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隆接到武威郡數萬鮮卑人作亂的飛鴿傳書的時候, 整顆心都是拔涼拔涼的,他看著一群將領,喃喃的道:“數萬鮮卑人作亂?”
一群將領悲哀的看著馬隆,“數萬人”肯定是不至於的, 涼州的胡人總數大概也就幾十萬人, 怎麼可能有數萬鮮卑人造反作亂, 總不能鮮卑人不分男女老幼都拿著刀槍殺入武威城吧,這“數萬人”多半是幾千到上萬人。可幾千乃至上萬胡人精壯男子作亂已經是極其恐怖的數字了, 武威城中有多少漢人?也就幾萬而已, 又能有多少成年男子?這武威城多半是完了。
有將領道:“末將已經開始整頓軍馬準備救援。”
馬隆喃喃的道:“救援?怎麼救援?”
一群將領低著頭,西平和武威的直線距離隻有不到三百裡, 可是中間其實有幾乎高到天上的崇山峭壁阻隔,西平到武威的真實距離至少有一千裡。大軍走一千裡需要多久?當年孟達叛變, 司馬懿在一千兩百裡之外, 孟達認為司馬懿至少要一個月才能趕到, 結果司馬懿八天趕到,孟達幾乎以為司馬懿是飛過來。哪怕馬隆部的將士像當年司馬懿一樣毫不考慮輜重, 輕裝上陣,徹夜狂奔,至少也要六到七天才能趕到武威, 武威城早就徹底完蛋了,還救個毛啊。
一群將領心中雪亮,隻看那飛鴿傳書筆跡散亂帶著血跡,就能知道胡人混入武威城後忽然發難, 武威城措手不及,隻怕在他們收到飛鴿傳書求救的時候武威城已經被胡人攻破了,這救援二字隻是口頭上的表達而已, 實際上需要考慮的是如何收複被胡人占領的武威城,乃至大半個涼州了。
馬隆終於恢複了冷靜,雖然胡人沒有從西平進攻大縉,而是選擇了武威證明了他的戰略徹底輸了,涼州的破敗不可避免,但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他定了定神,厲聲道:“老夫留在武威的兩千精銳呢?張成呢?”
馬隆就是擔心西平距離武威太過遙遠,所以才留下了兩千軍隊鎮守武威。在他看來有兩千大軍在足以威懾隻有區區幾十萬人口的胡人了,當年他憑借三千五百精銳擊殺了率領幾十萬胡人的禿發樹機能,威震西涼,難道有兩千人鎮守武威,胡人還敢妄動?他還留下了軍中的驍將張成留守,武威城雖被胡人的估計攻破,但是有張成和兩千精銳官兵在,或者武威城此刻正在激戰當中。
一群將領皺眉搖頭:“沒有收到張成的任何消息。”
馬隆微微鬆了口氣,張成應該正帶著大軍與胡人激戰,局麵沒有到最爛的時刻。他下令道:“老夫立刻帶五百精騎支援武威,你們守住了西平,切不可大意。”五百騎兵晝夜急行,說不定三四天就能趕到武威,若是武威城已經胡人占領了,區區五百騎兵攻打城池是沒用的,但是可以阻止胡人繼續占領西涼,若是武威城還在鏖戰,那麼五百騎兵就可以大破胡人了。
幾個將領搖頭,奮力攔住馬隆,有將領焦慮萬分:“不如讓末將帶領騎兵。”另一個將領死死地扯住馬隆的衣角:“末將願意替將軍分憂!”又是一個將領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將軍,末將最擅長騎兵突擊了,三日內定然可以趕到武威。”又是一個將領淚水像瀑布一般長流:“末將與張成乃莫逆之交,請將軍下令讓末將前去支援張成。”
馬隆笑了:“你們擔憂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顛簸?”他慈愛的看著一群將領,有這群體貼的將領真是幸福啊。但是,他是平虜護軍,負責鎮守西涼,平定武威胡人作亂是他的責任,而且他總算有些威名,胡人見了他會有所顧忌,再說……
他看著四周的將領們,這些手下規規矩矩的守護城池關卡是夠了,打順風仗肯定也沒問題,打逆風仗那是必死無疑。
馬隆心中歎氣,沒有將領可用,怪誰?他笑著:“老夫還沒有到不能騎馬的地步。”不理會將領們的阻攔,大步出了營帳,帶領五百騎兵疾馳而去。一群將領臉色慘白,該死的,馬老頭這麼倔強乾什麼?這是要成為大縉朝第五個戰死在西涼的高官嗎?不,還輪不到戰死,就馬隆這把老骨頭晝夜急行軍之下說不定就嗝屁在了馬背上。
有將領放聲大哭:“該死的,朝廷會不會震怒,把我們全部降職?”
一個將領淚水四溢:“降職?降職有什麼關係,若是讓我們永鎮西涼,這輩子就完了。”有將領悲哀的閉上了眼睛,按照軍中流轉駐地的規矩,明年他就可以調回關中了:“該死的胡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作亂?為什麼不在明年作亂?”一群將領大哭,誰忒麼的願意永遠待在貧苦的西涼啊,馬老頭千萬不能死在西涼。
“老天爺保佑,馬將軍長命百歲。”一群將領虔誠的祈禱,武威城是不是被胡人占領無所謂,隻要馬隆平安無事就好。
在太陽下山之前,馬隆已經趕到了樂都城。他一邊吃著饢餅,一邊看著地圖,半日就趕了三分之一的路程,這一路真是順暢啊。
一個親兵過來稟告:“沒有武威的消息。”馬隆點了點頭,狠狠的咬了一口饢餅,到了此刻還沒有收到張成一部的消息,張成隻怕已經遇難了。
他下令道:“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天明立刻出發!”
……
第二日太陽下山不久後,馬隆趕到了古浪城,距離武威城不過三百餘裡了,明日這個時候一定可以趕到武威城,但他沒有絲毫的高興。
古浪城中所有人都在修補城牆,不少百姓拖兒攜女的忙著進城,一眼望去黑暗中到處都是火把。
馬隆一眼就知道了理由:“武威城胡人作亂的消息已經到了古浪!”
古浪城的縣令飛快的趕到,沒有任何的官場廢話,直接道:“武威城在五日前被胡人破襲,城中燃起大火,數十裡外都可以看見。”
馬隆臉色不變,心中一驚,數十裡外都能看見?這火勢實在太大了,是城市被焚燒,還是糧倉被燒?他問道:“古浪城可見胡人賊匪?”
縣令搖頭,偶爾幾個胡人賊匪總是有的,但是怎麼看都不是大規模的胡人叛軍。他道:“縣尉正在整頓兵馬,無法前來拜見將軍。”
馬隆點頭,有心抽調古浪的士卒前去武威,看了一眼四周如潮水一般湧入古浪的百姓,心中不忍,道:“所有壯丁三抽一守衛城池!”縣令用力點頭,有兩千官兵的武威城都被胡人打破了,不征募幾千民壯簡直毫無安全感。
第三天,日漸正中,五百騎兵想著武威城疾馳。期初還看到一些百姓蹣跚又驚慌的逃向古浪,後來卻再也看不到了一個百姓了。馬隆心不斷地往下沉,隻是表示胡人已經控製了武威周圍道路,還是百姓已經被胡人殺光了?
遠處,一騎向著馬隆等人疾馳,很快被騎兵攔住。
有騎兵驚喜的稟告道:“將軍,是我軍在武威的將士!”
馬隆又驚又喜,翻身跳下馬背,揪住那武威士卒的衣領厲聲問道:“張成還活著嗎?”那武威士卒慘然道:“張將軍中伏戰死!”
馬隆心中一顫,腦海中瞬間閃過張成的容貌,但是立刻被更緊急的問題充斥了腦海,他厲聲追問:“張成部兩千將士如何?”
那武威士卒哽咽著道:“我部兩千將士幸存者不過三百餘人。”
馬隆和周圍的騎兵打了個顫,好些人臉色慘變,兩千將士隻剩下了三百餘人,這幾乎就是全軍覆沒了。
馬隆的身體微微搖晃,鬆開了那武威士卒的衣領,有氣無力的問出了最後一個不用問也知道答案的問題:“那麼,武威城呢?”其餘騎兵轉過了頭,不忍心聽到答案。兩千官兵幾乎全軍覆沒,這武威城還能怎麼樣,當然是被胡人占領,滿城數萬人口殺得十不存一了。
那武威士卒道:“武威城破敗,全城大火,半個城池化為灰燼,糧倉被焚,全城百姓十成中死了七成……”
那武威士卒沒說一句,馬隆的心就激烈的顫抖一次,沒想到武威城的情況竟然糟糕到了這個程度。他慢慢的道:“隻怕又是一次秦涼之變……”接下來就是數十萬胡人一齊作亂,涼州秦州儘數被胡人所破,胡人大軍直逼關中,中原震動了。
馬隆的心思已經轉到了通知扶風王司馬駿立刻向朝廷要求大軍,同時如何堅守關中的雄關要隘了。
那武威士卒繼續道:“……胡人儘滅,胡司馬正在整頓武威城,城中如今缺衣少糧……”
馬隆一怔,一把抓住那武威士卒的衣領,厲聲道:“胡人儘滅?你說胡人儘滅?武威城還在大縉的手中?”
那武威士卒用力點頭:“武威城中作亂的胡人已經儘數剿滅,武威城此刻還在我部手中。”
馬隆死死的盯著那武威士卒的眼睛,確定他沒有說謊,這才鬆開了手,仰天大笑:“天佑我大縉啊!”隻要武威城還在大縉的手中,這西涼的胡人就絕不可能南下秦州和關中。
馬隆打開了那武威士卒送往古浪的公文,果然隻是向古浪要求糧草衣服的支援,他心中更加確定了,笑著問道:“胡司馬?哪個胡司馬?”
那武威士卒道:“胡問靜胡假司馬。”又簡單的說了胡假司馬發動百姓儘殺城中作亂胡人的事情。
馬隆笑著,胡假司馬能夠在危機時刻逼迫百姓作戰,這手段肯定帶著血腥,但他完全能夠接受,道:“是個將才!一個小小的假司馬力挽狂瀾,軍中果然是藏龍臥虎啊,必須好好的提拔!”他聽著胡問靜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應該是他的舊部吧,但怎麼想都沒有想起來究竟是誰,他問左右道:“胡假司馬?我真是老了,竟然不記得是誰了。”一個騎兵將領附耳過去,低聲道:“胡問靜胡假司馬好像就是那個女將領。”
馬隆一怔,問那個武威士卒道:“胡問靜胡假司馬是女的?”
那武威士卒用力點頭:“是!”有些驚訝的看著馬隆,作為統帥涼州軍事的馬隆竟然不知道手下的軍官是女的?
馬隆忽然放聲大笑:“好,好,好!好一個胡假司馬!老夫還以為來了個豪門嬌嬌,沒想到來了一頭猛虎!”
……
天邊一片紅霞的時候,馬隆趕到了武威城外,遠遠的就聽見城頭上傳來了號角聲,立刻有人關閉了城門,有百餘人衝上了城頭。
馬隆微笑著,很不錯。
城頭之上有士卒認出了慢慢靠近的馬隆,驚喜的叫:“是馬將軍,快開了城門!”
馬隆率領騎兵悠然的進了城門,雖然早有準備,依然忍不住被眼前的情景震住了。從南門一直向城內,但凡視線所及,無一處不是帶著焦痕的殘垣斷壁,有幾棵大樹更是隻剩下了焦炭般的黑乎乎的樹乾。有幾個百姓在廢墟中挖掘著什麼,也不知道是尋找家人的屍體還是在尋找財物。
馬隆重重的歎氣,這西涼的胡人問題真是一言難儘啊。
幸存的將領匆匆趕到,將馬隆扯到營帳之中,斥退了所有人,這才將這次胡人作亂的事情詳詳細細的具體說了,胡人混入城中才發難、張成剛進了武威城就中了埋伏戰死、兩千官兵被胡人分割包圍、官兵不熟悉巷戰,陣型無法展開、府衙陷落、胡問靜嚴令全城百姓抗戰、胡問靜放火燒城,與胡人頭領決戰、胡問靜殺了想要受降的府衙長史等等一五一十的毫無遺漏的儘數告訴了馬隆,最後道:“若不是胡假司馬,武威城定然陷落。”
馬隆看著那將領慢慢的點頭,很是明白為什麼那將領要立刻向他彙報詳細經過,慢慢的狠狠地罵著:“狗屎!”那將領無奈的點頭,就是這麼狗屎。
用屠刀逼迫百姓殺賊的手段不論是朝廷還是百姓肯定是不能接受的,自古隻有裹挾逼迫百姓拿起刀槍的反賊,哪有逼迫百姓殺賊的官兵?還是不分男女老幼貧賤富貴,凡是不肯聽令的儘數殺了,這手段真是比賊人還要像賊人啊。
那將領低聲道:“就我所知,胡假司馬至少殺了三個門閥。”他不知道更不知道有多少,隻怕武威城中幸存的所有門閥都有人被胡問靜當場格殺,不然哪個門閥中人會站出來與胡人廝殺?
馬隆臉色發黑,這逼迫百姓殺賊的手段他很是理解也可以接受,但是殺門閥中人就會有很大的麻煩。這個世界是門閥的世界,百姓不過是門閥種植的韭菜,官兵不過是門閥的狗,什麼時候狗可以咬主人了?
若是胡問靜僅僅逼迫百姓和門閥中人殺賊,馬隆覺得他還是能夠壓下去的,在西涼誰敢不聽他的命令?可是胡問靜竟然當眾殺了官員!
“混賬啊!”馬隆大罵,胡問靜還說了什麼隻許她一個人殺人放火,必須其餘人殺人放火的混賬言語,這若是被朝廷官員知道,是不是可以安上一個意圖造反作亂的名頭?胡問靜究竟是太年輕太沉不住氣了,有些話是可以亂說的嗎?
那將領也是一臉的苦笑,按照軍中的職務,他的職務比胡問靜高,這武威城的事物應該是他管理的,但是他老老實實的接受胡問靜的安排做事,一來是這次平亂中胡問靜出力最大,在百姓中聲望無兩,他不好意思也做不到爭權奪利,二來胡問靜太瘋狂,他也不想為了一個安撫武威城百姓,重建武威城的苦差事與胡問靜廝殺。
馬隆點頭,胡問靜真是瘋子啊。他揉著太陽穴,胡人作亂的事情算是過去了,可接下來的事情同樣頭疼。他苦笑著:“老夫儘力護住她吧,總不能看著平亂的功臣死在了朝廷的刀下。”
武威城的另一個角落中,胡問靜忙得焦頭爛額,這幾日的善後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需要滅城中的大火,大火不長眼睛,會燒死胡人也會燒死縉人,更會燒掉全城的房子;需要救糧倉的大火,糧食這東西容易燒也不容易燒,糧倉又肯定有放火的安排,胡人倉促之間沒道理可以點燃所有的糧食,手腳快說不定還能搶救一些糧食出來;需要在城中搜尋幸存的縉人,總有人輕傷重傷等待救援,或者被困在廢墟之中,而這又連帶著需要趕緊找大夫找藥;需要搜索城中的零散的作亂胡人,天知道有沒有胡人躲在城中的某個屋子之中;需要搜索城中作奸犯科趁火打劫(強)奸的縉人,總有人沒膽子殺賊,卻有膽子對著同胞下(毒)手;需要從廢墟中尋找食物,衣服,被子;需要找安排百姓的房子;需要向四周的郡縣城池示警,整個涼州到處都是胡人,胡人可以在武威城作亂,也可以在其他城池作亂;需要派出偵騎四處搜索周圍有沒有胡人的軍隊;需要立刻征調武威郡中各個村鎮的糧食,並且進一步向其他郡縣請求支援;需要立刻重建城防,若是還有胡人餘孽,這破爛的武威城絕對擋不住下一次;需要組織丁壯訓練作戰,幾萬人打萬餘胡人打出這個交換比,胡問靜真是羞愧極了,若是稍有訓練何至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