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圍觀眾大聲的笑著:“讓她拿出來,不拿出來就打。”
戴竹不敢置信的看著周圍的人,這些人還是人嗎?
華大夫在一邊看了一眼戴竹,深深的歎氣,想要道歉,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今日他和戴竹做錯了嗎?老天爺不長眼睛而已。
“一千兩太多了,誰的人命值得一千兩?你以為你爹是皇帝老子嗎?”華大夫惡聲惡氣的譏笑著。“頂多五百文。”
那幾個孝子大怒,一巴掌就打了過去:“五百文?你打發叫花子嗎?信不信我打死了你!”
華大夫抹掉鼻血,淡定的道:“打死了我,一文錢都沒了。”那幾個孝子又是一陣暴打,華大夫就是不答應一千兩銀子的賠償。
一群圍觀眾也勸著,一千兩實在太高了,皇帝老子也不值得一千兩,價格必須低些。
華大夫與眾人討價還價,戴竹驚恐的坐在一邊,心中混亂極了。這世上不該是好人多嗎?這些孝子不該因為爹死了而痛哭嗎?這些路人不該是主持正義嗎?不是應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嗎?為什麼會這樣?
一群圍觀眾大聲的嚷嚷著:“大家各退一步,就一百兩,不要再討價還價了,不然我們也幫不了你們!”“我們真的是為了你好,就一百兩銀子而已,買條命真的不是很貴。”“你以為是買的死人的命?買的是你自己的命啊,你信不信不給錢,這些死了爹的人真的會激動地殺了你,然後衙門都管不了,誰叫你害死了他的爹呢?”
戴竹聽著四周紛亂的“好心人”的言語,淚水悄悄的在眼眶中打轉,委屈的無以複加。
街上,幾個穿得漂漂亮亮的孩子趴在馬車的窗戶邊看熱鬨,有個小女孩轉頭叫著:“姐姐,壞人欺負好人。”
一個穿著灰布衣服的女子笑了笑:“不用擔心,姐姐也是壞人。”
劉星在街上飛快的奔跑,雨傘早就扔掉了,薄薄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立刻就被她火燙的臉蒸發成了水氣,她大口的呼吸著,這輩子都沒有跑得這麼快過,呼出的熱氣在朦朧的細雨之中竟然清晰可見。
“劉星!劉星!”張大嬸大聲的叫著,這丫頭怎麼不打傘?這要是病了怎麼辦?
劉星飛快的跑向衙門,還有好大的一截路,就看見十幾個衙役小跑著過來。她大喜過望,遠遠地就大叫:“衙役老爺,小女子有冤情!快去救人!”一個衙役皺眉離開隊伍,問道:“什麼冤情?”劉星大聲的道:“有人在華同泰醫館訛詐!”那衙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番,道:“跟上!”
劉星一怔,急忙跟著那衙役飛快的追上其他衙役。那衙役似乎向著其他人解釋道:“……也是為了華同泰醫館。”
有人輕輕的嗯了一聲。
劉星耳朵極好,立刻分辨出這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急忙望了過去,這才發現那些衙役之中有個身穿官服的女子。劉星一個勁的埋怨自己,那一定是白縣令了吧?她剛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她很是為自己的觀察力著急,這麼明顯的官服竟然都沒看到,她的觀察力就這麼差嗎?又為自己找借口,剛才一定是太急了,所以以為看到了衙役就是看到了一切,什麼都沒有注意到。
一群人小跑到了華同泰醫館前,裡麵依然在鬨騰著:“五百兩!再不答應就打死了你!”
白絮看見了街上的馬車,一個小女孩用力的向她揮手,白絮勉強笑了一下,隻覺丟臉極了,竟然讓胡問靜看到了這麼糟糕的情況。
一群衙役嗬斥著:“閃開!縣令老爺來了!”
華同泰醫館之內糾纏的人急忙都鬆開了手臂,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地上。
白絮大步走了進去,臉色很是不好。
幾個孝子和抬門板的人見了白絮身上的官服,以及衙役老爺們跟在白絮的身後,立刻就知道定然是縣令老爺無疑,急忙重重的磕頭,悲聲道:“青天大老爺啊,庸醫害死人了,青天大老爺一定要為小人做主啊。”
白絮看看躺在門板上的病人屍體,再看看被打得一臉血的華大夫,以及憤怒的戴竹,淚流滿麵的幾個孝子,心中幾乎立刻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微微有些頭疼,這個案子的內容非常簡單,幾個百姓想要死在哪裡訛哪裡。
這種醫鬨都不能算的案子,該怎麼處理?
白絮一言不發的看著四周,那些死者家屬依然用力的磕頭,那些死者的親朋依然哭天喊地,那個大夫依然沉默不語,她該怎麼處理?
這麼簡單地案情,胡問靜沒有處理,卻召喚她來處理,這就是一次公開的考核。她若是處理的好,會被表演幾句,若是處理的不好,多半會被責罰。她該怎麼處理呢?
白絮拚命的回想胡問靜的個性和平時做事的風格,隻想到了兩個字:“極端”。
不用說,若是這個案子由胡問靜處理,肯定是把這訛詐的幾個百姓儘數殺了。白絮看著周圍的百姓,哦,還不夠,胡問靜可是暴戾的很,怎麼可能隻殺了幾個訛詐的刁民呢,她多半會把這些看熱鬨、起哄、和稀泥、拉偏架的百姓儘數都重重的責罰。殺了肯定不至於,但是苦役是肯定的,荊州現在到處都有農莊,送到農莊苦役幾個月是免不了的。
白絮看著一群百姓,她是不是就順著胡問靜的意思處理了,然後被胡問靜誇獎幾句呢?
她的目光從眼前的百姓的臉上掠過,這是一張張帶著諂媚、驚恐的臉,或許還有偽裝出來的憤怒,和認為理所當然自己沒錯的得意和驕橫。
白絮百分之一百的認為這些死哪裡訛哪裡的家夥都是混賬王八蛋!若是她是那個挨打的大夫,她肯定恨不得殺了這些家夥。可是,她是一地的縣令啊,她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這個城市的最高意誌啊。
白絮深深的呼吸,胡刺史是個好人,但是好人不代表就沒有缺點,胡刺史太偏激,太極端了,胡刺史認為所有壞人沒有一絲絲的挽救餘地,就該千刀萬剮。這個想法與秦始皇有什麼區彆?執行嚴刑峻法的大秦二世而亡,胡刺史就沒有從其中得到什麼心得體會嗎?
白絮不敢小看胡問靜的能力和學識,胡問靜是荊州刺史,她白絮是什麼?若不是胡問靜,現在要麼是個流民,要麼是一具白骨。她的學識、能力肯定比不上胡問靜,可是,這代表胡問靜就永遠是正確的嗎?胡亂殺人就是正確的嗎?
白絮殺過人,她不反對殺了該殺的賊子。亂世用重典,那些想要造反的,那些奸(淫)擄掠的,自然該殺,該用最殘酷的手段殺了,不如此,怎麼告慰被那些賊人害死的普通人?但現在是亂世嗎?這訛詐就該死嗎?
白絮一言不發,心中熱血澎湃,天地之間有杆秤,那秤砣是心中的正義。
她笑了,扯過一張被砸爛了一角的凳子,輕輕巧巧的坐下,指著滿臉是血的大夫道:“你,說說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華大夫一五一十的說了,其中不時被那幾個孝子和親朋打斷,但無非是情緒輸出,對華大夫平實的敘述也沒什麼爭議,周圍這麼多百姓從頭看到了尾,哪裡是他們幾個可以隨意造謠的?況且那華大夫承認他被病人搭了脈,寫了藥方,病人死在了他的醫館中,這就是實打實的大夫害死了人啊。
幾個孝子哭喊著:“青天大老爺啊,你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活人進來,卻變成了死人!”“我爹多強壯的一個人啊,若不是這個大夫貪財,不肯治病,我爹就不會死。”
周圍的百姓也紛紛點頭:“對,若是那華大夫肯拿藥出來,那老人家未必會死。”
戴竹和劉星憤怒的看了一眼周圍的百姓,然後死死的盯著白縣令,所有的希望都在這個年輕的女縣令的身上了。
白絮的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一字一句的道:“你們以為訛錢還有理嗎?”
幾個孝子和一群百姓愕然。
白絮嚴肅的道:“來人,把這幾個訛詐錢財、毆打他人的刁民拖下去重重的打五十大板,送到農場苦役半年……
“……責令賠償華同泰醫館的損失二兩銀子;賠償華大夫醫藥費三兩銀子,合計五兩銀子。若是不給錢,那就再打五十大板,在農場苦役三年……”
那幾個孝子和抬門板的親友驚懼的看著白絮,隻覺不可思議到了極點,奮力大叫:“縣令老爺,我爹死了啊!我爹死了!是那個庸醫害死的,為什麼還要打我們?”“縣令老爺收了黑錢了!”“天理昭昭!”“貪官!我要去京城告你!”
有孝子對著周圍的百姓大聲的叫著:“大家都來看咯!”指望周圍的百姓發力,可是那些百姓一個都沒有站出來的。
這是白縣令啊,殺光了襄陽城的門閥的胡荊州的手下啊,若是得罪了白縣令會不會被殺了?一群圍觀的百姓堅決的諂媚的笑著。
白絮無視那憤怒吼叫的幾個刁民,大步出了醫館走向胡問靜的馬車,她的處理方式太柔軟了,但她認為這個尺度剛剛好,不,其實已經偏重了。若是換了以前的縣令老爺處理這個案子,哪裡會有苦役和賠錢,能夠打那些刁民幾板子已經算是青天中的青天了,大多數縣令老爺隻會讓大夫和死了家人的刁民協商解決。至於那些看熱鬨,和稀泥,拉偏架的百姓,白絮不想給與任何的處罰,世道就是這樣的啊,到處都是和稀泥,從官府到民間都在和稀泥,怎麼能夠單純的怪責某幾個百姓和稀泥呢?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白絮堅信隻要她做對了,她不和稀泥,那麼言傳身教之下襄陽的百姓就會慢慢的分清對錯。
可是這個解決方式一定不會被胡問靜認可,她做好了挨罵的準備。
“請胡刺史責罰。”白絮認真的道。
胡問靜盯著白絮,隻是笑了笑:“你很像一個青天大老爺了。”這個白絮有自己的理念,那是好事,胡問靜從來沒有想過所有手下與她一模一樣,或者“一條心”,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怎麼可能“一條心和一模一樣”?她完全接受與她有區彆的手下。
“走咯,回江陵。”胡問靜歡快的笑著,或許需要付出一些學費,不過想到有一群人需要學習,這學費立刻就便宜的可以忽略不計了。
金渺帶著一群人跟在馬車後遠去,回頭看了一眼白絮,這個女子就是白絮白縣令?聽說一身好武藝,在鎮壓賊人作亂的時候殺了很多人。金渺微微皺眉,在胡問靜的手下混日子都必須能打嗎?這可有些麻煩了。他看看自己的手,該死的,自己不會打啊!
華同泰中,一群百姓很是不滿的看著一臉血的華大夫,與女縣令老爺有關係就早點說啊,何必鬨得挨打呢?你早說與女縣令老爺有關我們肯定幫你啊。眾人搶著進了醫館,熱情的將華大夫扶了起來,擦著他臉上的血水,體貼的叫著:“還不快拿金瘡藥來!”“拿水來,讓華大夫喘口氣。”
戴竹和劉星狠狠地盯著這群百姓,隻覺惡心無比。人也是他們,鬼也是他們,這人心怎麼如此的醜陋?
劉星向戴竹打了個招呼:“我先回去了。”她實在不想再看見那些垃圾。出了醫館,她又開始胡思亂想,那個白縣令很不錯啊,那些衙役好像也不怎麼凶。想到了那張招聘衙役的布告,劉星有些心動了。
戴竹也不想待在這裡,誰有心情看一群人渣演戲?她惡聲惡氣的冷笑了幾聲,可惜那些人渣百姓一點點都沒有受到了刺激或者被嘲笑後的羞愧,笑得更開心了,反而把戴竹惡心的夠嗆。
“華大夫,我也先走一步。”戴竹告辭,方才也挨了幾下,雖然沒流血,但是好幾處也腫了起來。
半個時辰後,華大夫在家人的攙扶下找到了戴竹。
“這一瓶是跌打藥,你快點用了。”華大夫說道。
戴竹點頭,她已經上過藥了,但是華大夫好心,她也不能推辭。
華大夫沉吟了一下,道:“今日連累了你,老夫很是過意不去。來得過於匆忙,沒有帶上禮物賠禮。”
戴竹搖頭,似乎華大夫想要和她說些什麼。
華大夫果然道:“有些事情還是與你解釋一下。”戴竹認真的聽著。
那華大夫道:“今日之事,其實很普通。老夫當大夫幾十年,其實都遇到過,鬨事的病人或家屬,訛錢的刁民,打砸的流氓地痞,看熱鬨起哄的百姓,老夫全部都遇到過。今日雖然超出了老夫的預料,但也並不稀奇。”他有些哭笑,時代變了,祖傳的對付刁民的藥方竟然也無效了,以後看來要另想辦法了。
“老夫看你神色,你似乎以為這個世上沒有好人?看似樸實孝順的兒子盼著親爹實在大夫的醫館之中訛錢,熱情的街坊鄰居冷漠旁觀,毫不相關的路人們不講道理,隻想著看熱鬨和拉偏架。”
戴竹很想說她沒有這麼想,保持溫柔善良賢惠的良好形象,但是終於沒有吭聲,她就是這麼想了。
華大夫認真的道:“不,世上還是有好人的。”
“為什麼門口停住許多貴人們的馬車?難道老夫被人打的熱鬨就值得貴人們停下來?”
“為什麼白縣令這麼快就來了?老夫的家人一個都沒能離開醫館。”
戴竹一怔,難道不是巧合?
華大夫道:“這些其實都是那些街坊鄰居做的啊。”
“那些貴人們的馬車是被鄰居們堵住了街道無法通行。”
“那白縣令是被街坊鄰居們叫來的。”
華大夫認真的說著,這些都是他的猜測,但是他確定也不會差了太遠,那劉星不是跑得渾身是汗的與白縣令一齊進來的嗎?
他看著有些驚愕的戴竹,繼續道:“要幫助人,就要先保護自己。老夫當了幾十年大夫就知道了一件事情,言語永遠不能說服不講理的人,與那些蠻不講理的人講理隻會挨打。幫助人,主持正義,未必要挺身而出的,有時候曲折一下也可以主持正義的。”
華大夫盯著戴竹,他租賃戴竹家的房子開醫館已經有幾十年了,戴竹,戴竹的父母幾乎都是他看著長大的,所以他不在意倚老賣老教育幾句。
“你心地善良,但是經曆的太少了,希望老夫今日的經曆能夠對你有些幫助。”
戴竹看著華大夫一家人慢慢的遠去,心中千絲萬縷,這世界就這麼複雜?善與惡就那麼難以區分?她低聲自言自語:“為什麼就不能簡單一些?”像那個白縣令多好,錯了就受罰挨打苦役,沒有含糊,沒有和稀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