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支軍隊在平原上奮力廝殺, 潔白的雪地上滿是紅色的鮮血,分外刺眼。
王彌眼中冒著憤怒的火焰,惡狠狠地罵著:“菜鳥!”他不知道敵軍的將領是誰, 但是就看對麵的將領調兵遣將的稚嫩, 用菜鳥形容都是抬舉了對方,對麵的將領搞不好是一個隻會讀書的書呆子,懂個P的戰術和兵法。
但是, 王彌要輸了,他就要輸給一個菜鳥了。王彌對此憤怒無比。他是官宦子弟,他的爺爺是汝南太守,他從小就博學強記,讀過各種各樣的書籍。孔孟, 墨子, 老莊,孫子,吳子……他與那些隻知道吃喝玩樂的廢物二代不同,他讀過無數那些廢物二代聽都沒有聽過的書籍,懂得無數道理。就他這個貨真價實的才子, 竟然要輸給一個菜鳥了?
王彌心中痛苦無比。若是他兵法不精,被一個菜鳥誤打誤撞吊打,他一定認了,但是對麵的菜鳥完全不懂怎麼打仗,卻擊敗了他。因為王彌的人手太少了,他隻有四五百人,敵人卻有兩千人。若是他有兩千人,不,他若是能有一千人, 他就可以輕易地擊敗對麵的菜鳥。
但是戰爭沒有假設。
王彌閉上眼睛,艱難地下令:“撤退。”這不是撤退,這是潰敗,但下令撤退是他最後的尊嚴,他是主動撤退尋找新的戰鬥機會,而不是戰敗。
戰陣在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就崩潰了,王彌帶著幾十個嫡係精銳率先退出了戰場逃之夭夭,其餘人或者四處亂跑,或者被敵人砍殺,潔白整齊的雪地上很快一片狼藉。
一個官兵將領微笑著恭喜劉琨:“劉公子大才,第一次領軍就獲得了大勝。”
劉琨麵紅耳赤,拱手還禮,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指揮作戰,一次垃圾到了極點的作戰,若不是他的人手多,而一群將領多多少少在執行他的命令中糾正他的錯誤,他此刻已經是那股賊寇的俘虜了。
劉琨看著王彌潰敗逃跑,雪地上腳印清楚無比,但是他絲毫沒有追殺的勇氣。他未必還有這麼好的運氣的。
劉琨緊緊地握住拳頭,兵書中簡單的陣法,包圍,進攻等等他背得滾瓜爛熟,但是遇到了實際作戰卻發現完全用不上。戰場是由每一個士卒組成的,而不是一個個棋子,士卒究竟會完成命令到什麼程度,能不能打贏敵人,完全不是兵書中寫得那麼理所當然。劉琨看著地上的一具具屍體,他命令數十個長矛兵左翼前進包圍十幾個敵軍,不論從兵書還是從人數看,這都是一個完美的包圍,但是這幾十個長矛兵竟然被十幾個敵人打敗了,死傷過半。那本兵書或者兵棋推演會是這麼一個狗屎的結果?
滿地的屍體和僥幸的勝利終於讓劉琨知道他此刻比紙上談兵的趙括還不如,趙括可以擋住名將和重兵的包圍,他比那個叫王彌的賊人多了四倍的人手竟然差點輸了。劉琨滿臉通紅,渾身發抖,不知道該怎麼回去見劉弘。
是啊,怎麼見劉弘,怎麼與劉弘解釋今天的大勝?劉琨覺得比死還要難堪。
劉琨在姻親司馬倫被胡問靜殺了之後,匆忙逃出了洛陽,一時之間無處可去,隻能去幽州投靠劉弘。他與劉弘雖然都是姓劉,卻不是同族。劉琨其實是中山靖王劉勝之後,與大耳劉是同族,劉弘卻沒有這麼高貴的血脈,劉弘的祖籍是沛國,而劉琨的爺爺在沛國待過多年,因此兩家有些往來,卻也算不上多麼的親密。劉弘是司馬炎一黨,劉琨是司馬倫一黨,能有多大的往來?劉琨逃出洛陽之後不敢在洛陽附近逗留,也不看好司馬越等人的反擊,投奔劉弘其實存了曲線救國的意思。劉弘與胡問靜賈充二人多少有些共患難的交情,胡問靜和賈充若是篡權成功,看在劉弘的麵子上怎麼也不能追究劉琨曾經投靠司馬倫吧?劉琨自忖除了站錯隊,其實沒有對胡問靜和賈充做過什麼敵對的事情,如今司馬倫已經嗝屁,這站錯隊的失誤是不是能夠就此無視了?劉琨好歹也曾經拍過賈充的馬屁,算是賈充一黨呢。
劉琨其實知道哪有這麼簡單,政治上再也沒有比站錯隊更大的錯誤了,但是大縉朝的人毫無節操和忠誠度,說不定賈充和胡問靜就會原諒他呢?他懷著這個美好的願望投靠了劉弘,卻發現劉弘的局麵糟糕透了。
幽州連年大旱,地裡幾乎不出糧食,而氣溫一年比一年差,野菜都比以往少了,可那些該死的胡人反而動作更大了,劉弘簡直是焦頭爛額,劉琨投靠劉弘好歹緩解了劉弘無人可用的局麵,命令他剿匪。
劉琨看著四周的屍體和血跡,這王彌的匪亂算是剿滅了嗎?他不知道,他要仔細地思索這次都有哪些失誤,就算被劉弘恥笑也要搞清楚以後怎麼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劉琨跳上戰馬,看著地上的屍體又有了一個新的疑問,為什麼這些新征召的士卒會打不過王彌的匪徒呢?真是奇怪了。
……
劉弘看著軍報,鬆了口氣:“還算可用之才。”他對劉琨本來是沒有寄予多少希望的,劉琨是二十四友之一,寫文章那是杠杠的,但根據劉弘的經驗,除了極個彆的天才,絕大部分人寫文章的能力與打仗的能力成反比,文章寫得越好打仗的能力就越差,就像陸機幾十萬人竟然被胡問靜摧枯拉朽的滅了。
劉弘想到胡問靜,心中填充了無數的東西,卻不知道該歎氣還是該感歎。胡問靜要滅了司馬家,他是絕對不同意的,司馬炎與他從小認識,司馬衷叫著他叔叔,胡問靜竟然篡奪了司馬炎的孫子的天下,這叫他如何能夠答應?他真想率領一軍殺入洛陽砍下胡問靜和賈充的腦袋,厲聲問個明白,為什麼司馬炎對你們這麼好,你們卻要背叛司馬炎?但劉弘根本不敢離開幽州,甚至不敢表態。因為他隻是一個“寧朔將軍、假節、監幽州諸軍事、領烏丸校尉”,他在幽州竟然不是獨一無二的軍事大佬,小小的幽州還一個幽州刺史王浚。
劉弘無奈極了,司馬炎在世的時候,劉弘從來沒有把王浚放在眼中過。王浚是太原王氏族人,但是王浚的出身很尷尬,但凡大縉朝的豪門大閥中人都知道王浚的母親“出身貧賤,經常出入王沈家,生下了王浚”,這短短的十幾個字將王浚的出身打到了泥土之中,王浚的父親王沈很是不喜歡私生子王浚,鄙夷,嘲弄,打罵,完全沒有把他當兒子看,時常對人言王浚不過是一條狗。劉弘作為洛陽的豪門大閥中人怎麼會看得起如此的王浚?雖然王浚運氣好,王沈沒有其他兒子,死後的爵位意外的落到了王浚的身上,王浚頂著太原王氏的名頭,也有些才華,這才當了幽州刺史。劉弘既看不起王浚的出身,在官職上又是“假節、監幽州諸軍事”,統領幽州所有軍隊,哪裡會在乎一個幽州刺史王浚?
但世事無常,司馬炎意外的嗝屁,劉弘又不願投靠掌握洛陽朝廷的賈充和胡問靜,沒了朝廷的支持,這幽州的情況漸漸的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王浚借著幽州刺史的權力,直接控製了幽州各軍的糧草,又鼓動幽州的門閥建立私軍,這幽州的兵馬越來越多,劉弘能夠控製的軍隊卻越來越少,劉弘再傻也知道王浚想要乾什麼,可是他完全無力阻止。幽州刺史合法地掌管地方,劉弘若是插手,是想要造反嗎?
換成彆人肯定就一個大耳刮子打了過去,直接接管了幽州,但是劉弘卻做不出來。他反對胡問靜和賈充的原因是兩人篡奪了司馬家的權力,他難道也要暴力推翻司馬家定下的規則,成為一個實際上的逆賊嗎?劉弘猶豫不決,隻能同樣的開始擴張勢力,拉攏門閥,直接從地方獲得糧草,與王浚在不公然撕破臉的情況下努力暗鬥。
如此狗屎的情況之下,劉弘敢離開幽州討伐胡問靜?隻要他離開了幽州,王浚就會立刻將他在幽州的勢力連根拔起,他怎麼敢冒如此巨大的風險?
一個士卒走了過來稟告:“將軍,鮮卑人又在鬨事了。”
劉弘頭疼無比,以前他覺得慕容廆是個少年人才,十五歲就很是沉穩,有智計,能拉攏人心,如此人才投靠大縉簡直是撿了大便宜。但是沒想到這個少年人才慕容廆最近一點點都不忠厚,乾淨利落的殺了叔叔奪回了權力,然後開始整合慕容鮮卑,很有咄咄逼人的氣勢。
劉弘有些憤怒:“又是一個少年混賬!”最近大縉朝是怎麼了,胡問靜,慕容廆,十幾歲的少年個個都是妖怪。
劉弘想到了張華,若不是當年張華認為慕容廆是個奇才,他早就殺了這個小小的鮮卑少年了。劉弘心中冷哼,張華真是死得好啊。
劉弘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劉琨的軍報上,這份軍報寫得很詳實,賊人人少,己方人多,但是在賊人崩潰之前,己方的損失卻比賊人還多。劉弘笑了笑,劉琨以為看過幾本兵書就能帶兵打仗了,真是幼稚啊,看過幾本兵書隻能坐在營帳之內“運籌帷幄決勝千裡”,卻不能真正的與敵人麵對麵,不然諸葛亮幾萬人怎麼打不下隻有幾千人的陳倉?劉弘提筆寫回複,他溫和地批複著,指出劉琨需要實戰磨煉,但他做的很不錯,有成為大將的基礎。
劉弘細細碎碎地寫完,王彌逃竄而去,這幽州的後方算是平定了,但是王彌會逃去哪裡呢?他隻能苦笑,他哪裡有餘力追殺隻剩下幾十人的賊頭,哪怕明知道賊頭不死定然會卷土重來,他此刻也隻能收攏兵力,集結糧草,麵對黑暗無比的未來。
……
冀州巨鹿城。
數萬胡人列陣,振臂高呼:“殺光漢人!殺光漢人!”聲震四野。
巨鹿城內無數百姓渾身發抖,有人喃喃地道:“怎麼辦?”其餘人毫不猶豫:“怎麼辦?當然是逃啊!”胡人有數萬,巨鹿城內的百姓也就隻有數萬,怎麼可能打得過胡人?早點逃走才是上策。
有百姓反對:“往哪裡逃?胡人有騎兵!兩條腿怎麼跑得過四條腿?”一群百姓點頭,隻有投降一條路了。有百姓猶豫不決,投降胡人會不會不太好?
有華衣公子鎮定地道:“若是胡人奪了天下,也要我們漢人種地,我們照樣繳納賦稅,又有什麼關係?”一群百姓用力點頭,胡人和漢人也沒什麼區彆,都是兩隻眼睛一張嘴,總要吃飯的,投降胡人也不是不成。
眾人完全沒有想過胡人會屠城,關中的消息傳不到冀州,就算知道了,百姓也會認為那是關中的人哪裡做的不對,不然胡人為什麼不屠其他地方,就要屠戮關中呢,關中一定有做錯的地方,怪不得胡人的。
胡人的大聲呼喊中,巨鹿的城門大開,一群華衣門閥子弟空著手,舉著白旗走出了城門。
城外無數胡人大聲歡呼,隻覺這漢人真是太懦弱了。
石勒大笑:“將城中壯年男子儘數找出來。”
胡人士卒四處搜查,很快將城中丁壯儘數驅趕而出,數千青壯男子驚恐地看著四周的胡人,石勒厲聲叫道:“願意從軍攻打邯鄲的,站在左邊,不願意的站在右邊。”
數千青壯男子渾身發抖,這是要被賊人逼迫著攻打其餘城池了?這群胡人真是太凶殘了。有人瑟瑟發抖,走向了左邊,有人一把攔住:“你瘋了?打仗會死的。”那人驚恐地道:“若是站在右邊,會不會被胡人……”他沒有說下去,誰都知道他要說什麼。其餘人驚恐地看了一眼胡人,有人大聲地道:“不用怕,這是不可能的,胡人若是殺了我們,誰給胡人種地,誰給胡人繳納稅賦?胡人就不要銀錢和米糧了嗎?你們隻管放心,大家都留在原地,胡人頂多就是打我們幾下,怎麼都比去打仗送死好。”順便又鄙夷地看著那想要去左邊的人:“你膽子這麼小,怎麼活到現在的?”
眾人的嗬斥和鄙夷聲中,依然有數百人走到了左邊,總覺得胡人的這個選擇帶著玄奧,無論如何不敢選擇右邊。
剩下的數千百姓淡定極了,誰說他們選擇右邊與胡人做對了,他們隻是站在原地不選擇而已。
石勒看著左邊的數百人,哈哈大笑:“來人,殺了!”無數百姓大驚失色,殺誰?為什麼殺了?
數千胡人衝向了站在原地不動的青壯百姓,亂刀砍殺,瞬間鮮血四濺。那數千青壯百姓淒厲慘叫,有人大聲對著胡人叫喊:“你們瘋了,殺了我們誰替你們種地?誰替你們織布?是給你們繳納賦稅?”一群胡人看也不看,一刀就砍下了那人的腦袋。
在數萬巨鹿百姓的驚呼慘叫聲中,數千青壯百姓被儘數砍殺。
石勒看著滿地的屍體,潔白英俊的臉上滿是猙獰:“凡是不聽從我石勒的號令的人,我石勒就殺了!”
數萬巨鹿百姓渾身發抖,好些人甚至不敢哭泣,隻覺胡人的行為與他們預料的完全不同。
石勒厲聲道:“修整三日,起兵攻打司州魏郡!”
遠處,一支大軍緩緩靠近。有胡人跑過來稟告道:“劉曜到了。”石勒冷哼一聲,一點恭敬的意思都沒有。
劉曜是劉淵的義子,身高九尺,雙臂過膝,箭術精湛,在匈奴人之中很有威望。石勒雖然同屬劉淵的手下,與劉曜的關係卻不怎麼樣,理由很簡單,石勒同樣智慧和武勇過人,一支胡人大軍之中隻要一個英雄就夠了,出現了兩個就是災難。
石勒不屑地道:“我們不用理他。”其餘胡人點頭,他們是羯人,劉曜是匈奴人,雖然為了殺光漢人暫時聯合在一起,但是大家完全不是一夥人。
一個羯人道:“好像有一個漢人投靠了劉曜。”最新消息,前幾日有個叫做王彌的漢人投靠了劉曜,受到了重用。
石勒更叫不屑了,老子要殺光漢人,招攬漢人算什麼?一個羯人低聲道:“其實那些漢人說得對,我們總歸要留下一些漢人種地蓋房子的。”其餘羯人點頭,漢人的文明真是絢爛啊,不論是種地還是織布都遠遠的比羯人優秀了百倍,羯人不可能殺光了所有漢人的,殺光了漢人誰種地啊。
一個聲音平靜地道:“沒關係,繼續殺,現在殺得太少了。”
石勒轉頭,看到一個和尚帶著數百人走近。他急忙客客氣氣的道:“原來是沙門吳。”沙門是佛教的一個稱呼,而這個和尚自稱姓吳,所以就成了沙門吳,究竟這個沙門吳叫什麼名字,或者是胡人還是漢人,反倒沒人知曉了。【注1】
沙門吳到了石勒麵前,微笑著合什行禮。石勒回禮,胡人想要統治天下必須有智者的幫助,而佛門就是那智者。
石勒認真地問道:“沙門吳何出此言?”他雖然想要殺光了漢人,但同樣覺得這有些不符合實際利益,匈奴人和氐人都會種地,殺光了漢人大不了自己種自己吃,但是羯人完全不會也不願意種地,羯人隻想騎著駿馬四處縱橫,每天吃羊肉喝牛奶,但遊牧若是有出路,胡人還需要羨慕漢人的農耕文明千辛萬苦的度過草原來到中原?不論是哪一族的胡人都必須改變遊牧的習慣,接受更進步的農耕文明。如此,石勒雖然心中不爽,但是這漢人可能真的不能儘數殺了。
沙門吳微笑著道:“天下胡人有多少?”
石勒皺眉,他哪裡知道?
沙門吳笑道:“貧僧也不知道,但是貧僧知道一件事情,這並州幽州的胡人看著比漢人多,但那也隻是並州幽州而已。這冀州有多少胡人?這司州又有多少胡人?大縉有二十一州,有胡人之州不過三四,胡人再多,隻怕不過漢人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