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王敞深深地理解了這份無奈。他怎麼保證他寫給胡問靜賈充的有關提防司馬暢的信件能夠平平安安地到達洛陽?
王敞沉思良久,笑了。他不需要寫提防司馬暢,他能夠猜到的事情,賈充和胡問靜會猜不到嗎?隻要寫清楚了司馬駿一年半之前就死了,賈充和胡問靜就會知道關中起了大變。
王敞已經想通了大部分事情,但是還有一件事不明所以,為什麼司馬暢不繼續讓他在客棧發呆,而要跑來見他,揭穿司馬駿已死的真相?
次日。
王敞的隨從笑著稟告:“胡刺史傳檄天下,天下正統在洛陽,何去何從?豫州以悉數遵循洛陽矣。”
王敞看了一眼隨從,這信使果然被司馬暢封鎖了,不然沒道理他得到消息會比司馬暢更遲,不過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司馬暢要主動出來見他了,原來司馬暢是擔憂胡問靜也向他下最後通牒啊。如此說來司馬暢還沒有完成對七萬中央軍的整合?也是,七萬中央軍可以投靠征西大將軍司馬駿,為什麼要投靠紈絝公子司馬暢兄弟?
王敞笑了笑:“好消息。”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他娘的終於讓他遇上了。
……
並州太原郡晉陽城。
夏侯駿心中焦躁,該死的胡問靜怎麼忽然傳檄豫州,更該死的是豫州怎麼就不戰而降了?真該滅了豫州的所有官員的九族!
他疾步走向衛瓘的庭院,眼看馬上就要到了,忽然停了腳步。
以前衛瓘一無所有,隻是一個空有朝廷司徒大名,其實隻有幾百個仆役的花架子,他稱呼一聲衛公那是給衛瓘麵子,不想給麵子可以直接招呼士卒將衛瓘趕出去,畢竟這並州的地方官以他最大,他手中還有一些士卒在,有兵有權有地位,憑什麼要找一個朝廷大佬壓著自己?若是衛瓘懂分寸,願意做他的幕僚,他當然很是歡迎,倒不是看重衛瓘的能力,而是看重衛瓘的名字。衛瓘衛司徒都主動投靠他夏侯駿了,其他人還能不望風而降嗎?
但是如今局勢變了,有一千中央軍士卒入城投靠了衛瓘。
夏侯駿陰沉了臉,抹去了額頭的汗水,調勻呼吸,整理衣冠。一千中央軍士卒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他原本就有一千士卒,這幾日又大肆招兵買馬,並州的匈奴胡人瘋狂地投靠他,他此刻已經有近十萬大軍在手,衛瓘手中的一千中央軍士卒與十萬大軍相比又算的了什麼呢?但衛瓘既然不是隻有仆役的退休老官員,而是擁有一千精銳士卒的武將了,那麼他對衛瓘的態度就必須好好的調整,決不能被衛瓘看出了他心中的怯懦。
夏侯駿靜靜地立了許久,臉上終於浮起了從容地笑容,這才慢悠悠地走向了衛瓘的庭院。
衛瓘的庭院並不大,夏侯駿有更大的宅院,但可以給衛瓘安排了這個庭院,暗暗存了讓衛瓘看清誰強誰若,誰主誰從的含義。
此刻衛瓘就在小小的庭院之中作畫,全不在意天寒地凍。
夏侯駿進了庭院,第一眼就發覺衛瓘的氣勢完全不同了,前些時日那行將就木的氣勢一掃而空,此刻唯有朝廷司徒俯視眾生的傲然。夏侯駿心中一驚,又暗暗冷笑,隻有區區一千人就腰板硬了?衛瓘這老東西真是狗仗人勢啊。他臉上笑著,愉快地打著招呼:“衛公好雅興。”
衛瓘轉頭,放下了毛筆,笑道:“閒來無事,聊發少年狂。”
夏侯駿走上前,按照禮儀規矩,怎麼也要先誇獎幾句衛瓘畫得好,但一看衛瓘之上畫著一顆骷髏,人立刻就木了,你丫好歹畫個臘梅啊,山水啊,實在不行畫一行白鷺上青天也行啊,何必畫個骷髏呢。
夏侯駿措手不及,心中準備的誇獎言語就不太用得出來,隻能傻傻地道:“好,衛公畫得真好。”這敷衍和毫無誠意的言詞他自己都覺得羞愧,急忙改了話題,道:“衛公可知道胡問靜傳檄豫州一事?”想來在庭院中畫骷髏的衛瓘定然不知,細細地說了胡問靜傳檄而定大半個豫州,豫州刺史看似忠於朝廷,其實很不老實的投機賈充胡問靜。
衛瓘無奈的歎氣:“胡問靜終於有點官員的作風了。”以前胡問靜就是一個山賊,隻會砍砍砍,完全不懂得利用手中的牌,如今開竅了,一封公文就搞定了豫州,聲威大震。
夏侯駿臉色慘白:“要是胡問靜傳檄並州,如何是好?”他隻是一個小小的將軍,對並州地方官缺乏約束,要是並州地方官也投降了,他該怎麼辦?沒了地方官的支持,空有軍隊卻沒有糧餉有個P用。
衛瓘笑了,道:“夏侯將軍休慌,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有用,曹操挾天子後為何打了二十幾年都沒能統一天下?若是各地的郡守州牧會老實地聽洛陽的命令,賈充荀勖怎麼沒有早早傳檄天下?”
夏侯駿心中微微安定,將心比心,他就絕不會接受賈充胡問靜的傳檄。
衛瓘笑道:“這‘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最大的作用其實是聚攏天下士子,有天子的名望在,總有一些不明是非的人願意為天子效力,曹操因此得人才眾矣。”
“可是如今天下士子人人皆知賈充胡問靜是逆賊,起兵勤王討伐賈充胡問靜,這挾天子以令諸侯又能聚攏哪個士子?”
夏侯駿用力點頭,對這個解釋很是滿意。
衛瓘看著夏侯駿,道:“胡問靜傳檄天下其實是個爛招數,賈充和荀勖一定不知道,不然絕不會任由胡問靜傳檄天下。”
夏侯駿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追問道:“為何?”
衛瓘認真地道:“傳檄天下,命令各地官員聽從洛陽朝廷號令,若是各地官員聽從了,會如何?這州牧太守縣令的官職是不是就任由洛陽朝廷一紙公文罷免任命?如今天下動亂,賈充胡問靜會不會任命自己人掌握地方,增加控製力?賈充黨羽不計其數,胡問靜又屢屢任命無德無才的平民為官,這二人都不愁沒有手下頂替地方官,那麼地方官聽從了洛陽朝廷的號令有什麼好處?讓自己早早罷官嗎?”
夏侯駿大聲地道:“對!正是這個道理!”若是遵從了洛陽的命令,那身上的官服官帽說不定就沒了,傻瓜才遵從洛陽的任命呢。
衛瓘繼續道:“天下官員多為門閥子弟,豪門大閥也罷,寒門也罷,總歸是門閥中人,胡問靜狂言要殺光天下門閥,為何天下門閥沒有群起而攻,而是將信將疑采取觀望?”
夏侯駿想了想,緩緩點頭,雖然豪門大閥都在討伐胡問靜,但是按照“殺儘門閥”的標準,其實絕大多數小門閥、寒門都沒有站出來針對胡問靜,大門閥中的大部分也不過是搖旗呐喊而已,缺乏實際行動。
衛瓘笑了:“大縉豪門大閥中人起兵討伐洛陽,誓殺逆賊胡問靜,胡問靜針鋒相對喊一聲殺儘天下門閥有什麼奇怪的?大家喊喊口號而已,何必當真。”
夏侯駿微笑,就是這樣。
衛瓘忽然神情肅穆,道:“可是傳檄天下,要求服從洛陽朝廷就不同了,這是千真萬確地動了天下官員,天下門閥弟子的利益。”
“胡問靜傳檄豫州,豫州臣服,其餘並州,冀州,揚州,兗州,幽州呢?大縉朝有十九個州,除了荊州、司州、豫州,還有十六個州,誰願意成為下一個被傳檄而定的州郡?誰願意昨日是權柄在手的刺史州牧太守,今日卻被一紙公文奪去了官身?”
夏侯駿眼睛發亮,道:“所以,胡問靜這傳檄天下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取了豫州,其實得罪了天下官員,真的成為了大縉門閥的公敵?”他當然知道這個“大縉門閥的公敵”說得太誇張了,不是所有門閥都有子弟當官的,但是僅僅得罪了天下官員就是一個巨大到令人絕望的禍患。
夏侯駿哈哈大笑:“胡問靜果然是個莽夫蠢材。”夏侯駿一直不服胡問靜,除了會砍砍砍,還會什麼?琴棋書畫全部不懂,就這也配成為朝廷大臣?夏侯家出身卑微,花了幾代人才培養出了懂得琴棋書畫,懂得欣賞好酒好茶,懂得欣賞低調而奢侈的美的子弟,胡問靜憑什麼站在夏侯家的頭頂?
衛瓘搖頭,真誠地道:“胡問靜絕不會如此莽撞的沒有看到得罪了天下官員,但是她無從選擇。”
衛瓘的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胡問靜被天下圍攻,東海王司馬越是一路,琅琊王氏是一路,揚州司馬柬是一路,關中司馬駿是一路,並州夏侯將軍是一路……”
夏侯駿微微一笑,衛瓘這個老東西把他和司馬越司馬駿等人放在同一個層麵,而沒有說自己的名字,這誰主誰從還是分得很清楚的。
衛瓘繼續說著:“……僅僅天下聞名,隨時可以起兵十萬以上的英雄就是五路,其餘豪門大閥起兵者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胡問靜焉有膽量螳臂當車?”
夏侯駿終於明白了,為了顯示他的才華,他慢慢地道:“所以,胡問靜想要先發製人,兵不血刃,傳檄而定取了豫州,希望以此形成天下俱在我手之勢,震撼天下群雄?”
衛瓘輕輕鼓掌,道:“夏侯將軍果然乃天下豪傑,立刻就看破了胡問靜的虛實。”
夏侯駿對這種低級馬屁一點點都不在意,小孩子都不會把這種低級馬屁當真。但是想到本朝司徒不顧廉恥地對自己狂拍低級馬屁,心裡還是很爽的,這衛瓘老……人家果然會做人。
衛瓘笑著,毫無愧色,道:“胡問靜能夠傳檄而定豫州毫不稀奇。”
“豫州十個郡國,沛國、梁國、潁川郡、汝南郡、魯國、譙郡、安豐郡、弋陽郡、襄城郡、汝陰郡,其中潁川郡是荀勖故鄉,潁川荀氏足以控製潁川,沛國是賈充封地,譙郡是胡問靜故鄉,梁國是豫州牧治所陳縣所在,向來由州牧管轄,謝州牧與胡問靜有舊,早有投降之心,豫州十個郡國之中四個定然投靠胡問靜,而汝南郡、襄城郡、弋陽郡與荊州接壤,若是敢不投降立馬就被大軍碾壓,胡問靜傳檄而定大半個豫州簡直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可其餘州郡呢?隻怕就不那麼原意投降了。”
夏侯駿微笑著:“是,哪怕是豫州剩下的魯國、汝陰郡、安豐郡等就未必會投降胡問靜。”他不知道到底豫州那些地方被胡問靜傳檄而定了,或許投降和頑抗的州郡略有區彆,但那毫無關係,隻要不是與荊州司州接壤的郡縣都有可能會利用胡問靜大軍未到的時間瘋狂的征兵頑抗,而其餘州郡定然也會驚恐胡問靜而率兵支持那些頑抗的郡縣。
衛瓘笑道:“若是所料不錯,胡問靜會在豫州各地仿效荊州執行農莊製,摧毀當地的門閥的根基,這周圍各地的門閥隻怕更加驚恐了,哪裡會被胡問靜傳檄而定。”
夏侯駿哈哈大笑,胡問靜真是蠢蛋,竟然真的挑釁天下門閥士子,他笑道:“胡問靜以前每一步都走得太順暢了,以後隻怕每一步都是荊棘了。”
衛瓘看了一眼夏侯駿,這個蠢貨竟然真的信了,他笑道:“夏侯將軍如今已有大軍十萬,再過月餘就會有大軍二十萬,朝廷曾有意借匈奴士卒之手剿滅禿發樹機能,可見匈奴人悍勇遠超其餘人,隻要夏侯將軍好好的訓練,這二十萬大軍足以橫掃天禧,夏侯將軍進可以建立宏圖霸業,退可以封王拜將,老朽先賀喜夏侯將軍了。”
夏侯駿知道這個時候必須立刻反對,說他隻想勤王清君側,還天下郎朗乾坤什麼的,但是他實在是太高興了,沒能忍住,笑出了聲,急忙補救道:“衛司徒何以說這些話,本將對朝廷忠心耿耿,一定會清君側,開大縉萬世太平。”
衛瓘微笑著,如此,夏侯駿一定會加大力度征兵了。
夏侯駿忍住笑,板起臉,道:“隻是軍中無有這許多兵器。”彆說二十萬人的武器,並州就是二萬人的武器都未必有。
衛瓘搖頭道:“夏侯將軍真是君子啊。”
“這黃巾軍起兵幾十萬,可有刀劍?各地豪門大閥起兵勤王,少則數百人,多則數萬人,可有刀劍?”
夏侯駿懂了,沒有刀劍就用柴火棍啊,人多就是能打贏人少的。
衛瓘淡淡地道:“殺人哪有這麼好殺的,黃巾軍是如何擊潰大漢精銳的?一個官兵麵對一個拿柴火棍的賊子可以輕易殺了,麵對兩個拿柴火棍的賊子就要看那官兵的勇氣和技巧,麵對三個拿柴火棍的賊子就基本不可能贏,麵對四個拿柴火棍的賊子就隻有死路一條。夏侯將軍有二十萬大軍,縱然以十萬人換胡問靜兩萬人又有何妨,胡人數之不儘,死了十萬就再征召十萬,胡人與其餓死,不如搏一搏,夏侯將軍有了那胡問靜戰死的兩萬官兵的刀劍,實力大增,又何懼胡問靜?”
夏侯駿微笑點頭,不就是拿人命換武器嘛,他完全不在意這個方式的。這並州其他沒有,就是有數不儘的匈奴人,死多少都無所謂。
……
並州上黨郡高都城。
幾個士卒如往常一樣慢悠悠地推開了城門,這高都城的城門就是個裝飾,本地百姓進出壓根不從城門走,隨便找一堵破爛的城牆,跨一腳就能進出高都城。
一個士卒隨意看了一眼遠處,立刻就看到有大隊人馬走近,他微微一驚,道:“咦,是什麼人?”
另一個士卒隨意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道:“是官兵,不是賊人。”那支隊伍的旗幟,軍服都證明了他們是一支官兵,他們又有什麼好擔心的。
一個士卒傲然看著眾人,道:“賊人有什麼好怕的?老子可是與胡騎都尉打過十萬胡人的!”其餘士卒都懶得理他,這個家夥在太子妃賈南風來並州剿滅胡人作亂的時候跟著縣令遠遠地見過胡騎都尉,也看到過胡騎都尉渾身是血耀武揚威,可是那是在胡騎都尉殺退了胡人之後,這家夥根本沒見到胡騎都尉殺人,更沒有與胡騎都尉並肩殺敵過,吹這麼大的牛也不怕被人笑話。
又是一個士卒懶洋洋地道:“多半是去晉陽投奔衛司徒的中央軍。”前些時日就有好些中央軍的士卒去晉陽。
他們倒是知道最近時局大變,夏侯駿將軍瘋狂征兵,聽說要與洛陽的逆賊開戰,多少有些緊張,唯恐敵軍先發製人,但是看那支官兵淡定地靠近,一點點都沒有抓緊時機搶奪關卡的意思,這怎麼可能是敵軍呢。
眾人無聊地望著那支軍隊靠近,還有心情挑剔那支軍隊。
有人笑道:“人數隻有兩三千,與前些時日的中央軍比少了些。”
又是一人道:“咦,竟然有人拿著毛竹?這是要逗我笑嗎?”這是刀劍被將領賣了換酒錢嗎?
一個人呆呆地望著已經到了眼前的軍隊,道:“咦,竟然有女兵?”大縉什麼時候有女兵了?
走在最前頭的一個女兵歡快地揮手:“老鄉,不用怕,我們是八路!”
幾個看守城門的士卒呆呆地看著那個女兵,完全不懂什麼叫八路。
一個士卒忽然一怔,死死地盯著那個女兵,用力的揉眼睛,顫抖地叫:“胡……胡……胡……”
其餘看門士卒好心地將那人扯開,若是擋了中央軍士卒的路,被踢一腳都是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