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誰在欺騙誰?(1 / 2)

關中。

王敞相信, 要不是司馬暢親自陪著他,他絕對走不進這個陵墓。

在陵園的二十裡外就開始了嚴格的封鎖,任何沒有令牌的人都會被直接攔下, 若是敢口出妄言就會挨打, 若是敢執意硬闖就會被當場格殺,若是以為自己武藝高強可以擊殺現場的士卒就會發現數個暗哨吹響了號角,數百最精銳的鐵騎將會在短短一盞茶時間內趕到, 然後將任何武林高手踏成肉泥。

而進入了陵園二十裡之內不代表就可以安全了,每一棵樹後都可能潛伏著一個神射手,隻要稍有懷疑就可以直接將來人射殺。

哪怕最後進了陵園, 依然有五十個精銳士卒身穿鐵甲, 死死的盯著陵園的任何一個入口,哪怕是一隻蒼蠅都休想隨意的進入陵園。

王敞看著這個嚴密封鎖的陵園,精神有些恍惚,又死了一個?鎮南將軍司馬伷病死了,開國皇帝司馬炎暴斃了, 司馬攸司馬亮等三十九個司馬家的王侯被殺了,征西大將軍司馬駿病死了, 這司馬家最近倒了十八輩子血黴了, 稍微有點才華的全部都死了。

王敞仔細地打量著司馬駿的陵墓, 這是上好的白玉石建造的?這台階這麼長, 有九十九級吧?王敞知道他在關注毫無意義的小事情, 可是他實在無法接受司馬駿無聲無息地就去世了。他甚至有那麼幾秒鐘深深地懷疑司馬駿是不是假死。司馬駿死的時間實在是太巧了, 洛陽朝廷派他進關中協商,然後司馬駿就死了,早不是晚不死,就這個時候死了?

儘管王敞知道司馬駿不是“這個時候”死的, 而是死了快有一年半了。

王敞轉頭看司馬暢,司馬暢臉上沒有什麼悲哀。王敞一瞬間又懷疑司馬駿是不是詐死埋名了,有了挖開陵墓開棺驗屍的衝動,隨即被理智壓製了下去。司馬駿已經死了一年半了,司馬暢再怎麼悲痛欲絕也已經過去很久了,不至於每次到了亡父的陵墓前就會大哭。

王敞肅立在司馬駿的陵墓前,點了一炷香,拜了幾下,心裡默默地計算著時間。

去年五月……

王敞苦笑,那幾乎就是洛陽司馬瑋(政)變,司馬炎遜位,一群司馬家的王侯群魔亂舞的時刻。

這就對了。

怪不得司馬駿坐視近在咫尺的洛陽亂成一團卻不發一言,怪不得一群司馬家的王侯防賊一般防著司馬駿,關中卻實行了閉關政策,所有消息不出潼關。

大縉朝最受司馬炎器重和信任的征西大將軍司馬駿死了,所以關中才會有一連串的反常。

王敞轉頭看司馬暢,想要問為什麼不向洛陽報喪,可話到了嘴邊卻隻是輕輕地歎息。

司馬暢和他的兄弟們當然不會向朝廷報喪。

洛陽司馬炎遜位,朝廷大變,若是這個時候告訴一群瘋狂的司馬家的王侯們,被視為最大威脅的關中控製著司馬駿死了,那些王侯們會怎麼做?除了把司馬暢等人遠遠地冊封到某個窮山惡水去當王侯,爭奪關中這塊大肥缺,還能做什麼?

司馬亮、司馬越,司馬顒治理國家帶兵打仗都不行,就是善於權(力)鬥爭,坐擁關中和隴西、可以調度大量的人口、糧食、軍隊,隨時可以從潼關踏平洛陽的征西大將軍簡直是權臣篡位的標配,他們怎麼可能放過這麼好的機會?

司馬暢和一群兄弟不想失去富貴的生活,不想在權力的鬥爭之中成為灰燼,壓住司馬駿病死的消息,封鎖關中,等待洛陽局勢清朗對他們來說不失上策。

王敞轉頭看著司馬駿的陵墓,又拜了幾下,從他的角度而言,其實司馬駿死了也是好事。司馬駿的政(治)立場一直很模糊,司馬駿反對將司馬攸趕出洛陽,但又不支持司馬攸取代司馬衷;司馬駿不支持司馬衷繼位,一個笨蛋繼位對天下不利,但又覺得這是司馬炎的家事,就算選了一個笨蛋做皇帝天下依然是司馬家的。如此左右搖擺的政(治)立場很難判斷司馬炎死了,司馬遹繼位,司馬攸等王侯被殺後,司馬駿會做出什麼反應。

王敞不知道胡問靜和賈充是怎麼看待司馬駿的,他和賈南風的意見很一致,司馬駿絕對不會允許幼帝登基,外戚掌權。司馬駿不願意摻和到司馬炎的兒子們誰當皇帝是一回事,坐看賈充胡問靜重複司馬懿扶持幼帝進而篡位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司馬駿死了,王敞在心中很是鬆了口氣,若是司馬駿以關中涼州秦州的人力物力向洛陽發難,洛陽搞不好就完蛋了,彆的不說,剛投奔司馬駿七萬中央軍士卒就足夠洛陽崩掉牙齒的了。

司馬駿死了,司馬駿十個兒子當中最“傑出”的也就是司馬暢和司馬歆。王敞認為在經曆了“中央調查團”的長時間相處後,他還是很清楚司馬暢的“才能”的,司馬暢可能很會讀書,會寫詩,會寫華麗的駢文,但是司馬暢依然是個廢物紈絝,幼稚,膽小,沒有經曆過風雨。司馬暢如此,那麼司馬歆多半也是如此。就這兩個紈絝子弟能對洛陽造成什麼威脅?就這兩個父親死了之後都擔憂榮華富貴不敢上報的超級奇葩,又能掀起什麼風浪?

王敞想著司馬暢見他的時候嚎哭“王家表哥救我”,心中就有些軟了,這個小子終究還是個孩子呢。他儘量柔和地對司馬暢道:“放心,我定然會保住你們的榮華富貴。”

王敞本來想說保住你們的性命的,但是對一個明顯嚇壞了的年輕人說“保住性命”,這個年輕人很有可能會想到“性命多半保不住”,於是王敞選了一個比較與生死無關,又能婉轉地透露肯定活著的詞彙。

司馬暢果然淚水長流,期待地望著王敞:“王家表哥,全靠你了。”

王敞輕輕地搖頭,都喊“表哥”了,那就是親戚,是親戚肯定要幫著自己人的。他想了想,道:“如今扶風國如何了?一定要穩住地方,多做多錯,寧可無為而治,也不能給地方造成恐慌。”征西大將軍總領雍州、涼州、秦州軍事,但不能插手地方政務,司馬駿死了,關中其餘地方都有完整的政務體係,唯一要擔心的就是司馬駿的封地扶風國了。

司馬暢用力點頭:“是。”

王敞又向司馬駿的陵墓拜了一下,這才轉身離開,司馬暢和司馬歆兩個孩子太年輕,恐怕鎮不住關中,他好歹是個成年人,總比兩個孩子老道一些,而且他身上還有洛陽使者的頭銜,這關中的所有官員必須給他麵子。

王敞與司馬暢一路回客棧,一路細細地問著司馬駿的病因,司馬駿才五十幾歲,雖然不是年富力強,但這個年紀就過世了,實在是超出了王敞的估計。

司馬暢哽咽著道:“……也就是忽然一場大病……扶風城中也沒有什麼良醫,耽誤了……而後忽然就去了……”

王敞長長地歎氣,想想蕭條的扶風城,他很是理解為什麼沒有良醫,這個狗屎的幾乎都是胡人的城池內縉人哪裡待得下去。

王敞回了客棧,司馬暢再次嚎哭:“王家表哥,你一定要救我啊。”

王敞用力點頭:“放心!你已經堅持了這麼久,做得非常好,你父王泉下有知一定會為你自豪。”他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嚎哭的隱瞞父親死訊一年半的“孝子”,按理他作為吊唁者該說一些死者的優秀事跡,安慰幾句“孝子”逝者已矣,麵對未來,但總覺得在司馬駿死了一年半後說這些“應景”的言語有些尷尬,情急之下他隻能換了個角度鼓勵安慰司馬暢。

等司馬暢離開,王敞立刻開始寫信給胡問靜和賈充,詳細寫了關中驚變,司馬駿早已薨隕,司馬駿之子司馬暢和司馬歆驚恐不安,無意朝廷,請胡問靜和賈充放心,若是可以,不妨封賞司馬暢為征西大將軍,安定司馬暢兄弟以及司馬駿舊部的心,而他也會暫時留下來協助司馬暢和司馬歆管理好關中,絕不給洛陽乃至天下添麻煩。

王敞吹乾了墨跡,心中想著想要管理好關中或者扶風縣必須有懂得內政的人才,他肯定是不行的,不知道朝廷之中能不能抽幾個人出來支援關中。

王敞放下書信,拿鎮紙壓住,出了房間到了庭院之中。這個客棧是扶風縣最好的客棧,經常要接待來往扶風縣拜會扶風王殿下的朝廷官員,裝潢考究,布局雅靜,他的院子中有幾塊小小的假山石,也有幾根隻有拇指粗細的竹子。王敞坐了下來,他比較中意魏舒前來關中,魏舒是左仆射,關中的官員誰能不服?魏舒又隻是標準的帝黨,不站任何皇子和權臣的一邊,這司馬暢兄弟也不需要擔心洛陽有意架空了他們。

隻要魏舒的身子骨熬得住車馬顛簸,魏舒到關中將是最好的選擇。

王敞微微歎氣,其實魏舒的身體隻怕也熬不了幾年了,更糟糕的是魏舒的孫子魏融的身子骨更糟糕,他都不敢想象若是魏融死在了魏舒前麵,所有希望儘數落空的魏舒會怎麼樣。

“唉。”王敞長長的歎氣,轉身想要回房間,一個客棧的仆役走了過來,躬身道:“王公子,有客人拜見。”

王敞點頭,想必是扶風縣或者關中的官員見他來了,想要問幾句洛陽的情況,以及關中的未來。他點頭道:“帶人進來吧。”

那客棧的仆役尷尬地道:“那客人不肯進來,但請王公子前去大堂。”

王敞微微皺眉,誰這麼無禮?難道有什麼蹊蹺?他想了想,關中隻怕比他想象得更加的混亂,說道:“好,你前麵帶路。”安撫關中官員百姓的人心也是他必須做的事情,早一點晚一點也沒什麼區彆。

王敞到了大堂之內,果然見幾個扶風國的官員惶恐地站著,見他出來急忙鞠躬行禮。

王敞溫和地笑著:“何必多禮?”

幾人與王敞聊了許久,果然是擔心朝廷會怎麼對待關中,洛陽的局勢又如何,外麵死了多少人,天氣又冷了,隔壁的母雞今天沒有下蛋等等。

王敞儘力的安撫眾人,一直聊了個把時辰這才與眾人作彆回到了房間。他看了看天色,不知不覺已近黃昏。王敞想著這關中人心惶惶,隻怕安撫人心高於一切,他隻怕必須先跑遍關中各個城市安撫官員和門閥,然後才是安排政務。

王敞自嘲地笑了,說得好像他很懂政務似的。他決定先召喚客棧的仆役吃些東西,然後再細細地考慮日程和工作,便站了起來,收拾案幾上的書信。

忽然,王敞怔住了,呆呆地看著案幾上的書信。

案幾上的書信平平地放著,依然被鎮紙壓著,仿佛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可是王敞確定有人動過了書信。

自從胡問靜的《武威樓記》被陸機等人從他的書房內翻檢出來,使他成了欺世盜名之徒,王敞對有沒有人動過他的書信一萬個留心。

看似隨意的放在案幾上的信紙,其實信紙與案幾的邊緣應該有六指的距離;那壓在信紙上的鎮紙的一角應該是壓在了第七列的邊緣上。

而如今,這些細小的記號儘數不對了。

王敞全身所有的智慧都被調動了起來,平平靜靜地將信紙收好,然後出了房間,召喚仆役送飯菜。全程腳沒有抖,聲音沒有顫,表情沒有變。

當王敞慢悠悠地吃完了飯菜,又在庭院裡轉悠了一會,回到了房間內吹熄了燭火睡覺,這才渾身發抖。

王八蛋!司馬暢這個王八蛋!

這客棧中所有仆役乃至賓客都是司馬暢安排的監視他的人,他前腳寫了書信,後腳就被仆役纏住與人在大堂談了個把時辰。為什麼不在他的房間談?因為那些仆役要把信交給司馬暢啊。

王敞憤怒無比,司馬暢這個王八蛋,竟然把他當傻子耍!

他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月亮的微光穿透了窗戶進入了室內,卻沒有影子,唯有白茫茫如一片霜。

司馬駿一定已經死了,那個陵墓不是這幾日新建的,這看得出來。而且,司馬駿完全沒有必要詐死埋名,不論在關中一聲不吭練烏龜神功,還是想要奪取天下,從關中出兵洛陽,難道司馬駿還需要忌憚誰不成?就算王敞完全不懂軍事,他依然知道哪怕到了今時今日,隻要司馬駿充分發動雍州、西涼、秦州的民力,分分鐘就有十幾萬大軍,而後出了潼關就是無險可守的洛陽。能不能打下洛陽城兩說,一舉將司州的所有郡縣儘數收入囊中那是板上釘釘的。如此大好局勢,司馬駿何必搞什麼詐死埋名。

那麼,就一定是司馬暢再玩弄手段。

王敞在這之前一直覺得司馬暢是個紈絝小子,是在武威郡人頭京觀前嚇得發抖,扯著他的衣袖不放的無助孩子,可是如今看來是他愚蠢了。

王敞心中有一股疼痛,卻又不是單純的被人背叛的痛疼,有種自作多情被打臉的疼。他苦笑著,是啊,自作多情了。他沒有喊過一次司馬暢“表弟”,他與司馬炎是表兄弟,與司馬炎的堂兄弟是哪門子的表兄弟?司馬暢給麵子喊一聲表哥,他可不能真的把司馬暢當做了自己的表弟,那是司馬家的王侯啊。

但王敞心中真的把司馬暢當做了自己的表弟的。

這真是自作多情了。

王敞苦笑了許久,當去掉了司馬暢是個膽小的表弟的外衣,這關中的破綻實在是太多了。

司馬駿死了一年半了,這關中卻一點點消息都沒有透露出來,為什麼?

他代表洛陽朝廷出使扶風王,為什麼司馬暢一開始不見他,而後又哭嚎死了爹?

這陵園四處把守嚴密,需要多少士卒?王敞記得以前司馬駿隻有一千個精銳士卒。司馬駿是王侯,扶風郡是上等封國,可以有五千封國私軍,但司馬駿是小心謹慎的人,作為征西大將軍鎮守關中,若是再有五千私軍很是犯忌諱,所以隻征募了一千士卒。

王敞仔細地回想,這司馬駿的陵園附近有多少士卒?他不是軍中人士,無法準確的估計,但是怎麼看三五百個肯定是有的。司馬暢又帶了多少士卒在身邊呢?也有三五百個。到底司馬暢如今有多少兵馬了?是不是靠武力鎮壓了關中的不同聲音?殺了多少人?

王敞不敢繼續想下去,這為了權利和地位發狂的人最近在洛陽見得有些多,他不想再去思索這類瘋子是什麼心態,也不想去想象司馬暢被權利扭曲、沾著鮮血的臉是如何的醜陋。他隻是平心靜氣的想關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若是沒有猜錯,司馬駿死了,想要向洛陽報喪的司馬暢和司馬歆忽然發現洛陽大亂,那是真的怕了,死了父親,沒了庇護的惶恐,加上洛陽大亂,唯恐引火燒身的恐懼,司馬暢兄弟選擇了隱瞞司馬駿薨隕的消息,暴力控製關中。

到這一步,司馬暢兄弟的目的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若是被司馬攸司馬亮等人知道了司馬駿已死,他們兄弟不僅僅是榮華富貴,性命也在旦夕之間。

再然後,就是七萬中央軍精銳投靠司馬駿了。

王敞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歎氣,就是這從天而降的七萬中央軍引起了司馬暢兄弟的心態的巨變。有七萬精銳士卒,有“得關中者王天下”,有雍州涼州秦州的百萬百姓,司馬暢兄弟想要得到更多的東西了。

王敞閉上了眼睛,司馬暢是想要當皇帝?是想要當關中王?還是想要世襲罔替永鎮關中?王敞自認是個蠢材,完全無法猜到司馬暢兄弟的心思,但是司馬暢故意在他眼前演戲一定是想要麻痹洛陽,他必須寫信提醒胡問靜和賈充小心提防司馬暢。

王敞想要起身再寫一封書信,卻又一次苦笑著。

當日賈充認為司馬攸和衛瓘政(變)在即,胡問靜應該死守荊州,卻不敢透露一絲一毫的消息,因為賈充很清楚司馬攸和衛瓘一定在他的身邊安排了奸細,他可以與胡問靜在信中聊一些朝廷大局,談一些與司馬攸衛瓘重大決策無關的小事情,但是若有寫司馬攸的殺局,這封信就一定傳不到胡問靜的手中,隻會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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