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四處都有慘叫聲, 有人在給同伴包裹傷口,有人追殺著賊人,有人累極了,躺在滿是鮮血的地上大口的喘氣, 有人想要追殺, 可兩隻手軟弱得不像是自己的, 根本拿不起沉重的毛竹長矛。
喧鬨的聲音卻沒有一絲一毫進入杜預的耳朵,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眼前的胡問靜的身上, 注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 聽著她的呼吸聲。
該死的,這不是散發著惡臭的愛情,這是比西瓜還要美味的對生命的追求!
杜預用爆發出超越年齡和體力限製的關注力觀察力, 仔細地打量胡問靜, 老實說,他對胡問靜的外貌很是失望。
在他的預料中,一個名動天下的女子首先必須是美貌無雙的, 其次是舉止端莊的, 德行無愧的,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念頭, 他的妻子、女兒、孫女, 他認識的所有男性女性對女性的第一要求都是美貌,越是名氣大, 越是必須漂亮, 假如說“才性同”是男子的標準,那麼“才貌同”就是女子的標準,女性尤其堅持這條標準,他在家中時常聽到家中女眷對其餘女子指指點點, 認為對方長得醜,配不上偌大的名聲。
所以,杜預認為胡問靜有偌大的名聲,有很大的可能是美貌無雙的。一些細節也很支持這個論斷,胡問靜一直隻是穿男軍服,不佩戴任何的首飾,這難道不是一個絕色美女對容貌極其自信,所以不施粉黛嗎?
也有可能恰恰相反,胡問靜可能長得不但不像女人,完全就是街口殺豬仔的女裝版,膀大腰圓,胳膊上跑馬,臉上的肌肉比普通人的肱二頭肌還要壯實。不如此,怎麼可以成為一個猛將,怎麼可以一劍將穿著鎧甲的敵人砍成兩截?
杜預看著眼前的胡問靜,平平常常的一個女孩子,既不是絕色美女,也不是男扮女裝,走在街上一定淹沒在……杜預歎了口氣,胡問靜走在街上也會被所有人第一看認出是胡問靜,那是真正的俾睨眾生,看世人如看爬蟲的氣息啊。
杜預平靜祥和地笑著,道:“胡刺史,你殺了老夫,隻是出了口氣,反而給自己造成了不必要的損失。”
胡問靜大驚:“何來損失?”斜眼看看杜預:“難道,你會每分鐘掉下三個銅板?不知道砍了你會不會爆裝備。”背後小問竹努力想要探頭:“哪裡有三個銅板?姐姐快撿起來,不能浪費錢。”
杜預一個字沒懂,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說道:“胡刺史目前坐擁荊州、司州、豫州以及並州上黨郡,看似強大無比,但是戰線漫長,天下十九州,除了西涼是胡刺史的故舊,其餘處處與胡刺史為敵,接壤者就有並州、冀州、兗州、青州、徐州、益州、雍州、揚州,廣州,梁州,胡刺史周圍處處都是敵人,處處需要精兵良將鎮守,胡刺史可有如許多的精兵良將?”
杜預指著不遠處因為手腳脫力而發抖的蘇雯雯,坐在地上一動不想動的劉星,道:“勇而無謀。”又指著站在胡問靜身邊的金渺和戴竹,道:“多疑而不決。”
杜預笑道:“胡刺史以自身為餌布置殺局,隻怕是精銳儘出了,若是胡刺史手下的將領都是如此水平,老夫斷定胡刺史隻怕前途多舛。”
金渺滿臉通紅,老東西臨死也要坑他一把?可是他偏偏無法反駁,他在打仗方麵確實太稚嫩了些,一開始被杜預的騎兵唬住了,浪費了寶貴的時間門。
胡問靜一點不在意:“打仗也是要刷經驗的,胡某也是玩過了無數次《小蜜蜂》、《坦克大決戰》、《魂鬥羅》、《帝國時代》、《紅色警戒》、《CS》、《魔獸爭霸》,怎麼會如此的用兵如神?” 金渺小心地看胡問靜,堅決不問那一連串古怪的名字是什麼東西,胡老大發癲之後一個字都信不得。
杜預盯著胡問靜的眼睛,確定她眼神清明,沒有發瘋,繼續道:“揚州此刻兩分,老夫占一分,司馬柬占一分,誰也不能壓過了誰,無力攻略荊州。老夫若是死了,這揚州就是司馬柬的,一個統一的揚州隻會是胡刺史的心腹大患。”杜預沒有多說什麼廢話,這些話已經說得過分得詳細了,若不是唯恐胡問靜沒有聽懂而殺了他,他怎麼會說得這麼透徹?
胡問靜睜大眼睛看杜預:“你為什麼不派人乾掉了司馬柬?下(毒),暗殺,墜馬,圍攻,放火,殺一個人很難嗎?乾掉了司馬柬這揚州不就是你的了?”
杜預臉上祥和微笑,心中對野蠻人充滿了無奈,政(治)鬥爭哪有用刺殺解決的,當然要一步步的爭(奪)權力,架空對方,壓縮對方的勢力範圍,打擊對方的手下,然後才一舉將對方的手下招降的招降,貶謫的貶謫,誅殺的誅殺,完成全方位的打擊。
胡問靜斜眼看杜預,大驚失色:“難道你出動一千重甲騎兵千裡迢迢的跑到譙縣伏擊本座,就是想要拿本座的腦袋建立聲威,招降司馬柬的手下?小杜啊,本座以前說你心中毫無大局,三流蠢貨一個,現在本座真誠地向你道歉,你不是三流蠢貨,你分明是腦子不太對頭嘛。”
杜預聽著冷嘲熱諷,他不想與野蠻人爭論,淡淡地扯開話題,按照自己的節奏道:“若是胡刺史放過了老夫,形勢卻會大大的不同。”
“老夫損失了一千精銳,但根基無損,司馬柬無力吞並老夫,老夫也無力吞並司馬柬,我二人隻能繼續在揚州糾纏,無力向荊州、徐州、豫州用兵,胡刺史不用擔心來自揚州的威脅,豫州隻需要考慮徐州兗州的攻擊,可將精兵良將調到豫北,而荊州更是形勢大好,可以成為胡刺史的穩固的產糧後方,提供源源不絕的糧草。”
杜預輕描淡寫地說著,胡問靜在荊州大力開墾荒田,利用集體農莊提高生產力,不就是為了有一個可以提供大量糧食的穩固基地嗎?他知道,好些關注胡問靜的大佬也都知道。
胡問靜沉默不語,轉頭看金渺和戴竹,眼神千變萬化,金渺和戴竹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意思?胡問靜怒了:“沒看見我背後的臭丫頭不老實嗎,快把她放下來啊。”
金渺和戴竹看著胡問靜背後亂拱的小問竹,急忙過去幫忙解開了紙甲,放下了小問竹。小問竹左右看看,深深地呼吸,歡喜地道:“哎呀,熟悉的味道。”戴竹心中一疼,這麼小的孩子就習慣了戰場的血腥味,真是可憐啊。小問竹指著遠處,叫道:“桃花開了!”戴竹盯著小問竹,想多了,小孩子怎麼會習慣戰場的血腥味。
胡問靜活動著筋骨,少了小問竹和紙甲,身上立刻輕了六七十斤,這回舒坦了。
杜預儘量隻盯著胡問靜,不去看那地上的紙甲,如此近的距離足夠他看清那神奇的甲胄是紙做的,唯一不明白的是這紙甲是不是另有乾坤,不然紙張怎麼可以抵擋刀劍箭矢呢?他假裝沒有看懂紙甲,盯著胡問靜繼續道:“老夫也不會憑白讓胡刺史放老夫回去。老夫願意效法春秋時期的古人,願出重金贖取自身,胡刺史若是看不上錢財糧草,老夫手中有揚州城池數座,拿來交換老夫亦未嘗不可。”
杜預平靜地看著胡問靜,這個條件胡問靜一定會接受的。他與胡問靜沒有私仇,戰爭不過是政治的延伸,他願意拿出城池和錢糧贖身,回去之後與司馬柬繼續糾纏,無形中穩固了胡問靜的西線,對胡問靜大大的有利,胡問靜有什麼理由不同意?
胡問靜盯著杜預道:“你還有什麼話說?若是說完了,來人,拉他去築京觀。”
杜預一驚,厲聲道:“胡刺史,不要意氣用事。你有爭霸天下之心,有爭霸天下之才,可是你缺乏將領,缺乏士卒,缺乏兵刃。”他冷笑著,指著農莊士卒手中的毛竹長矛道:“長矛陣自古就有,軍中多有用丈八長矛布陣的記錄,西涼馬隆、幽州劉弘誰沒有長矛兵?隻是軍中使用的是正經製作的長矛,可不像毛竹這般低劣。毛竹又重,又容易斷,若是真的堪用,軍中為何不用?以為軍中都是傻瓜嗎?”
杜預盯著胡問靜的眼睛,認真地道:“胡刺史萬萬不要因為一時意氣,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胡問靜同樣認真地道:“所以,本座就要傻乎乎地放了一個對本座毫不尊重,蔑視到腳底板,想著這次疏忽了,下次有機會就率領十萬大軍穩紮穩打,砍下本座的人頭當球踢的大敵?”
杜預一怔,心中陡然發苦。
胡問靜淡淡地的笑了:“小杜啊小杜,本座沒見過像你這麼蠢的人。”
“這大縉朝看不起胡某的人多了去了,然後呢?”
“任愷被胡某打臉過,衛瓘被胡某暗算過,司馬越被胡某滅了十萬大軍,琅琊王氏被胡某殺了王澄。”
“他們立刻記住了胡某的厲害,拋棄了對胡某的鄙視,全力以赴對付胡某。琅琊王氏這次出動了三千大軍,比司馬越和你多了兩倍,司馬越的軍隊遲遲不見蹤影,慎重得超出想象。”
杜預臉色陡然大變。
胡問靜繼續道:“他們吃了虧,立刻反思,認清現實。”
“可是你呢?你是胡某的敵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你第一次與胡某交手就被胡某活捉了,生死就在胡某的一念之間門。”
“可是你在乾什麼?”
胡問靜盯著杜預,冷冷地道:“你以為不過是你小小的失誤,是胡某走了大運了。若是重來一次,一定可以砍下胡某的腦袋。”
“你沒有重新審視胡某,沒有重新定位胡某。”
“你沒有落荒而走,遁入樹林,那不僅僅是因為你老了,你跑不動了,那還因為你認為被胡某生擒,胡某絕不敢動你一根毫毛,唯有以禮相待。”
“你不想投降胡某,真的是因為不願意晚節不保?若是你在意晚節,此刻就該自儘了,一個兵敗被生擒的將領談何晚節?”
“你不是為了晚節,你是不屑胡某。”
“你出身關中京兆郡杜氏,祖上可以追溯到西漢名臣,真正的豪門望族啊。你的妻子是司馬懿的女兒,與皇室沾親帶故。”
“你怎麼可以向胡某投降?對不對?”
胡問靜笑著:“你不認為胡某有資格受降你,胡某一點都沒有被鄙夷的氣憤,胡某被人鄙夷了太多次了,胡某壓根不在乎,他人的看法與胡某何乾?胡某甚至沒有打臉鄙夷胡某的人的念頭,胡某的時間門寶貴無比,為什麼要為了外人浪費胡某的寶貴時間門?”
“可是你是最奇葩的一個。”
胡問靜冷冷地看著杜預:“贖金、與司馬柬糾纏、維護胡某的西線安全……若是生擒你的是司馬越,是琅琊王氏,是衛瓘,是賈充,是荀勖,你敢說這些你自己都不信的東西嗎?”
杜預渾身一震。
胡問靜冷冷地笑:“你竟然敢用白癡都不信的理由忽悠胡某?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杜預渾身又是一震。
胡問靜繼續道:“你說了這麼多無聊的理由,竟然一個字都沒提與胡某結盟,是啊,與胡某結盟這個主意太正經了,若是胡某同意結盟,你怎麼下台?”
“你隻是想要隨便找個理由欺騙胡某,‘智取’胡某,從胡某的手中脫身,理由越爛越不靠譜越好,然後你就能嘲笑胡某智商極低,蠢得像豬,如此虛假的理由都能夠騙過了胡某。以後的每次宴會上你都會熱情的向賓客繪聲繪色的講解是怎麼欺騙胡某的,胡某是如何的愚蠢,你會和一群賓客笑得涕淚縱橫,直呼世上還有如此愚蠢的人?你說不定還會遇到一個文采好的賓客將這段經曆寫成了‘杜預三戲胡問靜’的故事或者戲曲什麼的,流傳到整個大縉,找個白鼻子小醜演胡某,找個英俊小生演你杜將軍。”
胡問靜冷冷地盯著杜預笑:“真是有趣,對不對?”
“你回去後還會整頓數萬大軍,再次與胡某決戰,當然,你會在明麵上安排一兩萬大軍,其實聯合了所有司馬家的皇室和大縉的豪門大閥,湊齊了一百萬大軍,等著勃然大怒的胡某帶了幾千人跑來誅殺你,然後跳進了陷阱,被百萬大軍圍殺。”
杜預傲然看著胡問靜,心裡想著胡問靜怎麼就看穿了他的念頭?是不是在詐他?
胡問靜慢慢地道:“你現在心中在想,胡問靜是怎麼看穿你的想法的呢?是不是詐你呢?”
杜預臉色微變。
胡問靜笑了:“胡某可以回答你,不是。”
杜預冷冷地看著胡問靜,胡問靜真不是一般人啊。
胡問靜平靜地道:“現在,你知道你的下場是什麼了?”
杜預淡淡地道:“胡問靜,你想清楚了,不論老夫願不願意,有老夫在,這司馬柬就不能統一了揚州,就不能攻略四方,若是老夫死了,司馬柬就是猛虎出山,對你有弊無利。”這是大局,就算胡問靜識破了,難道一絲一毫都不考慮嗎?
胡問靜笑了:“隻有一個敵人,比有兩個敵人好,看,我殺了你,我在揚州的敵人已經殺了一半了。”
杜預終於知道胡問靜是瘋子了,聲音冰涼,道:“你殺了老夫,你也活不了多久的,老夫在地下等你。”
胡問靜點頭:“那你要有些耐心,胡某可能還要活很久很久。”
她招手:“來人,將杜預拖下去淩遲了,胡某本來對戰爭中抓到的敵人都是砍死了事的,但是你這個家夥太讓胡某惡心了,不將你千刀萬剮了,胡某今晚睡不著覺。”
杜預咬緊了牙齒,吐出了一口氣:“以為千刀萬剮杜某就會怕了嗎?”
胡問靜不理他,對金渺道:“老規矩,招呼百姓築京觀,這次的屍體少了點,京觀不怎麼好看,重點隻能放在杜預的人頭上,一定要立一塊牌子,‘京兆蠢貨杜預之豬頭’,‘豬頭’二字會不會用顏表情?不會?畫個豬頭總會吧?實在不行乾脆那個豬頭代替杜預的腦袋掛著也行。”
杜預惡狠狠地看著胡問靜,厲聲道:“何以如此辱我?”
胡問靜驚愕地轉身看杜預,道:“難道這世上隻準你辱我,而不準我辱你?做人不能雙標,這不是招報應了嘛。”
杜預厲聲道:“胡問靜!”
胡問靜看都不看他,道:“來人,傳檄揚州,杜預被胡某千刀萬剮,誰敢犯我胡問靜,我胡問靜就要砍下他的腦袋。”
金渺微笑著,帶人扯走了杜預,蘇雯雯眼巴巴地看著,熱切地道:“老金,我來動手。”金渺無所謂,隻要剮了杜預,誰動手都一樣。蘇雯雯大喜:“就在譙縣搭個台子,不,搭台子乾什麼,直接綁在樹上剮了算了,夜長夢多,要是出了意外被他跑了怎麼辦?”
杜預推開扯他的人:“老夫自己會走。”大步行走,想要保住最後的尊嚴,可是越走越是腳軟,終於倒在了地上抽搐,他死死的咬住了牙齒,決不能說出“饒了我”之類的言語。
蘇雯雯蹲在杜預身邊,認真地對杜預道:“放心,我刀法很厲害的,絕對不會讓你立刻就死了。”杜預看著湊在他的麵前,因為興奮而麵孔猙獰扭曲的蘇雯雯,隻覺更加的恐懼,終於失聲慘叫:“啊啊啊啊!”
蘇雯雯委屈地看四周:“我真的沒打他!”
……
譙縣西麵,範陽王司馬虓得到了王敦的三千騎被擊潰的消息,第一時間門就下令撤兵。
“我們上當了,立刻回陳留。”他陰沉著臉,聲音卻很平靜。不論胡問靜使用什麼辦法擊潰了王敦的三千鐵騎,他手中的一千輕騎都絕不是對手。琅琊王氏與司馬氏從來就不是一條船上的,司馬虓沒有任何理由為了琅琊王氏而損耗了自己的實力。
一千騎上馬,以比來的時候更快的速度飛速向陳留而去。
……
譙縣南麵,千餘人潛伏在樹林之中。這些人衣衫各異,手中的兵刃差距更加大了,有的清一色的長矛,有的卻各種兵刃都有,甚至還有木棍的。
幾個衣衫華麗之人聚集在樹林的深處,有人低聲問道:“胡問靜真的會從這裡逃走?”另一個人低聲道:“一定會!圍三厥一,胡問靜不往這裡逃,還會往哪裡逃?”他冷笑著:“胡問靜竟然輕賤我門閥中人,今日就要她留下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