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駿深深的呼吸,縱然隔著牆壁都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聲。
“來人,邀請張華到府中做客。”
……
張華是悄悄的進入楊府的,他沒有坐馬車,隻帶了三五個隨從,步行從一個角門遮遮掩掩的進了楊府。
楊府之內已經聚集了數百人,有的是朝中官員,有的是豪門大閥的子弟,人人神情肅穆。
楊駿一字一句道:“賈充胡問靜都是寒門賊子,妄圖竊奪天下權柄,若是此二賊奪取了天下,隻怕又是一個新的曹操。”他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掃過,人人緩緩點頭,這一點張華在數日前就說得很清楚了,賈充胡問靜不是另一個“司馬懿”,而是另一個“曹操”。
楊駿厲聲問道:“屆時縱然我等可以忍辱偷生,在朝廷中屍位素餐,不失榮華富貴,可我等的子孫後代又在何處?”
他的聲音中帶著嘲笑:“是在田中種地……”
好些官員打了個寒顫。
“……還是在江中捕魚?”
一群官員盯著楊駿,雖然楊駿說得誇張,他們再怎麼落魄也能當個富家翁的,但是道理沒錯。
一個官員低聲道:“唯才是舉。”
眾人的神色都是一變,九品中正製保證了豪門子弟可以占據朝廷的所有重要位置,不是司馬家統治了大縉,而是豪門大閥統治了大縉。可若是換成了曹操的“唯才是舉”,這朝中的官員會是誰?那些不識字的豪門子弟必然會被淘汰掉,而寒門子弟將會崛起,豪門大閥之中若是沒了官員撐腰,是不是就會淪為寒門,被那些朝廷官員欺壓,時刻處於崩潰的邊緣?眾人想到江東陸家的下場,隻覺心中冰涼。江東陸家沒了官員之後幾乎任人宰割,但陸家有兩個有才華的子弟,未必沒有出頭的機會,在場的門閥誰家有子弟可以與陸機陸雲相比?大半的門閥若是沒了九品中正製就注定了要衰亡。
張華冷冷的道:“不以血統和道德評定官員,在座的幾人能夠當官?”這話有些赤(裸)裸的嘲笑,但是眾人都沒有生氣,危急時刻誰有空理會小小的嘲諷。
張華繼續道:“用不了半年,我們所有人都會被賈充和胡問靜淘汰掉,想要晉升不容易,想要貶謫還不容易嗎?我們之中有幾人天天去衙署辦公了?又有幾人沒有收取賄賂的?”
數百人緩緩點頭,他們果然輕狂了,若是賈充胡問靜控製了天下權柄,在座的這些人也沒有機會屍位素餐的,很快就會被合情合理合法的奪去官位。好些人大汗淋漓,還想著誰當皇帝與己無關,沒想到自己的榮華富貴就在懸崖邊上。
張華見眾人終於理解時局的危急,慢慢的道:“更糟糕的是,曹操老了,胡問靜可年輕著呢。”
眾人又是一驚,門閥能夠從曹丕的手中奪回門閥的權利,可是能夠從曹操手中奪回來嗎?想到胡問靜的年齡年輕的讓人發抖,眾人的衣衫儘數濕透,胡問靜至少可以再活三五十年,門閥能夠忍受三五十年的打壓嗎?
張華冷冷的道:“老夫以前每天都要見幾百個上門求官的寒門子弟,其中有才華者不及十一,可若是每天有十人可以取代在座的諸位,不用百日這洛陽再無我等容生之地。”
眾人深深的點頭,這次不是為了司馬家而戰,不是為了大縉朝而戰,而是為了自己的門閥,自己的榮華富貴而戰!
有人認真的問道:“依張司空之見,我等是在諸位藩王攻城的時候作為內應打開城門?”通常內奸也就是做這些放火啊,開城門之類的事情了,倒也不算很難。
有人搖頭道:“沒用的。”他看著眾人,悲涼的道:“胡問靜是真正的驍勇之輩,殺人無數,又有數萬中央軍在手,這諸王隻怕……”他在人群中尋找著,沒有找到王渾和王濟,他當年曾經作為中央調查團的一員與王濟一起出使西涼,見過胡問靜斬殺胡人樹立的京觀,更見過胡問靜嗬斥一聲,數萬胡人就鴉雀無聲,這胡問靜的武力值是杠杠的,他絕不信大縉朝還有誰能夠與胡問靜相比,尤其是那群閒散王侯的手中隻有種地的農夫,怎麼可能擋得住胡問靜這般天生勇猛的悍將呢?
那人認真的道:“不是我看不起諸王會盟,胡問靜幾乎有呂布之勇,而諸王卻沒有劉關張,誰能擋得住胡問靜?隻怕胡問靜率領數百鐵騎衝入諸王的聯軍之內,幾十萬聯軍瞬間崩潰。”他看著眾人,就算沒有見過胡問靜率大軍作戰,至少在太極殿見過胡問靜殺人吧,這武勇是一群王侯可以抵擋的?
數百人緩緩的點頭,看不起胡問靜的出身、才華、道德是一回事,但是萬萬不能低估了胡問靜的勇猛,眾人都親眼見過胡問靜殺人,這絕不是鬨著玩得,何況胡問靜不論在西涼還是在並州都是所向披靡的,被司馬炎賈充當做太子妃的貼身護衛,大縉朝豪門大閥隻有精通玄學的子弟,哪裡有能打的子弟了?
好些人淒苦極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豪門大閥的子弟都是一言興邦的文官,寒門的子弟都是殺豬宰牛的武將,沒想到如今這為國為民的勞心者竟然又一次要被勞力者吊打了。
有人深深的歎息:“寒門當道,乾坤扭轉,天地倒懸。”
有人搖頭:“胡問靜不過是個女子,哪裡可以比擬呂布?胡問靜有呂布的身高嗎?”他冷笑幾聲,身高、身體魁梧大多數情況之下就代表著力量,胡問靜這瘦弱的身體也配稱高手?
“我確實打不過胡問靜,但是那不過是胡問靜仗著練過幾年武吊打沒有練過武的普通人而已,民間自然會有勇士加入諸王的大軍之中,勝過胡問靜之人多如牛毛,何必杞人憂天。”
那見過京觀的人冷笑幾聲,當年王濟也是這麼想的,結果呢,還不是嚇尿了。
張華慢慢的道:“諸位不用爭了,若是賈充胡問靜據守洛陽,吾料洛陽必破。”眾人一齊看張華,何出此言?不會酒喝多了吧。有人暗暗冷笑,這是拿縱橫家說客的那一套忽悠大家?
張華的老臉上浮起了一股不正常的潮紅,眼睛之中閃著光芒,道:“因為洛陽沒有糧食!”
諸人皺眉看著張華,一萬分的的不解,洛陽怎麼會沒有糧食?他們每日隻聽管家仆役唯恐食物不夠精細高雅,什麼時候聽管家仆役為糧食操過心了。
張華早就知道這些廢物不理解,大聲的道:“洛陽的糧食都是中原各地運來的,如今雖然秋收剛過,可是周圍州縣未曾運糧而至,洛陽哪有糧食?”
“諸王的聯軍隻要圍住了洛陽,不許百姓出入,這洛陽城不過半年就會斷糧,縱然城中有百萬精兵又如何?”
“胡問靜有呂奉先之勇,聯軍堅守不出,難道她還能真的以一敵萬不成?”
眾人大喜,順便擔心自己家的糧倉,吃半年夠嗎?胡問靜會不會縱兵搶劫城中各處豪門大閥的糧倉?
張華冷笑道:“賈充賈南風還存著拉攏我等之心,城門也照樣開著,我等立刻出城,然後燒儘了家中的糧食,城中必然驚恐,內訌自起,無需數月城必破矣。”他其實認為賈南風賈充的執政很是溫柔,既沒有清算司馬家王侯的黨羽,也沒有肆意的提拔心腹,發出的一些政令也頗有水準,對百姓很是有用,但是賈充賈南風胡問靜竟然想要學曹操,那麼就是所有豪門大閥子弟的死敵。
他一字一句的道:“大縉朝可以變天,可以再出一個司馬懿,司牛懿,司驢懿,但是絕不能再次一個曹操,這華夏的江山必須由門閥掌控!”一群泥腿子怎麼管理天下?若不是曹操這個泥腿子,這女人就一直待在家裡,怎麼會像現在這樣到處亂跑?若不是曹操這個泥腿子,這百姓隻會老老實實的看著門閥貴族老爺就磕頭,怎麼會想著唯才是舉?
張華下定了決心,說什麼都要殺了胡問靜和賈充。
眾人重重的點頭,自古以來叛徒一向是最凶殘的,背叛了寒門的張華比任何豪門大閥都要凶殘百倍,是條好狗。
楊駿很是不爽張華奪去了他的風采,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論名望還是地位都不能與張華相比,他壓製住怒氣,抓住時機,道:“老夫認為不妥。”
眾人轉頭驚訝的看著楊駿,楊駿微微一笑,終於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慢慢的道:“依張司空所言,這洛陽城中有半年糧草,可是,如今已進入入秋,很快就是寒冬,這聯軍真的能夠在城外堅守半年?”
眾人臉色微變,洛陽的冬天原本就很冷,而這幾年一年比一年冷,若是聯軍想要在冬天圍困洛陽隻怕有些艱難。
楊駿繼續道:“縱然聯軍圍住了洛陽,賈充胡問靜手中有數萬大軍,若是與聯軍陣戰,聯軍又如何?”
眾人皺眉,聯軍遠道而來攻打洛陽,沒有堅固的城牆,在數萬精銳的士卒的攻打之下隻怕會輸得一塌糊塗。
有人看著楊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召集大家究竟為了什麼事?
楊駿挺直了腰板,厲聲道:“當然是殺了賈充和胡問靜!”
“我女兒楊芷是先帝皇後,就在這宮中,我女可收買禦林軍士卒為內應,而我等聚家中健仆萬餘人,一齊殺入宮中,將胡問靜和賈充斬為肉醬!”楊駿的言語中含糊其辭,其實何須楊芷收買禦林軍將士,這禦林軍中將領原本就是楊駿的親信,隻要他說一句話,這禦林軍定然倒戈。
張華不在意被楊駿打臉,隻要能夠除了胡問靜和賈充,怎麼打臉都無所謂。他細細的思索,不是很放心,若是那些禦林軍將領真的聽楊駿的,司馬炎死的那天楊駿為什麼不站出來指揮禦林軍?是了,聽說楊駿為人懦弱膽小,當日定然是見胡問靜手刃數人而嚇傻了,錯過了最好的機會。隻是,這許久的時日過去了,賈混麾下的士卒應該已經控製了禦林軍,隻怕楊駿的謀劃不太能實現。
張華想了想,道:“老夫倒有一計。”他看著眾人的眼睛,道:“矯詔!”
“我等偽造先帝的詔書,聯絡中央軍中的將士,隻說先帝要廢掉賈充胡問靜;或偽造司馬遹的詔書,稱被賈充和胡問靜挾持,召喚大軍勤王。”
“如今司馬越的勤王詔書流傳天下,中央軍之中定然也知道,這矯詔一出,隻怕中央軍內眾人定然信了。”
“外有天下諸王和門閥起兵勤王,內有司馬遹或先帝的詔書,這中央軍內定然人人背棄賈充和胡問靜。”
“如此,我等大事定矣。”
眾人看著眼睛發亮的張華,佩服無比,這矯詔的事情竟然當眾說了出來,這是以後不想當官了嗎?但這個計策定然會成功。
賈充和胡問靜手中沒了中央軍和禦林軍,隻憑借賈混手中千餘士卒定然死無葬生之地。
楊駿臉色發紅,大聲的道:“我等可派人通知諸王,配合我等的時機內外夾擊,屆時胡問靜和賈充顧首不顧尾,必死無疑。”
眾人一齊叫好,有人計算著時間,有人想著中央軍中誰能夠拉攏,有人想著該怎麼謀取自身的利益,一時之間聲音紛亂錯雜。
楊駿微笑著,他原本的計劃是由他一個人主導整個局麵,此刻出現了一絲偏差,張華竟然搶了他的風頭,但是楊駿不是很在意,他在這個計劃中出了大力,待胡問靜賈充問斬之後,這朝廷之內誰做皇帝無所謂,太尉和司徒二職定然就是他和張華二人了,雖然他有可能隻是司徒,但是想到從有職無權的車騎將軍一躍而成為當朝司徒,這躍升的幅度已經讓他極為滿意。
楊駿看了一眼張華,張華的出身太低,哪裡比得上他弘農楊氏的血統高貴,他隻需要幾年的時間就能取代張華成為太尉,權傾朝野,而後就是慢慢的學習司馬懿,將這大縉朝的所有權勢、兵馬儘數收攏在手中。楊駿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時候他就是皇帝了。
想到興奮處,楊駿舉起茶杯,不想這茶水竟然是涼的,他想到張華的茶水永遠是恒溫的,立刻覺得自己堂堂弘農楊氏子弟怎麼被一個寒門子弟比了下去,心中憤怒無比,但又不好當著這麼多人發作出來,隻是輕輕地冷哼聲,道:“來人,倒茶。”
有人漫不經心的應著:“是,茶水來了。”
楊駿聽著這完全違法門閥禮儀的應答,心中的火氣再也抑製不住,哪個不開眼的家夥竟然丟了他的臉麵?他憤怒的將茶杯砸在了地上,厲聲道:“來人!將她拉下去殺了!”
楊駿根本不想知道是哪個賤婢壞了他家的臉麵,他隻想用那賤婢的鮮血和屍體洗清今日的恥辱。
一樣物什從遠處飛了過來,落在眾人的宴席之間,濺起一些液體,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轉。
有賓客皺眉,什麼液體濺在了臉上,伸手一摸,卻是一片紅色。有其他賓客已經看清了地上的打轉的物什,分明是一顆人頭。
張華驚呼出聲:“這是老夫的護衛!”他轉身猛然盯著楊駿,厲聲問道:“楊駿,你想乾什麼?”
紛亂的腳步聲中,數百個士卒手拿刀劍圍住了大廳。
大廳中眾人死死的盯著楊駿,有人顫抖的道:“砸杯為號,五百刀斧手……”有人惡狠狠的盯著楊駿,厲聲道:“楊駿!你瘋了!”有人眼中精光四射:“楊駿,你投靠了賈充?你若是敢殺我們,後果你承擔不起!”
楊駿呆呆的看著地上的人頭,再看看數百士卒,喃喃的道:“這不是老夫的人……”
眾人臉色大變,不是楊駿的人,難道……
一個人慢悠悠的走了過來,身前的士卒如潮水一般讓開了道路。
那人大大咧咧的笑著:“這些都是我胡問靜的人。”
張華惡狠狠的看著胡問靜,厲聲道:“胡問靜,你想……”
胡問靜飛起一腳,將張華踢得飛出了丈餘。
胡問靜輕輕的問道:“難道平民沒有眼睛嗎?難道平民沒有五官四肢、沒有知覺、沒有感情、沒有憤怒嗎?他不是吃著同樣的食物,同樣的武器可以傷害他,同樣的醫藥可以治療他,冬天同樣會冷,夏天同樣會熱,就像一個門閥子弟一樣嗎?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的嗎?”【注1】
張華躺在地上,還有些暈眩,指著胡問靜厲聲道:“賤人!你敢……”
“噗!”張華的一隻手臂飛起,鮮血飛濺,附近幾個豪門大閥的子弟臉上都是血跡,卻沒人敢動手擦拭。
胡問靜看著痛的在地上打滾慘叫的張華,淡淡的道:“原來你的血和P民的血是一樣顏色的啊。”
張華忍痛怒斥:“賤人!吾縱然化為惡鬼也必將……”
“噗!”張華又是一條手臂落地,慘叫著直接暈了過去。
“來人,拖下去,包裹好了傷口,在胡某將他千刀萬剮之前千萬不要讓他死了。”
大廳中數百人渾身發抖,卻不敢發出一絲的聲音,隻盼胡問靜誅殺了首惡之後放過其餘人。
胡問靜笑眯眯的看著眾人:“胡某明明警告過你們的,與胡某作對沒有好下場,你們偏偏不信。”
有人立刻跪在了地上求饒道:“胡刺史,這次真的不管我們的事情,我們隻是被楊駿邀請來吃飯的,我們哪裡知道會發生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其餘人跟著道:“冤枉啊,我們對陛下忠心耿耿,對賈太尉和胡刺史尊敬有加,哪裡會背叛胡刺史?我們真的不知道楊駿和張華狂妄悖逆至此,我們正打算向胡刺史舉報這兩個賊子!”
眾人紛紛點頭,真誠的看著胡問靜,這真的不關我們的事。
胡問靜看著眾人,用力的點頭:“胡某當然信。”
眾人鬆了口氣,胡問靜怎麼會信呢,但是他們代表著大縉朝頂尖的豪門大閥,以及朝廷高官,胡問靜若是敢於他們翻臉就必須掂量掂量後果,顯然胡問靜是打算與他們虛與委蛇了。沒關係,兩麵三刀,口蜜腹劍,口是心非,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胡問靜道:“來人,將他們也千刀萬剮了,胡某分分鐘幾千萬,誰有空與一群二五仔鬥心機。”
眾人大驚失色,齊聲慘叫:“不!”“我是冤枉的!”
楊駿死死的抱著柱子不放,大聲的叫:“我是先帝的國丈!我是外戚!我是弘農楊氏子弟!你們不能這麼對我!”
一個士卒隨手一刀斬在楊駿的背上,楊駿淒厲的慘叫著鬆開了手臂,被那士卒拖著出了大廳。
時日,洛陽的菜市口上搭起了幾百根木柱子,司空張華,車騎將軍楊駿等數百官員和豪門大閥子弟被淩遲處死,受牽連誅殺的門閥子弟和官員家眷數千人。
胡問靜依然沒有殺夠,道:“來人,把那幾個有問題的禦林軍將領和中央軍將領也殺了,胡某不想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
洛陽街頭流血漂櫓,血腥氣直衝雲霄,就是野狗都不敢叫喚。
洛陽百姓驚恐的關緊了門窗,躲在被窩中才敢低聲道:“何以一日之內屠戮大縉棟梁數百人?”
“閉嘴!不想被胡千刀砍死就不要多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