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百姓振臂高呼:“我們要去京城告禦狀!”響應者無數,然後轉頭就忘記了。
有人不屑至極:“告禦狀?京城遠在天邊,到京城至少好幾個月,一路上吃什麼?”
有人根本沒想出頭:“大家都有芋頭稅,憑什麼要我出頭?若是我被抓了,有人會出來管我的死活嗎?我隻管看著彆人去告禦狀,等著拿好處。”
有人搖頭:“自古民不與官鬥,我們怎麼可能與官府鬥?朝廷出芋頭稅,難道還能和朝廷說理?依我看,大家就去服芋頭役好了。”他已經打聽過了,芋頭役其實很寬鬆的,就是開墾荒地種芋頭,還包吃住,若是實在沒有時間完整的服役一個月,那麼可以分八次,每次五天服役,隻要在每年的七月之前完成了服役就好。
無數百姓點頭,江陵城外有人頭京觀,各地都有小京觀,聽說襄陽最近又殘忍的殺害了幾個無辜的病人家屬,老百姓怎麼可以與官府做對了?老實服役算了,又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服役。想想所有人都要服役,哪怕是打工的也能跟著東家一起服役,不用擔心誤了工作被炒了魷魚。
“馬蛋,為什麼是八次,每次五天,這不是四十天了嗎?”有人罵著,還想著開荒的工作辛苦,拖延到七月的時候估計就輕鬆了才去服役,沒想到竟然要比一次性服役多勞動十天,這就不劃算了。
有人也算清楚了:“唉,我還是一次性服役好了。”何必為了節省一些力氣就多服役十天呢,早點完成才好。
各地的農莊內,無數百姓蜂擁而入,罵罵咧咧的開始開墾荒地。各個農莊主管早已收到了命令,隻要時令合適,那一定以開荒種芋頭優先,若是時令不合適,那就做其他農莊的活計,總而言之絕不讓服役的百姓舒舒服服的服役。
荊州刺史府中,小問竹眨著眼睛看著胡問靜:“姐姐,有人說你又被人罵了。”
胡問靜得意極了:“小意思。”用徭役的方式種芋頭自然是最簡單的辦法,也確實浪費了有限的徭役,但是,這都是在清官好官的前提下啊,胡問靜直接拋棄了“徭役有定額”的規定,不顧法律,毫無人性的增加苛捐雜稅,分分鐘就搞定了“有限的徭役”。
“清官搞不定的辦法,貪官隨便搞定。”胡問靜鼻孔向天,華夏的老百姓對勞動力其實一直不怎麼在乎,996都在喊著要更努力,胡問靜隻要不動百姓的錢財,老百姓就能飛快的接受就在家鄉邊上,沒有危險,還有飯吃有肉吃的徭役。
胡問靜笑著:“不過,胡某怎麼可能簡單的用來種芋頭呢,胡某還想著一石數鳥,能夠……咦,臭丫頭,你在乾什麼?”
小問竹眨巴眼睛:“哎呀!被發現了!”扔掉手中的毛筆,歡快的逃跑。
胡問靜在後麵奮力追殺,衣衫上畫著一隻大大的烏龜。
賈南風的三個女兒羨慕的看著小問竹,她們從來沒有想過這麼玩。
河東公主看著兩個妹妹,低聲道:“要不,我們也去……”
兩個妹妹用力點頭,興奮的找毛筆。
“問靜姐姐,我有事找你。”三個小公主背後藏著毛筆,攔住胡問靜的去路。
片刻後,胡問靜大呼小叫:“站住!被我抓住就打死了你們!”小問竹和三個小公主拚命的逃,頭發都亂了,愉快的尖叫聲吵得其餘人皺起了眉頭。
“娘親,我也想去玩。”賈謐羨慕的道。
賈午堅決反對:“大字沒寫完不準去玩!”賈謐不服氣:“問竹也沒寫完……”賈午厲聲道:“問竹今晚不準吃飯,你也想要沒飯吃嗎?”賈謐扁著嘴,晚上一定要問問問竹到底有沒有吃飯。
賈午遠遠的望著亂跑的小問竹,這麼大了還不懂禮儀,這是個大問題,看胡問靜的模樣就知道也是個不懂的,她必須好好負責小問竹的教養,不,還有胡問靜的教養。賈家現在與胡問靜榮辱與共,胡問靜丟人就是賈家丟人。
……
江陵城外的農莊之中,無數百姓看著大片荒地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多田地能夠種的過來嗎?
幾個管事冷笑著:“若不是種不過來,找你們來乾什麼?”一群百姓憤怒無比的盯著管事們,貪官可恨,貪官的狗腿子更可恨!
有老年人悲憤的道:“沒天理啊,老朽都六十幾了,竟然還要服役!”周圍的人附和著,心裡卻沒有什麼同情,人人都要服役,公平的很啊。
向德寶不耐煩的道:“都過來,開始登記戶籍。”
一群百姓老老實實的排隊登記戶籍,若是服役了許久結果發現搞錯了戶籍,替彆人服役了,那真是哭死。好些人反複的確認:“管事老爺,是張三毛家四口人吧,我不識字,千萬不要搞錯了。”
登記完畢,自然會有管事根據體魄和性彆分配工作。
某個男子簽字畫押完畢,看了向德寶一眼,想走,又忍不住,小聲的道:“管事老爺,不公平,為什麼有人就是不用服役?”向德寶大怒:“誰說的?哪個不服役,你指出來我立刻抓了他!”
那男子道:“有,真有!”江陵城中的大門閥儘數完蛋了,小門閥還在啊,門閥中的仆役丫鬟佃農個個沒有戶籍,不納稅,不納糧,官府的戶籍中完全不存在這個人,朝廷就算按照戶籍去抓人服役都絕對找不到他們的。
向德寶大怒:“王八蛋!竟然有人逃避服役!來人,跟著這人去抓人!”他對著那男子道:“你乾得好,必須獎勵!”思索了許久,道:“這樣吧,要麼免了這次的芋頭役,要麼獎賞你五百文錢,你選一個。”
那男子大喜,這還用問嗎?種地一個月哪值得五百文?當然是拿錢了:“我要五百文!”
一個管事帶著幾個士卒跟在那男子的身後去抓人,向德寶麻麻咧咧了半天,大聲的道:“都聽好了,但凡有檢舉隱戶的,要麼全家免芋頭役一次,要麼拿五百文。”
四周的百姓立刻沸騰了:“我知道!”“管事老爺!跟我去抓人!”“管事老爺,我,我啊,我知道好幾個隱戶!”
向德寶憤怒的吼叫著,心裡笑死了,真是省時省力啊。
另一個角落,林夕淡定的看著一個畏畏縮縮的牽著小孩子的女子,道:“趙氏?你的名字呢。”那趙氏搖頭,從小沒有名字,就知道姓趙,嫁人之後更加沒名字了,若是一定要說有什麼名字,大概是趙二丫吧,爹娘和鄰居都是這麼叫她的。
林夕道:“趙二丫,你全家隻有你和兒子?”那趙二丫小心的點頭,她是寡婦,但有個兒子傍身,總算沒有被吃了絕戶。她小聲的道:“管事老爺,我兒子還小,能不能跟著我一起住營地?”
林夕道:“當然沒問題。”趙二丫大喜。
林夕指著不遠處的另一個管事,道:“小孩子都去那邊,白天有人管,晚上你帶回來自己管。”趙二丫用力的點頭,隻要白天有人管就好。
林夕讓那小孩子單獨跑到了另一個管事邊上,勾手指,讓趙二丫靠近自己。她伸出手,勾著趙二丫的下巴,貼近臉,深深的一嗅,道:“美人,你好好的乾,我林夕不會虧待你的。”趙二丫麵紅耳赤,這個女管事怎麼像個登徒子。
林夕哈哈大笑,揮手讓趙二丫站在一邊,在趙二丫的戶籍上重重的畫了個圈。
……
江陵城中,幾個門閥中人臉色鐵青,有人冷冷的道:“怎麼,官府什麼時候可以管門閥的事情了?”可惜聲音很輕很輕很輕,而那些衙役士卒又距離遠,壓根沒有聽見他在說話。
胡問靜可不同於其他荊州刺史,荊州八大門閥說滅就滅了,什麼八大門閥的影響力,什麼八大門閥紮根很深牽扯很多,什麼八大門閥的觸角遍及荊州各個角落,隨便一個識字的的人都能想到的問題胡問靜統統不理,直接殺了八大門閥,如此蠻不講理不顧後果的人誰惹得起?荊州的小門閥們堅決的縮起腦袋做人,堅決不當眾辱罵胡問靜一個字。
一個門閥中人低聲道:“胡問靜是想要借著芋頭稅調查人口。”其餘門閥中人緩緩的點頭,借著看腳尖掩飾著眼神中的憤怒和不屑。這點小動作小心思分分鐘就被識破了,可是就算讓胡問靜調查清楚了人口又怎麼樣?這些仆役的徭役賦稅與門閥無關,逃稅漏稅的是仆役,不是門閥,責罰落不到門閥的頭上。
另一個門閥中人冷笑著:“胡問靜沒什麼心機。”調查門閥的隱戶多半是想要在人口上做文章了,大概朝廷很快又要從荊州抽調人口充實中原了。其餘人微笑,胡問靜這麼容易的暴露了朝廷機密,果然是毫無心機。
……
十幾日後。
趙二丫忙完了一日的工作,抹著汗水,欲去接回自己的兒子,卻被林夕喚住。
“再過十二日,你的芋頭役就到期了,你可以回去了。”林夕道。
趙二丫點點頭,沒有說話。
林夕問道:“你要不要考慮留下來在農莊乾活?”
趙二丫的心怦怦跳,半晌無法回答。
林夕慢慢的道:“你是寡婦,家中沒有產業,你怎麼在城裡生活?這農莊雖然辛苦了些,每天養雞養豬養兔子簡直累死人,工錢也少了些,但是有吃有喝有住,比你一個人住要過得好,你和你兒子這半個月都胖了一些。你不妨考慮一下,在芋頭役到期之前告訴我你的選擇。”她轉身離開,趙二丫呆呆的站著,望著林夕的背影淚流滿麵,半個月就胖了一些……半個月就胖了一些……當然會胖一些啊,因為她和兒子幾乎沒有東西可以吃。
數日後,趙二丫找到了林夕,願意留在農場工作,林夕一點點都不驚訝。
林夕喜好女色,但是她勾趙二丫的下巴,誇獎趙二丫的美貌,卻完全無關她的喜好,而是胡問靜一石數鳥的一部分。林夕勾趙二丫的下巴,湊近了說話,隻是想要聞趙二丫身上有沒有脂粉香氣。
在這個“魏晉風骨”、“名士風流”、“無論魏晉”的美好時代,寡婦是一個特殊的群體。
農耕社會的工作崗位本來就稀少無比,不能拋頭露麵的女子更是幾乎找不到體麵的就業途徑,哪怕酒樓中的跑堂或者洗碗的簡單活計都必須是男子。每日在家裡操勞柴米油鹽,或者跟在丈夫的身後種地的女子一旦守寡就幾乎斷絕了就業的可能,若是家中有些產業,那麼還能收些房租佃租勉強過日,若是沒有銀錢沒有產業,沒能夠回到娘家,那麼寡婦哪怕帶著十七八個未成年的兒子,幸運的沒有被吃了絕戶,寡婦的未來依然隻有非常狹窄的幾條路。
第一條路就是改嫁。村口總有娶不到媳婦的老光棍,街尾總有瘸了腿的打更夫,一個女子總是能夠改嫁的,若是長得還算清秀,說不定還能嫁給殺豬的,從此每天碗裡有點油腥。
第二條路是出家為尼。尼姑庵雖然清苦些,但是有吃有住,總歸不會餓死。可惜尼姑庵並不是無要求無限製的接受女子出家為尼的,沒有關係休想能夠進了尼姑庵,那些隨意的接受年輕女子出家為尼的,很多是打著尼姑庵的(淫)窩。寡婦若是帶著子女,那尼姑庵是更加不收了,誰聽說過尼姑庵中有小孩子的?
第三條路是乞討、賣(身)青樓。這條絕路無需解釋。
寡婦還有彆的選擇嗎?
比如自己種些菜,賣農產品,比如什麼水果啊,雞蛋啊。
附近的農民是絕對不要農產品的,誰家自己沒有?去了遠了說不定半路上人就沒了。就算治安好到路不拾遺,挑擔也是力氣活啊,農產品又極其的便宜,有激烈的競爭,若是賣菜就能讓一家人吃飽穿暖,那些種地的農民都是傻子嗎?
或者,寡婦可以做點小生意,賣點小東西,比如刺繡?
賣些小東西都要本錢,要手藝,要門路。有幾個女子學的一手好刺繡的?大多數西晉女子一輩子沒有接觸過刺繡,唯一用針線的機會就是在衣服上打補丁。
就算這女子家學淵源,有一手驚天地泣鬼神的刺繡本事,就有人買了嗎?
豪門大閥都有專門的繡娘,什麼手帕啊,香囊啊,扇麵啊,衣衫啊,家中繡娘的產品又符合心意,又聽使喚,隨時可以更改,何必到外麵買。普通人又極少買精致的刺繡,小農經濟精打細算每一個銅板,買一件衣服都要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還要搞個繡花的手帕?矯情!沒錢!
這有超級刺繡本事的寡婦若是走運遇到了一個超級善良的老板,那麼可以靠刺繡的手藝在鋪子裡寄賣上一些產品,但是指望隻有普通人光顧的鋪子遇到肯花大錢購買的顧客需要極大地緣分了,而這個緣分多半不能讓她靠刺繡養家糊口,撐死就是補貼家用而已。
在胡問靜的眼中,在這個美好的“無論魏晉”、“名士風流”、“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美麗時代”,寡婦、離家出走的女子、孤苦的女子等等,那麼等待她的也就是青樓和亂葬崗了。
這或許不僅僅是“美好的大縉”的悲劇,在生產力擺脫體力桎梏之前,全世界都如此。不論是《望鄉》,是《悲慘世界》,還是《魂斷藍橋》,道路終究都是同一條路。
胡問靜能夠靠無恥和殘忍殺出了一條血路,沒有成為青樓和亂葬崗的一份子,但這世上有幾個人能夠有這份幸運?
胡問靜的可笑的芋頭稅背後有好幾個目的,讓百姓更多的了解集體農莊是怎麼回事,是如何工作的也是目的之一。集體農莊在大縉朝是新玩意兒,除了在農莊待過的人就沒一個人知道集體農莊是怎麼回事。荊州各地都有人妖魔化集體農莊,仿佛進了集體農莊就是被周扒皮狠狠地吸血到死,有的百姓以為集體農莊之內一天工作十二個時辰,有的百姓以為集體農莊半夜雞叫,有的百姓以為集體農莊之內每天隻給喝一碗野菜粥,有的百姓以為集體農莊之內暗無天日,各種謠言到處都是,有很多百姓明明比流民好不了多少,一家幾個人都處於餓死的邊緣,卻就是不肯主動投靠集體農莊。
胡問靜想要給所有的快要過不下去的百姓指明一條活路。
快餓死了,來集體農莊吧,這裡有可以吃飽的飯菜。
快凍死了,來集體農莊吧,這裡有溫暖的床鋪。
快被人欺負死了,來集體農莊吧,隻要好好乾活,沒人會打你罵你。
……
芋頭役期間各地都有一些人表示願意留在農莊工作,僅僅江陵城一地就有數百個人留下。這些人有的是寡婦,有的是家中快被賣掉的女兒,有的是路邊的乞丐,有的是孤兒,有的是沒有子女撫養的老人。
胡問靜沒有聲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給所有人最低的保障,這是身為一地刺史該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宣揚的價值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