歎氣,今日才知道這群同僚是多麼的老實。
“我與你們共處多年,你們知道我抽屜裡有棋子嗎?”老張問道。
一群秘書令史搖頭,一點點都不知道。
老張笑了:“可是胡問靜知道。”
一群秘書令史一怔,想到胡問靜隨口說了幾人的愛好,再轉頭看胡問靜的眼神立刻不同了,什麼叫做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什麼叫做謹慎做人大膽做事?這就是!才三天的工夫,每天準時上下班的胡問靜就看透了秘書令史們的個人喜好,焉知沒有更深刻的看透他們的為人?
有秘書令史輕輕的歎氣:“今日才知道為何我等的年紀比胡問靜長了許多,卻與胡問靜一個級彆。”眾人沉默,懷才不遇的借口今日被眼前的事實撕得粉碎。
“胡問靜他日定然會出人頭地。”一群人默默地想著,轉頭看向胡問靜,一瞅,決定收回剛才的話。
“胡問靜絕對不可能出人頭地。”某個秘書令史呆呆的道。
幾步外,胡問靜抱著厚厚的床褥進了內堂,仔細的鋪在席子上,然後躺在上麵打滾,確定溫軟又舒服,她滿意極了:“以後胡某就在溫暖的被褥裡辦公,再也不怕凍瘡了。”小問竹睜大眼睛看著胡問靜,撲到了褥子上幸福的打滾:“姐姐,好舒服。”
一群官員死死地看著厚厚的被褥,以及躲在被子裡拱來拱去的小問竹,隻覺嘴角發苦,自己今天是不是沒吃藥就來吏部了?
胡問靜鑽在溫暖的被子裡打量內堂,痛心疾首:“吏部真是小氣極了,都已經是初冬了,竟然還沒有給衙署的辦公場所安放炭盆,這是要凍死人嗎?不知道一個溫暖的環境更能夠讓吏部的官員專心辦事嗎?不知道一個溫暖的環境更能夠讓前來辦事的其他官員恍如回到了溫暖的家嗎?來人,在這內堂四處都擺上了碳盆,我這個角落多擺幾個。”她轉頭看一群眼神複雜的同僚認真的道:“這些炭盆由胡某私人出,不需要公賬報銷。胡某為了天下百姓真是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不對,應該是損私肥公,必須當做楷模崇拜,不過胡某不在意虛名。”輕輕的揮手,不帶走一絲雲彩。
老張滿頭是汗,再也顧不得什麼委婉了:“這隻怕不妥。”胡問靜瞅瞅堵在內堂門口的其餘部門的吏部官員們,那些官員的眼睛都直了,明白了:“我知道隻在內堂放炭盆很招人嫉妒的,但是那是胡某的私人財產,沒道理給其他部門的人也放置炭盆,胡某又不認識他們,憑什麼花錢給他們取暖,小錢不是錢啊,胡某的俸祿才多少?”聲音很大,就是要讓大夥兒都聽見,純屬私人的東西,眼饞就自己掏錢買,胡某不是你們的爹娘,沒道理給大家每人發一個炭盆。
老張更焦急了,看胡問靜的眼神中恍如世界末日,胡問靜理解,這是擔心她太小氣,因小失大,她笑著揮手:“放心,胡某知道的,已經給吏部尚書和侍郎準備了炭盆,絕不會忘記領導的。”使勁給老張一個安啦的眼神,這點基本原則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她在被窩裡舒舒服服的轉了個身,可惜沒有塑料或者玻璃瓶,不然搞個燙婆子就更舒服了,這個時代冬天取暖的東西叫什麼?銅火驄?還是銅手爐?反正必須多搞幾個。
老張怒了,誰和你說炭盆的事情:“你怎麼可以在吏部內堂之中鋪被,怎麼可以躺在被窩之中辦公?成何體統!”一群官員一齊點頭,胡鬨也要有個尺度,通宵加班睡在衙署是沒辦法,哪有日常就鑽在被窩中辦公的?
胡問靜深深地看著一群吏部同僚,眼神中又是鄙視又是無奈和惋惜,她重重地歎息:“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
一群官員死死地盯著胡問靜,該死的,竟然無言以對。
“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這一句話是劉伶的名句,劉伶最出名的是什麼事?一次有客來訪,劉伶不穿衣服就去會客。客人責問他無禮,劉伶說:“我以天地為宅舍,以屋室為衣褲,你們為何入我褲中?”
就這麼一個癲狂不守禮法的人偏偏是風靡大縉萬千美少女,不,是風靡大縉所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的竹林七賢之一!大縉崇尚玄學,推崇清談和坐而論道,哪一點不是以竹林七賢為典範?普通人誰敢否定劉伶的高尚高潔高雅的見解?
胡問靜嚴肅地看著一群同僚,一臉的恨鐵不成鋼:“我等雖然隻是凡人,不能與竹林七賢相比,但是就算我們隻是一隻山雞,也要努力遵循鳳凰的道路,竭力向竹林七賢靠近,不看重俗物,不沉迷俗事,做個熱愛陽光,熱愛自然,熱愛風,熱愛天道的高雅之人。”從被窩裡伸出手歡呼,然後又飛快的縮了回去。
一群官員怒視胡問靜,竹林七賢是竹林七賢,你是你,一碗小青菜也敢報出燕窩魚翅的價格?做人要有自知之明,立足要穩,就你丫的小蔥小白菜也敢學名士風流?要不要買個鏡子給你照照?
胡問靜對一群吏部官員失望極了,悵然長歎,拂袖,可惜在被窩中,伸出手就太冷了:“汝等流於世俗矣。所謂我心即天地,我意即世界,我是鳳凰我自當展翅高飛,我是錦雞我亦飛旋山林,我立於廟堂之上憂其國,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何以被世俗束縛?何以隻記得凡塵俗世?竹林七賢可幕天席地,可肆意瀟灑,我等亦可以躺在被褥之上辦公,可以縱情公文,天地即我心,被褥即我意,公文即我行,心意行三位一體,何來不妥?”
一群官員肝都疼了,遇到一個不要臉卻滿嘴大道理的王八蛋,真是受夠了。
胡問靜反鄙夷眾人,簡直是誹謗,這次她哪裡不要臉了?恰恰相反,她抓住了時代的脈搏。大縉朝的名士風流的本質是什麼?是行為藝術和裝逼啊!什麼(裸)奔,什麼鬨市狂歌,什麼奇裝異服,超出世俗禮法之下的行為統統都是行為藝術和裝逼啊。來自21世紀的胡問靜瞬間門就學會了什麼是名士風流,毫不猶豫的開始給自己披上了“名士風流”的外衣。
胡問靜瞅瞅一群臉如苦瓜的菜鳥同僚,心中狂笑不已:“胡某在吏部衙署之內,當著萬千官員的麵展示了胡某的狂放不羈,明日整個洛陽都會傳遍胡某的風骨,三日後皇帝老兒就會聽說胡某的大名,請胡某去朝廷做三公,哈哈哈哈!”
吳侍郎悄悄的站在吏部官員們的背後,又無聲無息的退走,心裡慶幸極了,幸好沒有冒出去指責胡問靜帶著被褥上班。若是他剛才傻乎乎的想著收拾胡問靜,此刻已經被胡問靜收拾了。
遇到一個努力學習竹林七賢的“高雅高潔”之士,誰能收拾?他若是敢追究胡問靜在吏部衙署談鋪被褥,分分鐘被朝廷袞袞諸公鄙視為俗人,下次降級就有他的份。
吳侍郎悄悄的回到了房間門,掩上了門,房間門內再無旁人,他才壓低了聲音喝罵:“該死的名士風流!”他個人其實也是很喜歡名士風流的,大縉誰不喜歡?不然也不會胡問靜隨口一句劉伶的名言立刻人人都聽懂了,但名士風流應該是高層的事情,你丫一個九品芝麻官學什麼名士風流?
“忍,必須等機會。”吳侍郎耐心的很,既然已經想好了三年之內踢掉胡問靜,那對這類小問題就該包容,所謂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錯無以成大錯,隻有讓胡問靜越來越猖狂,然後才會犯下大錯,立馬滾蛋回家。
當日,六部衙門中的所有官員都聽說了吏部胡問靜風流瀟灑,真名士當風流,人人讚歎的點頭。
“想不到我如仕的時間門比胡問靜的年紀都要大,卻沒有胡問靜看的透徹。”某個中年官員在銅鏡中看著自己的白發,果真是蹉跎了歲月。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某個青年官員拍案而起,一直沒有抓住重點,所以才會空有滿腹才華卻隻能在案幾上處理垃圾公文。
“朝聞道夕死可矣。”某個白發官員閉目歎息,淚水涔涔的流落,真理就是這麼簡單明了,放在所有人的麵前,可是他就是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