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頓了頓,道:“太子妃娘娘和豪門大閥的子弟一生平安富貴,以為一切的權利交替都在杯酒宴席之上,把宅鬥當成了宮鬥,把陰狠當做了智慧,可惜這一套隻是小範圍小利益之內才有用,朝廷鬥爭講得是以勢壓人。”
胡問靜笑道:“就像今日太子妃娘娘領軍出征,隻要得勝歸來就能將太子繼位的基礎一舉夯實,徹底拉開與其餘鬼魅魍魎之輩的距離,這難道也是陰狠的詭計?難道也是借力打力?這些事情必須自己出手,擁有得罪人、擁有與人正麵硬杠的勇氣,可是一直待在豪門之內,宅鬥久了,這種意識就沒有了。”
賈充歎了口氣,道:“這是世道之錯。”王愷和王敞點頭,大家都是如此的,又能怎麼辦?整個大縉朝都是把毫無意義的陰狠詭計當做王道的蠢貨。
賈南風慢慢地點頭,好像有些道理,但是依然不曾深信,所謂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說不定賈充胡問靜之流在第二層,而第三層其實就是第一層呢。她問道:“可這不代表大縉門閥之中沒有人才,更不代表整個大縉找不到取代胡問靜的人。”就算她和四個皇子以及大多數門閥子弟的手段都是上不了台麵的宅鬥手段,所有門閥子弟就都是廢物了?大縉賬麵人口一千多萬,實際人口三千多萬,難道就沒有不使用宅鬥伎倆的女子了?真是荒謬。
胡問靜似笑非笑道:“九品中正製。”
賈充和王愷長歎,真是成也九品中正製,敗也九品中正製,九品中正製坑死了大縉了。
胡問靜道:“大縉其實沒有人才。”
“大縉官場中的大佬,賈太尉,王戶部尚書,山濤山司徒,衛瓘衛司空,魏舒魏左仆射,任愷任吏部尚書,馬隆馬護軍……其實都是從曹魏留下來的元老。”
“縱觀大縉朝廷的下一代官員竟然說不出幾個能夠獨當一麵的。二十四友趨炎附勢諂媚權勢也就罷了,那是當官的必然途徑,胡某也趨炎附勢諂媚權勢……”
王敞冷眼瞪胡問靜,你倒是有幾分自知之明。
“……可二十四友又有什麼才華呢?被眾人稱讚的才華竟然是寫詩寫文章,這也算是朝廷棟梁?這撐死是文壇棟梁好不好!文壇和朝廷完全是兩回事。”
胡問靜對二十四友不屑一顧,大縉牛逼無比的竹林七賢和二十四友有幾人的文章被後人記住的?竹林七賢還能有幾篇留存後世,這二十四友中的眾人也就是“貌似潘安”最為有名了。
王敞沉默,看過“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幾乎看不進文字華麗的《三都賦》了,這二十四友的才華果然有些注水了。
胡問靜笑道:“為什麼大縉年青一代都是廢物?因為大縉執行九品中正製。”
“大縉以道德人望定鄉品,且不說這操作之中變成了以門第和錢財定鄉品,隻說這九品中正製本身的弊端。”
“鄉品有九品,大縉的官品也有九品,可又是如何與官員對應的呢?那些小地方的門閥地主們拚命的想要提高鄉品,為了八品和九品的區彆費勁了心思,可到底八品和九品的鄉品有多大的區彆呢?”胡問靜笑了,有時候覺得那些為了鄉品的等級爭奪的你死我活的鄉下門閥真是可笑,一點點都不知道大縉朝的潛規則。
“大縉朝沒有任何的明文規定,可是朝廷任命官員的時候,鄉品在四品到九品的人隻能做八品和九品官員,鄉品三品的人隻能擔任六品和七品官員,鄉品二品的人才能擔任四品和五品官員,隻有鄉品一品的人才能擔任三品以上的官員。”
胡問靜笑了:“道德好的人就能當大官,道德差得人就隻能當小官,忽略道德究竟是不是代表能力,九品中正製是一個很容易貫徹執行的製度,很清楚明了。”
賈南風點頭,她從小就知道九品中正製,哪裡需要胡問靜廢話。
胡問靜看著賈南風,笑了:“可是,既然道德決定一切,為什麼還要學其他呢?學四書五經乾什麼,四書五經與鄉品毫無關係,學弓箭騎射乾什麼,當官又不看能不能打。豪門大閥子弟想要做官就隻要刷道德知名度,隻要空談坐而論道,哪裡還要學習兵法和其他顯學?嘿嘿,隻要道德高坐而論道水平高,帶兵打仗也一定會贏。”【注1】
“所以,本朝就找不到一個超過你的人了?”賈南風有些理解了,大家都不學顯學,自然就沒有真正的才能了。
胡問靜笑道:“隻是衡量道德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就是階級固化。”
“我聽說過一個笑話。”
“侍郎的兒子問父親,我長大了也可以當侍郎嗎?”
“侍郎毫不猶豫的回答,當然可以。”
“侍郎的兒子又問父親,那麼我可以當尚書嗎?”
“侍郎急忙捂住了兒子的嘴,那可不行,尚書也有兒子。”
賈南風聽懂了,這是說官員的兒子繼續當官,草民的兒子繼續當草民?她平心靜氣的問道:“這有哪裡不對嗎?難道讓草民的兒子當官?他們識字嗎?他們知道綾羅綢緞嗎?他們離開過家五十裡地嗎?他們知道怎麼管理朝廷嗎?龍生龍,鳳生鳳,自然是官員的兒子繼續當官了。”
胡問靜冷冷的問道:“是啊,沒錯,自然是官員的兒子繼續當官,侍郎的兒子當侍郎,尚書的兒子當尚書,可是……”
她慢慢的道:“……可是,既然注定了可以當侍郎,侍郎的兒子為什麼還要學習呢?為什麼還要看四書五經呢?為什麼還要練武呢?為什麼要會寫字呢?為什麼要有腦子呢?”
賈南風張大了嘴,終於知道為什麼胡問靜是賈充和司馬炎十年之內唯一的選擇了。在考驗投胎技術的背景之下,豪門大閥的子女統統都不需要有能力,隻會一代不如一代,而寒門和平民的子弟卻沒有任何向上發展的途徑。
胡問靜冷冷的道:“大縉朝年輕一輩官員統統都是廢物。”遇到唐薇竹的時候胡問靜已經有些覺察了,為什麼作為一個官員的女兒竟然不通世事像個晉江女?在洛陽見了一群皇子的完美表現之後她終於確定整個大縉要麼是晉江女要麼是某點男,怪不得輕易的就丟失了江山社稷。
賈南風不甘心的問道:“問靜能夠看出大縉的弊病,難道父親看不出來,難道陛下看不出來?”
賈充苦笑,沒有從小好好教育賈南風果然是他的錯。
胡問靜笑道:“當然都看出來了,胡某不過是一個平民女子,若不是機緣巧合現在還在譙縣當小地主,胡某可以看懂看到的事情,朝廷內的大佬就沒有看不到的。可是,又能如何?”
她看了一眼賈充,終究沒有說下去。
賈充搖頭,他也不能說。因為真相有些忌諱。
司馬家為什麼能夠篡奪了老曹家的天下?除去了老曹家自己得位不正之外,還有天下的豪門大閥的支持。老曹家啟用寒門子弟,大大的損害了豪門大閥的利益,豪門大閥推出司馬家篡奪了老曹家的江山。
司馬家眼看著老曹家因為得罪了豪門大閥而失去了一切,除了亡羊補牢前車可鑒,大肆任用豪門大閥子弟,有豪門大閥共享天下之外,還能做什麼?
這九品中正製其實不過是司馬家與豪門大閥達成的契約而已,司馬家敢不遵從九品中正製就是與豪門大閥撕破臉,就是想學老曹家,就是自取滅亡。司馬家不論是司馬炎,還是司馬昭司馬懿在此大局之下完全沒有任何的反抗之力。
九品中正製在大縉貫徹多年,隻有豪門門閥的子弟可以當大官,寒門子弟隻能當□□品的小官,偶爾一兩個天才破例當了大官並不影響整體的局麵,而且寒門天才進入朝廷的可能已經越來越少了,出身寒門的張華可以成為太常,還有其他寒門子弟崛起嗎?哪怕是東吳的豪門陸機陸雲都沒能進入朝廷高層,欲求一個機會而不得。寒門又哪有機會?
這豪門大閥找不出一個人物,這寒門子弟沒有任何學習和出頭的機會,賈充和司馬炎又哪裡去找一個可以頂替胡問靜的女子?
胡問靜轉頭看賈充,看賈南風模樣似乎依然不知道,要不要她說破賈充的時日無多了?賈充搖頭,這些事情他自然會說,哪裡需要外人插手。
王敞微微有些驚愕,明明是“通氣會議”,大家搞清楚賈充和胡問靜究竟要乾什麼,互通聲氣,好好的配合,為什麼說著說著竟然就成了胡問靜暢談大縉的政治了?哪怕要讓賈南風知道胡問靜很有能力,有足夠的資格在未來輔佐她執政朝廷,也不需要從如此大局上入手指點江山玩命的自吹自擂吧?為什麼賈充也不阻止?
王敞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微微轉頭看了一眼司馬衷,又轉頭看王愷,王愷不動聲色。王敞心中已經明白了,這是賈充故意讓胡問靜表現,刻意通過他們和司馬衷將胡問靜的才華傳到司馬炎的耳中去。他暗暗歎氣,胡問靜說得很對,隻要投胎技術好,像他、王濟、石崇、司馬瑋之流可以輕易的成為高官,而胡問靜這類平民就要拿人頭去賭未來,就要諂媚權勢,就要抓住一切機會表現自己的能力。
王敞見賈南風陷入了沉思,胡問靜開始喝水潤嗓子,似乎話題告一段落,於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可是,胡騎都尉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重傷了任愷?胡騎都尉身負重任,今日之內百無禁忌,但是今日之後呢?縱然陛下不追究胡騎都尉毆打任愷的罪名,任愷難道不會報複?與任愷有親友關係的朝中大臣會不報複?今日胡騎都尉毆打任愷的事情定然將傳遍天下,縱然與任愷無親無故素不相識之人也會感歎胡騎都尉不尊重老人,行事肆無忌憚,刻薄寡情,出手狠辣,提防乃至排斥胡騎都尉,胡騎都尉既然有意……在朝廷為官,做出一番事業,為什麼要憑白樹立敵人呢?”
彆人或者會認為胡問靜年輕氣盛,行事衝動,王敞與胡問靜打交道久了,深深的明白胡問靜做事老謀深算,怎麼會憑借衝動做事?這毆打和重傷任愷的背後定然有重要的原因。可是王敞怎麼也想不明白毆打任愷之後胡問靜能夠得到什麼。那些覬覦吏部尚書位置的人會感激胡問靜?逼得任愷退休之後司馬炎會對胡問靜另眼看待?胡問靜若是這麼幼稚早就死在了荒郊野外了。那些因為任愷退休得到好處的人隻會嗷嗷的叫著替任愷報仇而對胡問靜趕儘殺絕,以此收服任愷的黨羽和朝廷百官的讚揚。
胡問靜慢慢的搖頭:“胡某說了這麼久的大縉朝新一代沒有一個人才,果然如此。”王敞瞪她,信不信王某手中酒杯落地衝進來五百刀斧手?
胡問靜認真的道:“胡某今日重傷了任愷,隻是因為他‘磨礪’胡某。”
王敞皺眉,不可能。
胡問靜道:“在你看來,做人當做君子。君子如玉,對待小人也要寬和,哪怕一時之間吃了虧也不要緊,最終會世人發現君子的高尚品德,舉世傳頌。”
“可是,那是騙人的。”
胡問靜冷笑著:“今日胡某能夠回到洛陽是托了太子妃和賈太尉的福,若是沒有賈太尉,胡某此刻隻能在西涼吃風沙。”
“或者胡某的運氣稍微差了些,沒有殺光了武威城作亂的胡人,反而被胡人得手取了武威城,胡某此刻隻怕隻能摸著流出肚子的腸子,顫抖著看著朝廷的嘉獎狀上寫著‘軍假司馬胡問靜勇於王事……榮獲三等功……任命為軍司馬’,然後哭得稀裡嘩啦,權力的小小任性就改變了胡某的人生,要麼哭著喊著回來在任愷任尚書的門口長跪不起,自願嫁給任罕為妾,要麼就在西涼當一輩子的軍司馬,等老了的時候提拔一級成為八品武將開開心心的衣錦還鄉。”
胡問靜冷冷的道:“胡某被任愷用官場手段發配到了邊疆,這是深仇大恨,若是胡某沒有當眾不顧一切的報複任愷,你猜胡某的下場會是什麼?多半是無數的官員認為胡某是個好欺負的老實人,為了討好任愷也好,想從胡某的身上獲取利益也罷,眾人隻會像餓狼一樣撲上來將胡某撕的粉碎。”
胡問靜轉頭看賈充和王愷,道:“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才能活的更好,才能讓人掂量掂量動胡某的代價。”
“胡某能夠活到今天就是靠著凶殘和睚眥必報。胡某若是被人欺負了,想著用時間讓彆人看清我的本性,用仁義感化壞人,用不吭聲顯示我的大度,那麼胡某的墳頭草已經七尺高了。”
“胡某原本為胡某教訓了陸機石崇等人後已經可以讓天下人看清胡某不好惹了,沒想到靠文章你罵我我罵你在世人的心中毫無分量,隻是笑談而已。任愷竟然一點點後果都沒有考慮,直接將胡某往死裡坑,胡某今日豈能不重重的打他?胡某沒有當場打死了他已經是顧全大局了,他日定然斬下了任愷的腦袋。”胡問靜下定了決心必殺任愷,若不是她能打,此刻已經被胡人殺了,埋骨邊疆,這仇恨哪裡是打幾下就能揭過去的?
賈充一點都不奇怪,胡問靜的品行他已經非常的了解了,胡問靜凱旋之日就是任愷全家腦地落地之時。
幾人終於將話題扯到了如何處理並州胡人作亂的之上,區區幾百個胡人作亂實在不算什麼大事,幾人很快就定了計劃。賈南風見司馬衷瞌睡的睜不開眼睛了,帶著他去王家尋了客房休息。
房間之中隻留下了賈充胡問靜王愷王敞。
胡問靜慢慢的道:“胡某為了替賈太尉教女兒,裝了許久的小醜,現在可以談談正事了吧?”
賈充點頭,對付幾百個胡人算什麼大事,有必要與代表皇室的王愷王敞父子坐下來溝通嗎?今日的正事隻有一件,那就是平定了並州胡人之後該給胡問靜什麼官職。
胡問靜看看天色都快亮了,實在沒有心情討價還價,直接開出底線:“五品伏波將軍,武威郡太守兼西郡太守。”如此,她與馬隆都是五品武將,兩人聯手控製了武威郡、西郡、西平郡,半個涼州都在她們的掌握之下,這涼州很快就能成為她真正的基業。
王愷搖頭:“平了區區幾百胡人作亂算的了什麼,怎麼可能如此厚賞?”不過是陪著太子妃作秀而已,沒有胡問靜也無所謂的,怎麼可能一口氣升了一級武將品級,又多給了一塊地盤。
王敞也慢慢的搖頭,五品伏波將軍?曆朝曆代之中有伏波將軍稱號的人很多,最有名的就是西破羌人、北擊烏桓的馬援了,胡問靜想要在西涼站穩腳跟威震胡人的心思真是毫不掩飾啊。他雖然還不知道胡問靜是怎麼和賈充勾結在一切的,為什麼賈充會信任胡問靜,但是賈充再怎麼信任胡問靜也不可能因為幾百人的小戰事給與如此厚賞。
胡問靜驚愕的看著王敞和王愷,張大了嘴:“你們竟然這麼天真?”
賈充盯著胡問靜欣喜的笑了:“老夫果然沒有看錯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