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西有一個小小的山丘, 山中有一個小道觀。道觀的外牆上石灰脫落,斑駁不堪。道觀的大門上隻有一塊黑漆漆的,有些殘破的牌匾, 寫著“抱樸道院”四個字,這字也歪歪扭扭的,隻怕多半是頑童寫的, 隨便找個識字的人都比這字寫得好。道觀的大門上似乎貼著對聯的,但此刻隻看見一些殘破的紙張,原本就不倫不類的大門更加的不倫不類了。
道觀之內倒是沒有落葉, 地上很是乾淨, 隻是這一點點優點對前來燒香祈福的信徒毫無吸引力。這大殿前的功德箱上紅漆也剝落了, 好幾片紅色的漆片向外卷著,看得人寒磣。
大殿的一角, 一個小道童盤膝坐在蒲團上, 卻打著瞌睡, 氣溫甚好,不睡覺就太浪費了。
大殿中,去泰站了起來,輕手輕腳的出了大殿,又走遠了幾步,這才長長的歎息。隻是這一番忍耐, 胸中的怨氣少了,這歎息遠沒有想象中的大聲。
他也不在意,又看了一遍書信, 胸中再次有了奇妙的感受。
這封信是抱樸道院少得可憐的信徒中的某人寫來的,也沒有寫什麼要緊的事,隻是寫了最近江陵城中的見聞。比如那可笑又透著貪婪的“芋頭役”, 比如一些女子不識好歹,竟然就留在了集體農莊。
去泰扯動嘴角,這封信放到衙門去都不怕被抓,通篇沒有寫什麼犯忌的事情,也沒有一字的評論,每個字都站在社會主流的角度,比如“有女子不識好歹留在集體農莊”,這文字怎麼看都是滿懷恨意堅決的反對女子留在集體農莊的,可是去泰卻知道這封信不能這麼看。
抱樸道院式微,也就這麼幾個信徒,誰不是求道之心堅決無比的?誰又不了解誰?
這封信的奧妙不在那些帶著個人褒貶的詞語,比如“不識好歹”之類,這些帶著情緒和主觀意識的詞語隻是唯恐信件落在了外人的手中,雞蛋裡挑出骨頭,所以刻意加上去的,有了這些詞語,原本的含義立刻就被扭曲了。這封信其實要去掉所有的形容詞,隻留下最簡單的客觀事實。
去泰緩緩的折好了信件,細心的收入懷中,細細的想著,“有女子留在了集體農莊。”這個消息在外人看來不過如此,農莊需要勞動力,有人投靠了,自願996,自願被壓榨,胡刺史是個人渣。
但去泰細細的品味著,卻有了不同的感覺。那些走投無路的女人有了一個安身之所啊。
他心中百感交集,這世道根本不該是這樣的,男男女女都該平等又和諧的生活著的,為什麼世人就看不到這世間的“道”已經不平衡了呢?
去泰默默地背誦東漢時的道家典籍《太平經》:“……今天下失道以來,多賤女子,而反賊殺之,令使女子少於男,故使陰氣絕,不與天地法相應。……天地之性,萬二千物,人命最重,此賊殺女,深亂王者之治,大咎在此也……”【注1】
這《太平經》中的“賊”看似是指那些“盜賊,叛亂之賊,橫行無忌之賊”,其實道家內部很清楚這“賊”其實是指世間所有百姓。賤女子,殺女子,殺女嬰,這世道就是如此,何止賊人在做?
去泰慢慢的深深的呼吸。天地之間陰陽必須平衡,女子若是都死光了,剩下男子又有什麼用?無法是再次產生大亂,天下顛覆,生靈塗炭。
他想著自己的師門前輩,他的師父,他的師公,他的曆代祖師都曾經向世人指出了這個弊端。可是,向世人指出弊端的被世□□打腳踢,“你沒有兒子,還想我沒有兒子嗎?”,向當權者勸諫的被當權者不屑的笑著趕了出去。
百姓不待見,權貴鄙夷,這曾經香火鼎盛的抱樸道院滿滿地就由盛轉衰了。
去泰苦笑,他年幼的時候還見過一些婦人結伴前來抱樸道院祈求平安、祈求生十七八個大胖兒子的,這些年這些人婦人也越來越少了。
聽說那些婦人都去了一處佛寺。
去泰一點點搶回信徒,爭奪香火的辦法都沒有,世人以稀為貴,以新鮮事物為貴,以外來的東西為貴,這從遙遠的天竺傳來的佛教就沾著“外來”、“時尚”、“稀罕”等等屬性,就是那明晃晃的金黃色的僧服也比灰撲撲的道教服裝漂亮和高檔,自然受人吹捧。這佛教的道義還簡單,不需要刻苦修行,隻要苦苦忍耐,下輩子就會有好報。這佛教的道義與道教的道義比真是“高明”到了天上了,誰不喜歡不勞而獲?這佛教的道義其實就是不勞而獲啊。
去泰看著凋零的抱樸道院,有些傷感,又有些自豪,你們隻管去追求虛無縹緲的不勞而獲的幸福來生,我道門就是要逆天而行磨煉自己直到永生。
去泰嘚瑟了許久,終於想起了他不是在此懷古,而是有了巨大的機會。
他再次細細的品位胡刺史的行為,似乎發現了一些脈絡,又有些不確定。聽說胡刺史不過十幾歲而已,真有如此膽略?會不會是他和那信徒過度解讀了?
去泰沉吟著,想著胡刺史到了荊州後的所作所為,這殺人放火哪裡有一次的仁慈之心?確實有過度解讀的可能。但他的心依然怦怦跳。為什麼師門無數前輩廢了大量的力氣都沒能成功?師門前輩百思不得其解,禁止殺女嬰是利國利民的好事,為什麼這些權貴就不肯執行呢,但現在去泰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那些權貴不肯執行會不會是因為他們是男子?這個假設當然荒謬絕倫,那些權貴身為男子與是不是禁止殺女嬰毫無關係,又不是隻能在殺男嬰和殺女嬰中選一個,不殺女嬰對那些權貴男子毫無影響。去泰拋棄了這個荒謬和毫無邏輯的假設,但一個念頭在心中纏繞不去。
“換成了一個女刺史,是不是就會對女子溫和一些呢?”
去泰知道這個念頭同樣荒謬,他見過或聽過無數女子對其他女子的手段殘忍到了極點,什麼為了報複妹妹搶了自己的情郎,將妹妹推到河中淹死;什麼為了搶奪姐姐的如意郎君,找賊人(淩)辱姐姐;什麼遇到了當年與自己搶奪如意郎君的閨蜜,用最殘酷的手段折磨而死……如此種種,誰說女人就不會敵視女人了?
但去泰就是想要賭一把。這世間已經像地獄一般的猙獰了,他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
江陵城的一角。
江佩霖在產房外徘徊,他的娘子在產房內痛苦的呻(吟)著,他的第一孩子很快就要出生了。【注2】
江佩霖緊張無比。他才二十幾,這就要成為父親了?他有些得意,有些期盼,有些茫然,有些畏懼。他好像才了解這個世界,還有很長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這就要成為一個父親了?
江佩霖的幾個兄長笑著看著他,有種過來人的欣慰,有些看到菜鳥的鄙夷。江家大哥輕輕的拍著江佩霖的肩膀,道:“不用擔心,弟媳看著就是生兒子的福相。”江佩霖茫然的看著大哥,生兒子?他有些莫名其妙,為什麼一定要生兒子?但所有人都在期盼生兒子,好像生兒子就是他的唯一的對家族的貢獻,他急忙點頭,雖然還是不明白生兒子到底有多重要。
江家大哥是昨夜才匆匆從城外的集體農莊趕回來的。江家隻是一個小小的富戶,勉強算是寒門,有百十畝田地,但要江家支付一兩銀子一個人的該死的芋頭稅,江家還是很肉疼的,隻是掏錢給父母、祖父母繳了稅款,其餘人都要去地裡服芋頭役。
江家大哥看了一眼四周,沒看到熟悉的水盆,皺眉問其餘兄弟道:“你們和他說過了嗎?”其餘兄弟互相看了一眼,知道大哥是什麼意思,都搖頭,大家都在農莊種地,哪裡有可能與江佩霖說重要的事情。
江家大哥皺眉,這段時日被該死的芋頭稅芋頭役搞得頭暈腦脹,手腳發軟,竟然就沒人與江佩霖說嗎?他將團團亂轉的江佩霖扯開了幾十步,道:“你知道我江家為什麼六代共有二十八個男丁卻沒有一個女子?”
江佩霖哪裡注意過這個,大概是江家運到如此。
江家大哥笑了:“佩霖果然是年幼了。”他慢慢的道:“那些豪門大閥且不去說,隻說這江陵城中與我家差不多的寒門,你見過幾個如我家一般六代有二十八個男丁的?”他的語氣中有些得意,豪門大閥可以娶十幾個小妾,有幾十個通房丫頭,隨便就有十幾個兒子,幾代下來就有百十個男丁了,可是像江家這種隻有百十畝田地,卻要維護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要與豪門大閥維持交際的家庭有幾個能夠六代有二十八個男丁?
“這其中是有不傳之秘的。”江家大哥笑著,這話其實純屬瞎說,知道這個秘密的多了去了,江陵城中隨便找十個人起碼有九個人知道。
江佩霖沒什麼心思聽大哥說不傳之秘,有什麼事情不能等到他的孩子生下來之後再說嗎?他的妻子在產房中慘叫,而他卻在這裡聽家族的不傳之秘,像話嗎?
江家大哥嚴肅的道:“必須此刻聽!非常重要!”
“江家能夠六代有二十八個男丁,是因為我們江家在六代之前就開始了‘洗女’。”
江佩霖一怔,完全沒有聽懂這個陌生的詞語。
江家大哥認真的道:“洗女就是若生下了女兒,就殺了她。”他的聲音平平靜靜,沒有一絲的猙獰,就像是說殺隻雞。
江佩霖因為孩子久久沒有產下而焦躁,因為要當父親而茫然的心陡然冰涼,霍然轉頭看著大哥。大哥淡淡的笑著,像往常一樣和藹:“若是你運氣不好,你媳婦生下了女兒,你就要親手殺了她。”
“隻有殺了女兒,你才會有兒子。”
“將女嬰溺死在水盆中,這就是洗女。”
“當然,你也可以用其他辦法,總而言之一定要殺了女兒。”
“這就是我江家六代有二十八個男丁卻沒有一個女兒的原因。”
江佩霖渾身發抖:“殺……殺……”
江家大哥心中微微有些不屑,江佩霖果然膽子小,這麼點小事情竟然就怕了。他有些不耐煩,但是儘量和緩的道:“大縉天下到處都在洗女,隻是稱呼不同而已。每個人命中有幾個孩子是注定的,是男是女卻不注定,若是留下了女兒,這老天爺就會以為已經給了那人命中注定的孩子,不需要再給兒子了。這就斷了生子的福澤。若是殺了那女兒,這老天爺認為命中有子的福澤還沒到,自然會再給你一個孩子,若是女兒,就再殺了,直到是兒子為止。”
江家大哥盯著江佩霖,道:“我和你的幾個兄長都已經有了兒子,我們都是這麼洗女的,你若是想要有兒子也要洗女。”
江佩霖心冰涼冰涼的,想要反駁,可看著江家大哥嚴肅的神情,想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想著自己死後沒有子孫祭拜,心中無來由的發慌,點頭道:“是。”
江家大哥笑了,點了點頭,又拍了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過,你媳婦是生兒子的福相,多半不用洗女的。”心中想著這江佩霖也不小了,爹娘就沒有早早的交代這些事情?江家大哥想到了這些年荊州一直不怎麼安穩,微微歎氣,石崇石荊州動不動就搶劫富戶富商,胡問靜胡荊州根本是惡鬼一般的人物,爹娘多半被這狗屎的世道耽誤了,忘記了告誡江佩霖。
江佩霖搖搖晃晃的到了產房外,心怦怦跳,低聲道:“兒子!兒子!兒子啊!”
產房外其餘人見了低聲的笑,以為江佩霖一心求子,這也是人之常情。隻有江佩霖自己知道他盼望兒子是希望老天爺給他解決他不想麵對的大問題。
產房內傳出了產婦淒厲的長嘶,然後是一聲嬰兒啼哭聲。
產房外的所有人都緊張的看著產房的大門,一個穩婆抱著嬰兒走了出來,臉上勉強的笑著。所有人心中都是一沉。
那穩婆極力的擠出笑容,道:“是個千金。”
產房外眾人長長的歎息,紛紛散去,看一眼嬰兒的心情都沒有。
江家幾個兄弟輕輕的拍江佩霖的肩膀,道:“不要緊,我第一個孩子也是女兒。”“沒事的,你家媳婦看著就有生兒子的福相,一定會有兒子的。”“今天就要洗女,不要拖到明天。”
產房內,江佩霖的妻子大聲的叫著:“孩子呢,我要看看孩子。”聲音中透著驚慌。
江家幾個兄弟轉頭看了一眼產房,對江佩霖道:“不要給她看。”“女人就是心軟。”“看了更傷心,不要壞了傳宗接代的大事。”
江佩霖茫然的應著,抱著懷中的嬰兒。嬰兒的臉皺皺的,又紅紅的,好醜,像隻猴子。他搖搖晃晃的走開,產房內妻子的叫聲比生產的時候更加的淒厲,撕心裂肺。
江佩霖第一次知道他原來是知道的最晚的,妻子也知道洗女的習俗。
他慢慢的走出了老遠,看看四周,是江家那小小的花園。原本總是有人的花園如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江佩霖心中一寒,瞬間就理解了原因,這是所有江家人都在回避他,都在等著他洗女。
江佩霖看看花園,小花園中莫說池塘了,水盆都沒有一個。嬰兒哇哇的哭著,他的心更煩了,想著乾脆悶死了嬰兒,可看著那紅紅的皺起來的猴子般的臉,他就是不敢去觸碰嬰兒的肌膚。
這是他的女兒啊!
這是一條人命啊!
江佩霖抖了許久,拚命的給自己打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沒有兒子傳宗接代,以後就沒有人給自己祭祀……不孝有三……”
他想要將嬰兒砸死在地上,卻終究沒有勇氣,輕輕的將繈褓放在了冰涼的地上,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那張紅紅的皺皺的小臉,一股濃濃的羞愧惶恐以及質疑自己是不是人的感覺湧了上來,他急忙掩麵逃走。
那個小小的繈褓就在花園中肮臟的泥土地上發出嬰兒喧囂的哭泣聲。
江佩霖惶恐的回到了房間,妻子依然在撕心裂肺的哭泣,他不敢見她,急忙退了出去,尋了個書房坐下,直到太陽西落,月上中天,才想起自己一日沒有吃喝。那個嬰兒……女兒……已經餓死凍死了吧?
江佩霖惶恐的看著書房內的黑暗處,隻覺有惡鬼將要撲出來吞噬他,他顫抖著想要點燃燭火,可怎麼都找不到火石。黑暗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靠近他,他渾身顫抖,每一根毫毛都豎了起來。終於,他找到了火石,顫抖著點燃了蠟燭。柔和的燭光下,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那個嬰兒……女兒……是不是已經死了……
江佩霖看著天空,月亮升得這麼高了,那個……已經凍死餓死了吧……
他顫抖著,就是想要去看一眼那個……死了沒有。
江佩霖尋了燈籠,慢慢的走近了小花園,小花園中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的聲音,他驚慌的想著,這是……死了……
昏暗的燭光照亮了小花園,那個繈褓就老老實實的在地上。
江佩霖挪到了繈褓前,心中的悲涼無法言說。那是他的女兒,那是一條人命,那是他親手殺死的!
燭光照亮了那張小小的紅紅的皺皺的臉,那張小臉意外的睜大了眼睛,哇哇的哭了。
江佩霖渾身一顫,燈籠落在了地上,立刻燒了起來。
“怎麼還……活著……”江佩霖哽咽著道,難道他要殺死自己的女兒第二次?
想著傳宗接代,想著兒子,想著祭祀,想著江家六代洗女,江佩霖深深的感受到了壓力和畏懼。他必須洗女,不然怎麼向江家列祖列宗交代……他彆無選擇……
燃燒的燈籠照亮了四周,江佩霖找了一塊拳頭大的石頭,慢慢的走到了繈褓前,四周沒有水盆,那他就用石頭把她……砸……死……
江佩霖高高的舉起了手中的石頭,隻要用力砸下,這個小小的嬰兒就會死了,爹娘就會高興,江家就會繼續有男丁,他就會有兒子,就會……可是,他還是人嗎?
江佩霖彷徨極了,二十幾年來第一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個人。虎毒不食子,他要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他還是個人嗎?就因為彆人洗女,就因為大家都在殺自己的女兒,他就該跟著照做嗎?
江佩霖的腳忽然一疼,他急忙低頭,發現一塊石頭慢慢的滾開。他這才發現高高舉起的石頭不知不覺中砸在了自己的腳上。
江佩霖顫抖著,忽然淚流滿麵。他要做個人,他要做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