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問靜放下公文, 白絮以為這件事就這麼完結了?哪有這麼簡單。白絮用最激烈的手段挽回襄陽縣衙的威望,確實可以最快的讓整個襄陽的人都畏懼官府,官府令行禁止, 但是百姓未必理解白絮的無奈。
“說不定有人會跑去告禦狀。”賈午小心翼翼的提醒。那些百姓以為遇到了天大的委屈, 一定會悲憤的四處告狀, 民間最喜歡的流傳就是告禦狀和遇到欽差了,但是欽差可遇不可求,告禦狀幾乎是唯一的選擇。
她看了一眼滿不在乎的胡問靜,繼續道:“要不要堵住了道路……”隻要卡住了關鍵的道路,誰敢去告禦狀就抓誰。
胡問靜斜眼看了一下賈午:“後浪完全不理解韭浪的生活。”賈午完全沒聽懂,但是料想絕不是好話。她憤怒的瞪了一眼胡問靜, 若不是兒子賈謐和幾個外甥女都在這裡,她絕對和胡問靜翻臉。
胡問靜笑道:“你出身富貴人家,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從洛陽到荊州一路行來, 隻要關心哪個客棧的床柔軟,哪個客棧的菜新鮮,其餘統統不用管,可是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
她懶得詳細解釋富貴人家出門有多麼的麻煩, 有多少手下跑前跑後, 她隻是挑了賈午理解的事情解釋。“沒有官府開的路引, 那些百姓怎麼出門?永遠都避開城池, 避開官府, 走荒山野嶺嗎?在荒山野嶺吃什麼?吃土還是吃草?”
賈午張大了嘴, 她知道路引,可是從來沒有使用過。
胡問靜淡淡的道:“路引隻是出遠門遇到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京城在哪裡,有多遠, 出行要多少錢,家裡的田地荒蕪了怎麼辦,找誰告狀,皇帝會不會理睬?”她平靜的看著賈午,在賈午的心中皇帝就是經常竄門的叔叔伯伯,皇宮就是親戚家,想去就去了,可在見了衙役都懼怕的百姓的心中哪裡是小事了,光是想想就覺得恐懼,所謂告禦狀的說法隻是傳說,一年都沒有幾個百姓會真的實施,更多的隻是無處伸冤的悲嚎和放棄而已。
胡問靜淡淡的道:“所以啊,不管荊州殺了多少刁民,這告禦狀的平民百姓其實是不會有的。”她想著無處伸冤、刁民等等詞語,心中有些寒冷,她現在已經不是人了,輕易的把百姓踩在腳下,還要汙蔑一句“刁民”。
賈午沒有聽出胡問靜心中的複雜,卻注意到了“平民百姓”四個字,心中一動,那麼門閥子弟呢?彆有用心的人呢?她掃了一眼胡問靜,見胡問靜不動聲色,多半是早有了準備。
胡問靜確實早有準備,她完全不在意襄陽的事情鬨得多大,甚至覺得鬨得越大越好,隻要事情足夠大,足夠讓所有的荊州官員關注,仔細的分析前因後果,那麼荊州的官員們在遇到了類似的事情的時候就有了更多的考量。
胡問靜知道荊州的官員實在是太不合格了,個個都是“草根”,哪裡懂得怎麼做官呢,隻是憑借著一腔熱血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而已。但是當官哪有這麼簡單。
胡問靜想要荊州的所有官員按照她的尺度做事,以後還會強行的推廣她的做事尺度,但是此刻她還有時間,她更希望這些跟隨她的草根官員們能夠理解她的做事尺度做事方法的無奈,能夠從挫折中知道理想和現實的差距,哪怕稍微費些時間也無所謂。
至少白絮如今知道了某一種官老爺的做事方式會有什麼後果,而胡問靜的方式雖然很不善良,但是有效,乾脆,不牽扯精力。
胡問靜沉吟著,這個“草菅人命”的做法會不會有後患呢?她利用百姓的鮮血培養官員的手段極其惡劣和沒有人性,肯定有盯著她的官員已經笑著記錄下了這個把柄,隻等在關鍵時刻給她致命一擊。她笑了笑,若是朝廷是個強有力的皇帝當政,比如司馬炎,那麼她這麼做就是送死,一個告禦狀就坑死了荊州所有官員,但是如今她是“輔政議員”,是荊州土皇帝,還怕了誰?
胡問靜舉起了毛筆,在公文中批複了幾個歪歪扭扭的醜陋文字:“嚴格執法,以法為本。彆以為死了人就了不起,一切法律說了算。”
賈午伸長脖子看見了那幾個字,歎了口氣,胡問靜果然早有準備。她有些厭煩,有種麵對父親賈充的感覺,這些動不動就挖坑的人太討厭了,根本猜不透他們在想什麼,可自己的想法卻毫無遮攔的暴露在聰明人的眼前。賈午將懷裡的司馬女彥抱緊了一些,還是純潔的孩子最可靠了。司馬女彥乖乖的看著賈午,又看向遠處,不哭也不鬨。
司馬女彥是賈南風的小女兒,今年才三歲,還離不開奶娘,卻也幸好如此,司馬女彥太小了,小到對奶娘的感情比對母親賈南風還要深,這才沒有因為遠離了母親賈南風而哭哭啼啼。
賈午哄著司馬女彥,倒是有些佩服賈南風的果決,竟然把四個幼小的女兒儘數送到了荊州。她微微有些惶恐,賈南風是不是感覺到了什麼危險?
賈謐得意的看著司馬家的幾個小皇子,介紹著賈南風的女兒們:“這個是河東,這個是始平,這個是弘農,都是我姑姑的女兒。”他說的都是賈南風的女兒們的封號,這幾個女孩子其實應該叫做河東公主,始平公主,弘農公主的,但是他從小就叫他們河東始平什麼的,既沒有喊過公主,也沒有叫過其他名字,在他的心中“河東”等等封號就是幾個表妹的名字了。隻要為什麼賈南風作為他的母親的姐姐是他的姑姑而不是姨母,賈謐就更加沒有想過了,他燦爛的笑著:“我也是哥哥了。”
在這些小夥伴中賈謐的年紀最小,隻有叫人哥哥姐姐的份,但是司馬女彥比他小多了,終於有人叫他哥哥了。
司馬遐一點都不覺得當哥哥有什麼可以得意的,叫道:“我們去踢蹴鞠吧?”他其實是見過賈南風的女兒們的,不過那也就是在司馬炎的家宴中見過一兩次,還隔得遠遠的,彆說小孩子記性不好,就是記得也沒用,因為他很有可能根本沒有看清賈南風的女兒的相貌,父皇司馬炎的宴會中必須遵守規矩,目不斜視,他哪有可能去看他的小侄女長什麼模樣。
“以前人少,踢起來都不開心,現在問竹回來了,又帶了這麼多人回來,應該可以玩的很開心了。”司馬遐叫著,在皇宮中好像什麼都不能玩,到了荊州之後什麼都可以玩,還不用學規矩,真是太幸福了。
司馬謨大聲的叫:“嗯,踢蹴鞠,踢蹴鞠!”
小問竹牽著河東公主的手,道:“蹴鞠可好玩了。”河東公主看了一眼身邊的宮女,注意到了宮女微微的搖頭,急忙細聲細氣的道:“本宮不能做違反禮儀的事情。”
小問竹用力點頭:“嗯,我們不做違反禮儀的事情,我們玩蹴鞠。”
河東公主看著小問竹發亮的眼睛,聽著司馬遐大聲的叫嚷,心裡癢癢的,她轉頭看賈午,賈南風有交代,到了荊州之後一切都要聽姨母的,賈午根本沒有看她,好像與胡問靜說著什麼。
河東公主有些猶豫了,踢蹴鞠到底算不算違反禮儀?
小問竹看著司馬遐等人追著蹴鞠亂跑,大聲的叫:“等等我們!”賈謐拚命的追著蹴鞠,大聲的叫著:“河東,始平,弘農,你們快點來。”
三個公主被小夥伴的大呼小叫勾得心癢癢的,見賈午沒有反對,這是默許了?歡快的追了上去。
一隻薄薄的輕輕的皮囊蹴鞠在幾個小男孩小女孩的追趕之下到處亂滾,時不時飛了起來。
胡問靜大聲的叫著:“誰贏了誰可以多吃一碗綠豆湯。”
幾個小孩子歡呼著,跑得更加的歡快了,一碗綠豆湯的誘惑無限的放大。
司馬女彥掙紮著從賈午的懷裡下來,也想去踢蹴鞠,卻被奶娘死死的扯住不放。
胡問靜道:“沒關係,我還有一個蹴鞠。”取了一個蹴鞠給司馬女彥玩,三歲的孩子已經可以跑得飛快了,但是其餘孩子未必會讓她,受傷的幾率太大,找幾個宮女陪她玩更安全。
……
旬日後,江陵府中官員彙聚,各地的官員都趕了回來。
胡問靜很是不滿:“你們不用做事了?”大老遠趕回來在路上需要花多少時間,有這時間不如好好的為人民服務。
一群官員憤怒的看著胡問靜,說得好聽,是誰扔下了荊州的無數事情跑到京城去度假了?這一走就是半年,以為這半年來是誰在荊州辛苦工作?
周渝舉起了雙手,顫抖著道:“我每天天不亮就開始批改公文,一直到鳥兒都睡覺了,我還在批改公文,我的手現在已經成了毛筆手,筷子都拿不住了。”一群人盯著周渝,再用力些抖,不然不像。
胡問靜點頭:“那就不要用筷子,用湯匙嘛,多方便,我就是用湯匙吃飯的。”一群人怒視胡問靜,你沒長大嗎?
回涼捂著臉大哭:“我每天都要巡邏,還要練兵,我都瘦了!”一群人用力點頭,回涼多可憐啊,還不是因為胡刺史不在荊州。
胡問靜瞅瞅回涼,認真的道:“以後少吃兔子!”
姚青鋒指著自己的右手,嗚咽著道:“為了訓練士卒,我從馬上摔下來了幾十次,手都斷了。”輕輕的拍右手,右手無力的耷拉著,隨著拍動輕輕的晃動。
胡問靜斜眼看姚青鋒,伸手去拿茶杯。姚青鋒淡定極了,胡問靜若是忽然扔了一個茶杯過來,她絕對不會傻瓜一樣用右手去接,看胡問靜怎麼辦。姚青鋒盯著胡問靜不放,就等胡問靜扔杯子了,卻看到胡問靜淺淺的喝了口茶水,然後將茶杯放下了。怎麼不扔杯子?姚青鋒有些疑惑了,忽然感覺到有人在輕輕地拍自己的右手,低頭一看,小問竹蹲在地上,輕輕地拍著她的右手,扁著嘴:“都不會晃動!”
姚青鋒怒視小問竹:“熊孩子!”
李朗沒空理會一群幼稚的小女孩,直接說出來意:“胡縣令你可回來了,我們好多事情搞不定!”推廣種植芋頭很是不順利,請求戰術指導。
一群官員用力點頭,各地都遇到了相同的情況,百姓打死不肯種芋頭,哪怕去年吃的歡歡喜喜,今年依然不打算種芋頭,荊州各地除了農場種了一些之外,老百姓嚴重缺乏種芋頭的積極性,而各地沒什麼流民,撐死就幾百人而已,農場的規模微小,想要按照原計劃計算人口的食量和芋頭的食用期種植芋頭,眼看是徹底失敗了。
李朗沒和白絮客氣,大家都是從混亂的營地中殺出來的交情,何必遮遮掩掩:“白絮用徭役推廣種芋頭的方式後患太多,我寧可留著徭役修水利。”一群官員點頭,每年能夠向民間征派的徭役是有規定次數的,必須用在刀刃上。
白絮臉上一紅,盯著腳尖不說話。
周渝早就想過怎麼解決百姓不肯種芋頭了,道:“是不是可以用種芋頭抵稅?比如每家每戶開墾半畝荒地中芋頭,就能抵一畝稻田的稅。”數字可以再衡量,中心思想就是用減稅刺激百姓種芋頭。
好幾個人一齊點頭,百姓不種芋頭是因為芋頭不能納稅,但若是稍微給些抵稅的好處,百姓一定會大肆種芋頭的。
周渝道:“至於稅收的影響也不會很大,我們的稅賦原本就很富裕。”如今從門閥收繳的田地都打著胡刺史的私田的名號,出了朝廷的稅賦之外還有一筆地主的佃租,種植芋頭減免的稅賦可以從這裡彌補虧空。
眾人支持,隻要百姓發現種芋頭有好處,肯定很多百姓搶著種芋頭。
胡問靜就要點頭同意,這個方案其實不錯,可以進一步修改一下,比如開墾的荒地隻要種芋頭就十年不收稅什麼的,那麼百姓一定會踴躍種芋頭。她的話都到了嗓子口,忽然一怔。
“且慢!百姓真的會去種芋頭?”胡問靜認真的問道。
周渝等人古怪的看著胡問靜,種芋頭可以抵稅啊,為什麼不種芋頭?
胡問靜搖頭:“我不要你們認為,我要農民認為。”
假如她是種地的佃戶、地主、小門閥,會老老實實的種芋頭抵稅嗎?
胡問靜深深的思索,忽然惡狠狠的道:“乾脆,胡某玩一次大的!”
李朗立刻心就顫了,回想起無數不好的記憶,小心的問其餘同僚:“這裡沒有征南王大將軍或者幾十萬蠻夷吧?”
……
江夏郡。
烈日當空,幾個農民坐在樹蔭之下納涼,地裡的稻子到如今長得還算順利,雖然還看不出是不是豐年,但是隻要老天爺給麵子,收成應該還不錯。
一個農民低聲道:“我表弟的堂哥的鄰居的小哥是衙門的仆役,他聽說了一個大消息。”
其餘農民無聊的聽著,打發時間而已,誰也不當真。
那消息靈通人士道:“縣令老爺要下令大家開荒種芋頭。”
其餘農民根本沒興趣種芋頭,種地這事情牽扯到一家的活路,彆說縣令老爺下令種芋頭,就是皇帝老兒下令種芋頭都不好使,種了芋頭之後交不出佃租納不起稅,縣令老爺負責嗎?
那消息靈通人士繼續道:“縣令老爺的意思,以後隻要開荒種了一畝地芋頭就能免兩畝地的稅。”
一群農民笑了,一點點都不激動。
一個農民淡淡的道:“老子是佃農,交稅關我什麼事?”其餘農民也是這麼想,稅務從來是包含在佃租內的,交稅與佃農毫無關係。
另一個農民在陰涼的樹蔭下舒舒服服的翻了個身,笑著道:“就算我自己家裡有地,我也是絕對不種芋頭的。芋頭又不能賣錢,我種了隻能自己吃,我為什麼要花大力氣種自己吃的芋頭?野菜用不用種,隨便摘就有了。”其餘農民點頭,為了自己吃的東西花力氣就不太值得了,讓家中的小孩子去摘野菜又不花多少力氣,有開荒種芋頭的力氣不如種稻子呢,好歹能夠換錢。至於抵掉的稅務肯定沒有一畝稻子賣出去的價格高啊,傻瓜才為了抵稅不去種價格貴的稻子而去種不值錢的芋頭呢。
一群農民笑,以為農民不識字就不會算數隻會吃虧嗎?
一個農民笑道:“就算那抵扣的稅比一畝地的稻子值錢,地主老爺肯定會要求我們佃農種的,但是我肯定還是不種。”其餘人也笑,地主老爺肯定會貪圖抵稅,要求佃農開荒種芋頭,可是就算不考慮開荒的辛苦,佃農種一畝地的芋頭能夠抵扣佃租嗎?若是不能,誰有空去種?若是能,抵扣多少,少了肯定沒佃農種芋頭,多了地主老爺肯定不乾,沒得為了抵扣稅務種的芋頭好處都給了佃農,地主老爺反而要倒貼的。
那消息靈通人士笑了:“我就知道你們是笨蛋。”他得意的道:“這是縣令老爺送錢給我們呢。”他鬼鬼祟祟的道:“我們隻要和地主老爺商量好了,大家隨便找一畝荒地假裝種芋頭……”
其餘佃農瞬間懂了,大聲的道:“對,對!”找一塊沒有荊棘灌木的地方,隨隨便便挖幾下,就說開荒了,然後撒幾顆芋頭種子,從此再也不管,隻說開荒種芋頭,但是不懂種植,沒什麼收成,這官府老爺總不能說什麼吧?但是抵稅自然是要抵的,然後地主老爺和佃農一人一半,大家開心,回家吃雞。
如此好消息很快傳遍了江夏各地,人人笑逐顏開等著官府送錢。
幾日後,縣衙果然貼出了告示,衙役敲鑼打鼓宣告四方:“……以後不論男女,不論是種地的還是賣服裝的,但凡十二歲以上都必須繳納芋頭稅,或者服芋頭役……”簡單說,官府出了新的苛捐雜稅芋頭稅,所有人等按人頭計算,每人每年繳納芋頭稅一兩銀子,不願意繳納芋頭稅可以選擇服芋頭役一個月。
“一兩銀子一個人?”百姓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麼一家五口人就要給五兩銀子了?多少百姓全部身家都沒有五兩銀子!
江夏無數百姓怒發衝冠,朝廷無道,貪官橫行,橫征暴斂,挖地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