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薇竹這輩子都沒有這麼羞愧過, 用心提出的意見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徹底的否定,她認為極其合理的每一條都被胡問靜駁斥的體無完膚。她很想和其餘年輕人一樣憤怒的指責胡問靜不講道理,沒有仁義道德,違反聖人之言, 可是被當眾羞辱的心激烈的顫抖著, 她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隻覺得整個人生全部完了。唐薇竹茫然的打量周圍的年輕人, 那些或者熟悉, 或者依稀見過麵,或者素昧平生的一個個公子貴女都在憤怒的鄙夷胡問靜的無知和無恥, 沒有一個人看她一眼, 或者明明看到了她, 目光卻毫不停留。她低下頭,死死的握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的陷入了手掌心之中, 刺破了皮膚, 她卻沒有感覺到一絲一毫的疼痛。她所有的知覺隻剩下了臉上的火燙。
那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公子貴女們當然不會理睬她,她就是一個自以為很有才華的草包而已, 被一個名聲發黑, 極有可能不識字的汙妖王當著幾百人的麵打得落花流水。她背著這草包的名聲還有什麼臉活在世上?
唐薇竹劇烈跳動的心陡然停止了跳動,蕭哥哥呢?蕭哥哥是不是也在這裡?也看見了他被胡問靜當眾打臉?
唐薇竹抬起頭,驚恐的在人群中尋找著, 想要看到蕭哥哥卻又唯恐看到蕭哥哥。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她尋找了許久沒有看到蕭哥哥, 心裡怪怪的,不知道是鬆了口氣還是深深的失望。
然後,她看見衛司空, 賈太尉,魏左仆射對胡問靜噓寒問暖,諄諄教誨,她隻想找個地洞鑽下去。不用問了,胡問靜的答案一定是對的,而她的答案一定是錯的,不然為什麼衛司空賈太尉魏左仆射不找她麵談?唐薇竹輕微的顫抖著,從來隻看見勝利者歡笑,什麼時候看見過失敗者流淚了?
唐薇竹悄悄的離開人群,在被人當麵嘲諷而流下淚水之前她必須趕緊回家。感謝周圍的人對她的體諒,沒有一個人扯住她打臉,她悄悄的到了人群的邊緣,眼看就能無聲無息的離開。
“胡問靜又鬨出事情來了!”人群中有人叫著。眾人開始走動,說話,詢問,露出在邊緣的唐薇竹,她孤零零的站著,不知道該跟著眾人去詢問發生了什麼事,還是繼續站在那裡。
“薇竹,你過來,我帶你見幾個叔父。”她的父親忽然走了過來招呼著。唐薇竹心中悲涼極了,她還有臉見叔父?還是幾個?父親有她這麼一個廢物女兒很開心嗎?
“是。”唐薇竹顫抖著低聲道。
七品議郎唐絢帶著女兒悠悠的走向了花園的另一角。
唐薇竹一腳高一腳低的走著,不知道見到那些叔父的時候會不會看見那些叔父們意味深長的眼神,聽見他們恍然大悟的“哦,原來這就是賢侄女。”她的臉又一次熱烘烘的,心裡隻想去死。
“不用在意。”唐絢的聲音很低。
唐薇竹沒有聽清,茫然抬頭看父親,唐絢再次道:“不用在意。”
唐薇竹陡然明白了,沒有什麼見叔父,父親隻是想和她說話才把她叫了過來。她的淚水瞬間就流了出來:“怎麼可以不在意?整個洛陽的人都知道唐薇竹是個廢物草包,所有人都會在背後指指點點。”想到某個小花園中她最熟悉的幾個女伴不屑的討論著她的醜事,某條街上幾個賣菜的大媽肆無忌憚的說著唐家有個蠢貨女兒,某個公子直接拒絕了某個媒婆的說親,就因為媒婆提到了她的名字……她的淚水更加的洶湧了,她哪裡還有臉活下去?
唐絢低聲道:“為父的答案和你一模一樣。不僅僅為父,還有為父的幾個同僚的答案也與你一模一樣。”
唐薇竹淚眼朦朧的看著唐絢,怎麼可能?父親說這種虛幻的話,她一點點都沒有被安慰的感覺。
唐絢繼續說道:“為人做事當取正道,不可行錯踏錯半步,什麼是正道?那就是聖人之言。”唐薇竹盯著父親,難道父親不是為了安慰她而胡編的?
唐絢繼續低聲道:“你要記住,這世上的一切都被聖人看在眼中,寫下了治世經典,半部《論語》治天下,半部《論語》平天下。世上之事縱然有千千萬,你隻要堅決的按照聖人的教誨做事,就絕對不會錯。”唐薇竹淚眼朦朧:“可是……胡問靜……衛司空……”她也覺得自己沒錯,胡問靜的言詞純屬一派胡言,可是衛司空賈太尉魏左仆射看重胡問靜的言語啊,這難道不是說明她錯了嗎?
唐絢淡淡的道:“衛司空賈太尉魏左仆射位高權重,可是他們能夠比聖人更高嗎?他們能夠比聖人更加正確嗎?他們能夠成為聖人還是亞聖?聖人之言定將流傳千古,他們的言論能夠流傳千古嗎?”唐薇竹搖頭,衛司空賈太尉魏左仆射再怎麼有才華有地位,敢和聖人相提並論?
唐絢道:“既然都不能與聖人相比,你為什麼要在意衛司空賈太尉魏左仆射的言行,而忘記了聖人的教誨?”唐薇竹用力的點頭,隻覺天地間陡然陽光明媚,世界豁然開朗。她隻要牢牢地記住了聖人之言,就什麼都不怕了。
遠處,任愷哈哈大笑,賈充臉色鐵青。
唐薇竹四下張望,沒有看到胡問靜的人影,胡問靜什麼時候不見了?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卻又不能尋了人問,隻是在人群中努力的尋找著。她一定要和胡問靜問問清楚,她與胡問靜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胡問靜為什麼要針對她,為什麼要當眾羞辱她?唐薇竹心中陡然一動,難道是因為蕭哥哥?她的心砰砰的跳,越想越對,她逐步出戶,循規蹈矩,從來不曾見過胡問靜,更不可能得罪了胡問靜,胡問靜如此針對她,除了是因為蕭哥哥之外,還能是什麼原因?
幾個官員走了過來,唐絢拱手打招呼,然後低聲的談論著什麼。
唐薇竹隱隱約約的聽著:“……胡問靜……兩麵旗幟……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胡問靜……吏部尚書任愷之救命恩人胡問靜……招搖過市,敲鑼打鼓……圍觀者無數……”
她微微一怔,胡問靜成了賈太尉的忘年交?忘年交!
唐薇竹的心中劇痛,原本漸漸平靜的臉上再次火辣辣的,駁斥她的言論的胡問靜成了賈太尉的萬年好友,這難道不是說明她根本就是個廢物嗎?
唐薇竹又一次握緊了拳頭,瞬間理解了胡問靜為什麼要大張旗鼓敲鑼打鼓,這是為了讓所有人記得她唐薇竹這個草包啊!每當有人看到“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胡問靜”的旗幟,難道不會詢問原因,然後得知胡問靜駁斥她的詳細過程,然後對她不屑的恥笑?
唐薇竹渾身發抖,胡問靜!胡問靜!!胡問靜!!!你如此惡毒,我與你不同戴天!
……
胡問靜的兩麵旗幟在洛陽城的官場之中引起了巨大的震動。
官員相見第一句話再也不是“你吃過了嗎”,而是“你知道‘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吏部尚書任愷之救命恩人胡問靜’嗎?”
然後兩個官員就會哈哈大笑,把胡問靜鄙夷到了骨頭裡。
“聽說胡問靜本來是想認賈太尉為父的,沒有成功,所以才打出了這麵旗幟。”魏舒壽宴中的消息早已傳了出來,好些人宛如親見,將胡問靜跪下認爹,嘴唇顫抖,雙目含淚,臉頰微紅等等細節都描述的如栩如生。
“胡問靜以為是賈太尉的忘年交,就能夠撤銷處分,回到吏部了嗎?”這個猜測是最多的,而且最受鄙夷的。沒有進入體製內的菜鳥新人就是這麼的幼稚,以為打個大佬的朋友的旗幟就能從此在體製內暢通無阻,青雲直上了,這種想法真是幼稚的可愛。
“忘年交,同鄉,同窗,老友,好友,青梅竹馬,總角之交等等算個P?”官員們大聲的笑,什麼好友老友至交等等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說出來的時候好像很有逼格,其實隻有傻逼才在乎。老友好友忘年交什麼的都是場麵話而已,洛陽皇宮前一顆大樹倒下壓到十個人,九個是山濤的老友好友忘年交,一個是與賈充從小一起長大的隔壁鄰居。
“那個胡問靜真的是太幼稚了。”官員們都這麼說著,然後哈哈大笑。往年官場多麼的無聊啊,大家見麵隻能說“天氣真好”,唯恐說錯了話被打了小報告,哪有最近這麼生機勃勃,一會兒大家都往行為藝術,名士風流,一會兒又能聚在一起肆無顧忌的嘲笑一個官場同僚,果然是托了胡問靜的福啊。
官員們嘻嘻哈哈的打完了招呼,嘲笑完了胡問靜,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立馬就會臉色大變,仔細的思索。
禮部中,某個官員貌似盯著公文深思,其實心思全部都在胡問靜的身上。他反複的思量著,能夠說出所有官員都是一片樹葉,缺了誰都沒有影響的言語,胡問靜絕對不是菜鳥。那麼,胡問靜為什麼要打出兩麵明顯沒有什麼用的旗幟呢?其中必有深意。
刑部中,某個官員輕輕的敲著桌子,胡問靜小小年紀就對朝廷的基層官員的工作有如此深刻的認識,隻怕是家學淵源。可是對胡問靜的身世一無所知。
吏部中,某個房間內到處都擠滿了人,興奮的詢問著今年的官職升遷事宜。某個前來詢問的官員落寞的站在角落,他已經連續做了一年的冷板凳了,難道要一直坐下去?他想要有個實職官職啊,哪怕是小小的縣令也好。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門閥隻是小門閥,沒有人脈替他活動官職。他輕輕的摸著下巴,胡須有些戳手,他才十幾啊,難道要等到胡子都白了才能等到一個小小的縣令實職嗎?他的心中閃過“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胡問靜”,“吏部尚書任愷之救命恩人胡問靜”。大家都說胡問靜厚顏無恥,硬要攀扯上權貴,可是與一個權貴有牽連是運氣是客氣是花花轎子人抬人不用當真不用理會,與兩個權貴有牽連難道還是運氣客氣花花轎子人抬人不用當真不用理會?他冷哼一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兩個大佬的友人會是什麼樣的人?隻看大名鼎鼎的“二十四友”,潘嶽、石崇、歐陽建、陸機、陸雲……哪一個不是才華蓋世,哪一個是浪得虛名了?能夠與兩個大佬有牽扯就證明了胡問靜的身份不凡。
他想到那些鄙夷胡問靜厚顏無恥打出兩麵旗幟的人,嘴角露出了冷笑,你丫為什麼就不是“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吏部尚書任愷之救命恩人”呢?
他默默地看著那些因為升遷而興奮的官員,默默的走出了吏部,他必須好好的掂量掂量“大縉太尉賈充之忘年交”,“吏部尚書任愷之救命恩人”。胡問靜意外的高調宣揚的背後是不是有更深刻的理由?
胡家。
一個中年官員拘謹的坐在胡問靜的對麵,按照拜會的套路,扯了半天的天氣,老鄉,大白菜漲價了,終於到了最核心的部分。
“在下最近有些麻煩。”那中年官員客客氣氣的道,對於使用“在下”的稱呼,他想了許久,以往官場慣用的“下官、鄙人”都是在麵對大佬的時候用的,他的職務是七品官,比九品官的胡問靜高了一截,這兩個自稱顯然不合適;“愚、不才”是有才華的人麵對菜鳥的時候故意自謙,以他和胡問靜的才華之間的對比倒是可以用,但是他是來求胡問靜幫忙的,用這兩個充滿打臉和挑釁的詞語很不妥當;“小生、晚生、晚學”是拜見大佬的時候用得,換成麵前的是賈充魏舒衛瓘自然是毫無問題;“小可、老朽、老夫、老漢”隻要看看雙方的年齡,直接舍棄;“吾,餘,某,我”倒是合適,但是在求人辦事的時候用這些“平輩”的言語很是不能顯得莊重,他左思右想才選擇了帶著江湖氣味的“在下”,又顯得謙卑客氣,又沒有絲毫的諂媚,還帶著一些互相平等辦事的江湖味道,很是合適。
“哦?”胡問靜淡淡的道。
那中年官員道:“在下貪汙了些銀錢,被吏部知道了,雖然沒有明文苛責,但是處罰隻怕就在五日內。”他不敢隱瞞,細細的講了自己的罪狀,以及貪墨的數量,甚至對處罰的輕重都有了很明確的估計。“隻怕是要罷官了。”
他有些尷尬,但儘量客觀的說出自己的事情。“此番前來是想請閣下施以援手,在任尚書或者賈太尉麵前美言幾句。”
從上下級關係而言,自然是走吏部尚書任愷的道路最是合適,任愷一句話就能將他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任愷一直標榜自己道德高尚,又想著成為公,隻怕未必肯在這個關鍵時刻插手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那麼多半就要求賈充了,賈充權勢滔天,決定某個官員的升遷任免同樣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胡問靜默默的看著那中年官員,那中年官員理解的很,急忙道:“若能成功,必有重酬。”從衣袖中滑出一份禮單,恭敬的放到了胡問靜的麵前。
胡問靜淡然翻開,隻掃了一眼,就推了回去。那中年官員心都抖了,難道胡問靜不肯幫忙,或者竟然是個清官好官?
胡問靜道:“你的事情不好辦,你的最低要求是什麼?”那中年官員大喜過望,急忙道:“可以貶謫,但一定要保住官身。”他不是那些大名鼎鼎的人,哪怕去了官職在鄉下種田依然會被皇帝起複,他若是被去了官職就會徹底完蛋,他說什麼都要保住官職,哪怕去瓊州種荔枝都無所謂,隻有保住了官職他才會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五日內就有處罰的消息?”胡問靜又問道。
那中年官員緩緩的點頭,若不是事情迫在眉睫,他卻找不到門路,他哪裡會跑到胡問靜這裡孤注一擲。
胡問靜掃了那官員一眼,問道:“這件事的行價是多少?”
那中年官員小心的道:“一百兩銀子。”絕對的是行價,沒有一絲的水分,一百兩銀子聽著不多,已經是一筆巨款了,店小二累死累活一個月才300文銅錢,不吃不喝一年才3兩銀子零600文錢,一百兩銀子幾乎是店小二十年不吃不喝才有的巨額財產。
胡問靜笑了:“我要二百兩銀子。”
那中年官員倒抽一口涼氣,何以如此高價?
胡問靜搖晃著手指,道:“先付錢,若是不成功,我分文不取,全額退錢。”
老實說,那中年官員原本隻是到了絕路必須賭一把,心中抱有的希望不會超過一成,此刻一聽胡問靜不成功就全額退款,心中立馬定了:“成交。”
……
某個官員哀傷的看著那中年官員:“你真的給了胡問靜二百兩銀子?”那中年官員緩緩的點頭。
“唉。”那提問的官員長歎,沒有再說什麼。
那中年官員知道友人為什麼歎氣,以為托人走關係很容易嗎?那需要多年積累的信譽啊。胡問靜這種在吏部待了天就被趕回家停職留薪的官員有個P的信用?胡問靜根本不具備替人撮合走關係的資格。
那中年官員長長的歎息,承認道:“我這是亂了方寸了,抓到一根稻草都不肯放手。”若是早知道貪腐被抓住會革職,他怎麼會貪腐?他家雖然是小門閥,但絕不至於缺那兩個錢啊。
“唉。”友人又是長長的歎息。那中年官員呆呆的坐在椅子上,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周圍的同僚或多或少都知道了那中年官員的情況,眼神中或是同情,或是鄙夷,或是幸災樂禍,每年總有一些蠢貨掉進了坑裡。
那中年官員的上級走了過來,皺眉對那中年官員道:“吏部的公文到了。”將一份公文放在了那中年官員的麵前。那中年官員雙手顫抖,決定命運的一刻到的又準時又倉促。
周圍的人盯著他,究竟他的命運是什麼呢?
那中年官員顫抖著打開了公文,隻掃了一眼,眼珠子都凸了出來,周圍的官員理解,看到吏部的公文的人都這樣。那中年官員不敢置信的呆呆的看著公文,久久沒有聲音。輕輕的歎息聲在房間內回旋,眾人都猜到了結果,這是被革職了。
“哈哈哈哈哈!”那中年官員陡然仰天大笑,狀若瘋癲。
“我是九品主簿!我是九品主簿!”
那中年官員狂笑,吏部的懲罰比他預料的輕得多了,隻是把他貶謫到了某個下等縣做主簿,甚至不是遠在天邊的瓊州,隻是一個普通的下等縣而已。
房間內一群官員驚愕之餘又心中雪亮,那兩百兩銀子的力量真是強大啊。
消息傳開,胡問靜的宅院前立刻車水馬龍。
一個官員小心的敲門,臉上堆滿了謙卑的笑容:“請問胡秘書令使在嗎?在下有事拜訪。”
小問竹慢悠悠的推開了門,從門縫中探出腦袋,道:“我姐姐說她不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