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 檀香悠悠的飄蕩著,窗戶雖然開著,卻沒有風,唯有陽光透了進來。
“……既然注定了可以當侍郎, 侍郎的兒子為什麼還要學習呢?為什麼還要看四書五經呢?為什麼還要練武呢?為什麼要會寫字呢?為什麼要有腦子呢?……大縉年輕一代官員統統都是廢物……”王敞一個字都沒有隱瞞, 他才華不怎麼樣, 記性卻還算不錯, 不敢說一個字不錯, 但是大致的意思基本都在。
司馬衷用力的點頭,他都聽見的,胡問靜就是這麼說的。
司馬炎哈哈大笑:“好一個大縉年輕一代官員都是廢物。”轉頭看司馬瑋司馬允司馬演, 這三個兒子就是廢物的典型。
司馬瑋司馬允司馬演鎮定的微笑著,心裡恨到了極點,沒想到一個野草一般的民間低賤女子竟然敢蔑視才華橫溢出身高貴的王侯公子。
司馬炎盯著三個廢物兒子, 這三個人肯定是不服氣的, 以為胡問靜的言語完全是羨慕妒忌恨,卻不知道胡問靜一語中的。但是,司馬炎完全沒有辦法改變, 大縉朝到了如今,門閥已經是根本的根本, 難道還能自己挖斷了自己的根基?若是司馬炎敢徹底消滅門閥, 那麼立刻就會冒出下一個“司馬懿”篡奪了江山社稷。
他微微歎氣,幾個兒子其實都有些才華的,富貴人家從小認真培養的人會有蠢材嗎?但是環境太好, 造成了幾個兒子看不清自己和世界了。
司馬炎揮手,把司馬瑋等人打發了出去,想要對司馬衷說些什麼, 想了想,隻覺這孩子過於憨厚,定然會將他的言語傳到了那些皇弟們的耳朵中,於是歎了口氣,隻是道:“你以後好好的對待胡問靜,此女可以大用。”司馬衷用心的記住。
司馬炎看著司馬衷也出了禦書房,這才問王敞:“真的沒有問題?”王敞重重的點頭,整個計劃全部都計算得清清楚楚,至少在他看來沒有什麼錯漏。
司馬炎笑了,胡問靜說得對,陰謀詭計隻是小道,陽謀才是大道,那些人一定都看破了他們的計劃,可是又能怎麼樣?
“朕等著你們蹦出來。”他淡淡的道,沒有一絲的殺氣,身為帝皇哪裡會在乎一群垃圾。
司馬瑋出了紫禁城,臉上的笑容漸漸的消失,心中越想越是憤怒。他作為堂堂的始平王、本朝皇子、大縉未來皇帝的有力競爭者,紆尊降貴的去追求一個名聲臭大街的平民女子,那個女子不但沒有感激涕零,用全身心和靈魂愛上了他,竟然還鄙夷他是廢物?司馬瑋隻覺一股無法壓製的憎恨從渾身每一滴血液中湧了出來。
“隻會‘陰狠的、婉轉的、不著痕跡的、借力打力的、利用他人的陰謀詭計’?”司馬瑋冷笑著,胡問靜果然是鄉下野丫頭,竟然以為隻有拿著板磚衝上去才叫對抗。
“那麼,讓你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陰謀詭計吧。”
……
某個豪門大閥的府邸之中。
一個穿著寶藍長袍的男子輕輕的將手中的魚食灑到了水池中,十幾條火紅的金魚張大了嘴,奮力的吃著。他笑著道:“原來在胡問靜的眼中我們都是廢物啊。”
一個墨綠色腰帶的男子輕輕的放落手中的棋子,上好的紅木製作的棋盤中黑子立刻活了一個角。他慢慢的搖晃著手中的扇子,笑著看那寶藍長袍的男子,道:“我們當然是廢物了。我們懂天文地理,可是我們會買菜嗎?我們知道禮義廉恥,可是我們知道韭菜多少錢一斤嗎?我們一篇文章讓整個洛陽轟動,名留青史,可是我們知道怎麼養雞嗎?我們坐在案幾前隨便寫上幾筆就決定了無數黎民百姓的福祉,可是我們知道怎麼喂豬嗎?胡問靜比我們懂得買菜,懂得種地,懂得養雞懂得喂豬,哪怕我們與胡問靜比搬磚,看胡問靜毆打任尚書時的蠻力,我們隻怕也是不如她的。諸位,胡問靜會的我們全部不會,我們當然不如胡問靜甚矣。”
周圍的數個公子一齊大笑:“是,做人要謙虛,吾等當三省吾身,三人行必有我師,胡問靜果然比我等能乾有才了數倍,吾等不如多矣。”
一個寒門都不算的平民女子也配指責他們的才華?
胡問靜懂得什麼是書法嗎?懂得什麼是繪畫嗎?懂得相馬嗎?懂得什麼是好茶葉嗎?看胡問靜的穿衣打扮,莫說他們身上由洛陽最好的裁縫定製的服裝了,就是爛大街的幾個成衣鋪子的衣服,胡問靜也是絕不知道的。
另一個正在下棋的男子不屑的道:“胡問靜知道四書五經是那幾本嗎?知道‘才性四本’嗎?讀過鐘會的《四本論》,劉劭的《人物誌》嗎?看胡問靜一副自以為是的模樣,肯定是支持李豐和夏侯玄的‘才性異’‘才性離’了?”
其餘人笑著,李豐和夏侯玄都被司馬家殺了,是大縉朝出名的亂臣賊子,以這二人比喻胡問靜的意思不言而喻。
一個調整著古箏的男子輕輕的笑著:“與胡問靜談四本論?對牛彈琴,不過如此。”眾人又大笑,胡問靜怎麼可能知道四本論?胡問靜明明什麼都不懂,卻敢嘲笑豪門公子,這真是比牛還要蠢了。
一個手中拿著書卷的男子淡淡的道:“胡問靜多半隻是聽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以為可以diao絲逆襲了。她卻不知道想要成為貴族至少要三代人的奮鬥,想要成為豪門大閥至少要五代人的努力,想要擁有豪門大閥的禮儀至少需要百年的沉澱,想要真正的成為豪門大閥至少要兩百年無數人的不懈奮鬥,胡問靜這輩子都休想踏入上層人的圈子。”
其餘人笑著點頭,胡問靜或類似胡問靜的平民以為自己走了大運成為了暴發戶就能進入大縉真正的豪門圈子了?彆做夢了。大縉的豪門圈子了哪裡是暴發戶可以涉足的?在胡問靜之類的diao絲花了巨資買了一些西域的波斯米亞風格的地毯掛在牆壁上炫耀的時候,豪門大閥隻會從倉庫裡翻出一條毛邊破舊的波斯米亞風格的地攤隨便的道,“這條地毯在我家大概有百十年了”。這叫什麼?這才叫檔次!以為吃得起豬肉,會買幾件衣服,會寫幾句詩詞文章就能成為豪門大閥?平民百姓真是讓人發笑啊,竟然既沒有腦子也沒有眼睛,江南的陸家如何?二相五侯將軍十餘人,如此世家生世碾壓胡問靜之類的平民幾萬次,可是在大縉的豪門大閥的眼中不過是偏僻的小地方的小角色而已,縱然陸機陸雲兄弟的文名橫掃洛陽,陸機陸雲兄弟卻依然無法進入真正的上層社會,隻能死命的擠進了二十四友之中,勉強與上流社會搭個邊。
陸機陸雲尚且如此,胡問靜之流算個毛,一個不入流的菜鳥小爬蟲也配嘲笑豪門世家子弟?
眾人淡淡的笑著,誰也沒說什麼,但誰都知道從此以後胡問靜就是大縉所有門閥世家的公敵。這世上無法成為豪門大閥因此鬱鬱寡歡乃至破口大罵的人不在少數,可是像胡問靜這般公然得罪了所有門閥子弟的人實在是世所罕見,真是想不明白胡問靜為什麼會如此愚蠢。
“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胡問靜以為隻要拳頭大就是道理,哪裡想過其他。”有個公子冷冷的嘲笑著。眾人再次大笑,胡問靜與任愷再怎麼有過節也必須遵守規矩,規矩是什麼?規矩就是“鬥而不破”,再怎麼憤怒也不能公然撕破了麵皮,權傾朝野的太尉賈充都不敢打破了規矩,小小的胡問靜竟然無視規矩公然暴力毆打任愷,這根本是犯天下之大不韙,若不是此刻司馬炎和賈充用得著她,哪裡還有胡問靜的活路?
“我等隻需要擦亮了眼睛看胡問靜的明日就是了。”眾人冷笑著,既不把胡問靜當回事,也不認為胡問靜還有明天。
……
不時有人進入衛瓘的府邸之中,然後在大廳之中聚集。大廳中的氣氛很是壓抑,雖然已經坐滿了人,卻沒什麼人說話,偶爾有人看到熟人到來,也隻是默默的拱手示意。
衛瓘坐在首座之上,怔怔的發呆。
有人實在忍不住了,厲聲道:“沒想到賈充竟然玩這一手!”
一群人都點頭,此刻還有什麼好說的,白癡都知道那並州胡人做亂有巨大的水分,多半就是賈充挑撥安排的,單純就是為了給太子妃刷功勞,穩固太子的地位。
“無恥之徒!”有人大聲的罵著,可附和的人雖然多,卻也隻是罵幾聲而已,一點點沒有實質的建議。給太子刷功勞怎麼可能隻是賈充一個人的計謀,背後一定有司馬炎參與,堂堂皇帝親自下場給太子開路,難道眾人還能指責軍功有水分不成?而且賈充做事老道,隻怕軍功一點點的水分都沒有,隻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功勞,可是偏偏就借此在軍中反對派中打開了一條縫隙。
衛瓘聽著眾人謾罵,心中已經飄到了其他地方,賈充的陽謀他在調動胡問靜入京的時候就看破了,他又有何懼?他隻是在深思,這次並州胡人作亂真的是賈充安排的?賈充為什麼要倉促發動呢?這胡人一直就是大縉朝尾大不掉的大問題,時不時就冒出一些禍事,賈充何必這麼露骨的安排胡人鬨事呢,等胡人自然發動不好嗎?司馬炎為什麼又讚同賈充的計劃呢?
衛瓘忽然笑了:“來人,老夫要見張禦醫。”
……
五日後。
三千士卒開拔北上並州,百官和無數百姓送出洛陽城外。不時有人大聲的歡呼著:“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必勝!”
賈充捋須而笑,果然帶兵出征最能讓百姓記住啊,還沒開始打仗呢,老百姓就歡呼太子和太子妃了。
胡問靜瞅瞅士卒很是不滿,那些士卒懶洋洋的毫無精氣神,怎麼看都是垃圾士卒,她認真的問賈充:“你確定都是精銳?坑死我沒關係,不要坑死你自己的女兒啊。”
賈充根本懶得理她,天下士卒都是這副模樣,此去洛陽足有千裡之遙,哪個士卒能夠從頭到尾雄赳赳氣昂昂的?賈充認真的叮囑賈南風:“行軍打仗之事你切莫乾預,一切隻聽胡問靜和其他將領的。”這是給胡問靜麵子,胡問靜不過是一個比較能打的猛將而已,懂P個兵法,賈充在這隻有三千人的軍隊中安插了數個大將,賈南風隻要老老實實的坐在營帳之中做人形印章,任由大將們發號施令,然後看著胡問靜前衝後突就行。
賈南風渾身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左右顧盼,四周士卒盔甲鮮明,軍旗在風中飄蕩,偶爾還有戰馬嘶叫,她心中很是有壯懷激烈的味道,不愛紅裝愛武裝,不過如此。她聽著賈充的叮囑,用力的點頭:“父親放心,我絕不會誤了大事。”心裡很是不耐煩,三千武裝到牙齒的官兵對付幾百個作亂的胡人有P個難度的,她再是不懂兵法也不會打輸了。賈南風心中暗暗想著,定要好好的指揮作戰,這才不辜負了一身所學。上馬能打仗,下馬能治國,這才是未來皇後的風姿。
小問竹在地上蹦躂著,努力的向胡問靜伸手:“姐姐!我也要騎馬!”胡問靜板起臉:“問竹乖,和賈爺爺玩幾天,姐姐回來後再和你玩。”
小問竹大哭:“不要!我要和姐姐在一起。”扯著胡問靜的腳不放。
胡問靜瞪小問竹,小問竹就是不管,撕心裂肺的哭喊。
周圍送行的官員都轉頭看了過來,大軍出征的時刻就算沒有敲得勝鼓,至少也要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哪有讓小孩子大哭的道理。
賈充急忙擠出最慈祥的笑臉看著小問竹:“問竹乖,爺爺給你吃糕餅。”小問竹理都不理他,堅決的扯住胡問靜不放。
胡問靜乾巴巴的看賈充:“要不,我就帶她一起去並州?”彆看賈南風此刻騎在馬上威風凜凜,還有四五輛馬車十七八個宮女太監跟著呢,多一個小孩子也沒什麼關係的。
賈充冷冷的看胡問靜,什麼叫做人質?想要你老老實實的保護賈南風,聽賈南風的話,把賈南風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就靠手中有小問竹做人質了。要是小問竹落到了你的手中,誰知道你會不會在危險的時刻帶著小問竹逃跑,任由賈南風被敵人砍成十八段。
小問竹隻是抱著胡問靜的腳大哭,賈充催促著胡問靜快點出發,前麵的隊伍都出了營地三裡地了,你再不出發算P個先鋒?小孩子哭就讓她哭嘛,難道還能哭死了不成?等小問竹哭累了,也就麵對現實了,乖乖的在賈府吃喝玩樂,保證三天就忘記你這個姐姐了。
胡問靜悲涼的看著賈充道:“問竹自從出生後就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一天,胡某此次遠征並州,去三十日,回三十日,戰三十日,休息十日,足足百日不能與胡某相見,多見片刻又如何,賈公何以如此殘忍?”不如我帶走吧,帶走吧,帶走吧。
賈充冷冷的看著胡問靜,做夢!
千軍萬馬之中,眾目睽睽之下,一個小女孩扯著一個騎馬的女將領不停的大哭,遠處的百姓都震驚了:“難道此去必死無疑?”“聽說賈充哭得暈死過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啊。”“不好,我兒子也在軍中!”
賈南風見賈充和胡問靜還在對峙,對這兩個家夥失望透頂,多大的事情啊,沒看見四周的百姓都要哭了嗎?難道要本宮第一次帶軍出征就成為萬人哭嚎的笑柄?她淡淡的道:“不如讓本宮帶著小問竹吧。”
胡問靜用力點頭:“對,我也是這個意思,讓我妹妹多親近太子妃娘娘,沾些太子妃的福氣。”賈充冷冷的看著女兒,這個女兒到底是不是親生的?他不能當眾落了太子妃的麵子,隻能用最嚴肅的表情叮囑著:“飯可以不吃,刀劍可以不拿,人可以全部死光,小問竹必須在你的懷抱之中!”
胡問靜怒視賈充,你乾脆直說把刀子架在小問竹的脖子上好了。賈充轉頭看了胡問靜一眼,壓低了聲音對賈南風道:“若有危急,就將刀子架在小問竹的脖子上。”
胡問靜恨不得吐唾沫了!信不信胡某翻臉!
賈充鄙夷極了,要不是你違反約定一定要帶走人質,老夫至於這麼下作嗎?
賈南風莫名其妙,但是看賈充這麼認真,用力點頭:“好。”伸手要去扯地上的小問竹,可是賈南風雖然會騎馬,這從高頭大馬上彎腰去抱一個小女孩的技術卻不是隨便騎馬晃悠幾下就能擁有的,任由她怎麼伸手都無法夠到小問竹的手。
賈充肝疼極了,這個女兒真是太看不清自己了。他咳嗽一聲,手下急忙抱起小問竹送到了賈南風的馬背之上。賈南風看著不時掙紮的小問竹道:“太子妃姐姐帶你和姐姐一起旅行。”小問竹立刻不掙紮了,歡快的笑,好像從來沒有哭過一樣。
賈充死死的盯著小問竹,又轉頭看胡問靜,真的不是你教小問竹假哭鬨事的?胡問靜眨眼,這回真不是我安排的。
大軍浩浩蕩蕩的遠去,旌旗蔽日,鎧甲凝霜,人強馬壯,威風凜然,百姓歡呼聲不絕。
賈充和百官熱情的揮手,不少送行的門閥公子豪門貴女羨慕極了。有門閥貴女讚歎道:“我當寫詩紀念今日。”一群貴女點頭,不如開個詩會吧。
有門閥貴女淡定的在路邊擺開案幾香爐宣紙筆墨,悠悠的開始作畫:“寫詩如何紀念今日的盛況,我當繪畫以記之。”其餘貴女恨死了,以為你繪畫好了不起啊,偏不理你。
有門閥公子羨慕的看著兩邊歡呼的百姓,道:“大丈夫生當如是。”會寫詩寫文章有個P用,果然還是帶著士卒出征威風啊,遠望那些出征將士的鎧甲在陽光下竟然閃著光芒呢,簡直是天神下凡。
一群門閥公子羨慕的點頭,三千人的大軍,幾萬人的送行的場麵實在浩大,遠不是帶著幾百人打獵可以比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