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勒緩緩地點頭,這點他信。
沙門吳繼續道:“石將軍奪取了數個城池,卻連冀州也未能儘數攻占,何況天下二十一州?這冀州的漢人百姓懦弱,其餘二十一州的百姓就懦弱嗎?這巨鹿城的漢人百姓可以肆意殺戮,其餘二十一州的百姓可以肆意殺戮嗎?若是漢人真的懦弱不堪,為何三百餘年來我胡人一直被漢人欺淩,為何我並州胡人被大縉官員當做奴隸買賣,為何我胡人要忍受這三百年來的痛苦?”
石勒等人緩緩點頭,打贏了一場仗就以為漢人不敢作戰,殺了一些漢人軟骨頭就以為漢人都是懦夫,其實隻是因為胡人實在是太需要勝利,太需要殺戮漢人巡回自己的驕傲了,看看漢人那巨大的地盤,難道這地盤是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漢人一刀一劍搶回來的,誰敢說漢人懦弱?
沙門吳認真地道:“漢人有堅固的鎧甲,有鋒利的刀劍,漢人之中無視眾生平等,肆意的殺戮胡人的惡人太多,若是那些漢人聯合起來,拿起刀劍穿上鎧甲,我胡人又怎麼可能麵對數倍的漢人?”
他轉頭看著巨鹿的數萬漢人百姓,認真地道:“漢人太多了,我們胡人就沒有了生存的餘地,漢人崛起了,我們胡人就要倒下,漢人複興了,我們胡人就要滅亡。這就是因果循環,我們胡人想要擺脫這個因果,就隻有大量的殺漢人,能殺多少就殺多少,隻留下一點點種地的漢人,其餘漢人沒有什麼用,儘數殺了。”他轉頭看跟在身後的一群華衣男女,笑道:“諸位施主,是不是如此?”
一群華衣男子謙卑地看著沙門吳,一個華衣男子虔誠地道:“大師說的沒錯,漢人太壞了,不知道眾生平等,不懂得感恩,不懂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肆意的欺壓胡人,這簡直是做了天大的惡事。”一個華衣女子眼角含淚,道:“想到胡人被漢人欺壓了三百年,我就感覺到了身為漢人的恥辱,我們漢人欠了胡人這麼多,是該還給胡人了。”另一個華衣男子用力點頭:“眾生平等,胡人的命也是命!”又是一個華衣女子眼中閃爍著對胡人的同情,憐憫,愧疚,以及愛,深深地注視著四周的胡人:“就是因為我們漢人歧視胡人,這些胡人承受了三百年的屈辱,沒有豪門大閥,不能讀書識字,不能當官,不能買賣田地,不能經商,不能住在大房子裡,不能每天吃著羊肉,不能聽歌舞,不能寫詩畫畫,不能彈琴下棋,實在是可憐了!”眾人一齊點頭,隻覺漢人大大地虧欠了胡人,必須加倍的對胡人好才行。一個華衣男子大聲地道:“我家在巨鹿的所有糧食都捐獻給可憐的胡人。”
另一個華衣女子嗬斥道:“我們不能用胡人這個充滿鄙夷的詞語,我們要給他們平等的對待。”其餘華衣男女一齊點頭,隻覺太有道理了,平等首先就是從語言上態度上的平等,胡人這個詞語根本就是充滿了蔑視,必須取消。
一個華衣女子道:“我們可以用‘來自草原的英俊聰明偉大的兄弟’稱呼他們。”一群華衣男女歡喜地點頭,這個詞語點名了胡人的來曆,又表明了對胡人的善意、尊敬和親切,實在是太好了。
一個華衣男子傲然道:“根據遠古記載,其實漢人的智商、體力、耐力都遠遠不如‘來自草原的英俊聰明偉大的兄弟’,漢人是一個□□,竊據了‘來自草原的英俊聰明偉大的兄弟’創造的財富才有了今天,這是我們對‘來自草原的英俊聰明偉大的兄弟’的虧欠。”
一個華衣男子淚流滿麵,道:“讓我們跪下來誠懇地對著‘來自草原的英俊聰明偉大的兄弟’磕頭,表示我們的誠意和歉意。”
數百個華衣男女用力點頭,除了跪下磕頭再也沒有能夠表達歉意的東西了,數百人一起跪下,用力地對著四周的胡人磕頭。
四周的胡人愣愣地看著那些數百個門閥公子貴女們,深深地感受到了他們的誠意,縱聲大笑:“你們漢人就是虧欠我們的!”
石勒看著那跪在地上磕頭的數百個門閥公子貴女,隻覺佛門和沙門吳真是好東西,若是每個城池的漢人門閥子弟都倒戈相迎,統一世界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巨鹿城外某個塢堡之內,一群門閥中人驚恐地望著巨鹿方向,有人大聲地罵著:“該死的胡人!不好好地做奴隸,跑來巨鹿乾什麼?”有人附和著:“一群低賤的胡人也敢放肆,隻要朝廷出一員大將,率數千雄兵,分分鐘就能滅了這些胡人。”其餘人點頭,胡人算老幾,隻是不湊巧冀州無兵無將而已。
有人歎息著:“老夫還以為司馬越要登基了。”其餘人苦笑,都做好了迎接司馬越的旗幟了,沒想到司馬越沒來,胡人卻來了,也不知道司馬越會不會派人救冀州。
一個老者笑道:“我們擔心什麼?有這塢堡在,胡人再多又有什麼用?”其餘人也是大笑,得意地看著塢堡的各處。一塊塊堅固的石頭堆積成了一兩丈高兩三丈厚的外牆,絕對不擔心衝車或者發石車可以打碎這外牆,外牆之上更有無數箭塔,若是賊人敢進攻,那些箭塔分分鐘就教賊人做人。而堅固的外牆之內就是一座座兩層樓甚至三層樓的房屋,有的住人,有的存放糧食,有的存放刀劍,塢堡內更有數處水井,不論是賊人圍困數月還是賊人用火攻,有這水井在都不在乎。
一個年輕人看著遠處,目光看不到的地方有另一個門閥的塢堡在,就在這巨鹿的地界之內至少就有十幾個塢堡。
一個老者道:“從此刻起,再也不接受外人進入塢堡。”其餘人一齊點頭,這塢堡之內要麼是族人、姻親,要麼是為門閥種地多年的老實佃農,個個可靠,沒有必要接受外人進入塢堡。
……
巨鹿城中,某個豪宅之內屍橫遍地。一群婦人呆呆地看著屍體,不敢置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冷笑著甩掉了劍上的鮮血,厲聲道:“胡人如此可憐,他們不但不懂得體恤胡人,竟然想著藏起糧食和金銀,這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做得出來的嗎?張某深以為恥!”
一個婦人震驚地看著那年輕男子,道:“可是,他們是你的爹爹叔叔伯伯啊!你怎麼可以殺了自己的爹爹!”
那個年輕的男子鄙夷地看著那個婦人,冷笑著道:“因為他們墮落了!他們被腐朽的陋習玷(汙)了心靈!他們不願意睜開眼睛看世界,不願意敞開懷抱承認對胡人的不公平,不願意為了欺壓胡人三百年而贖罪!”那個年輕的男子認真地看著四周的族人,真誠地道:“諸位,眾生平等,隻有愛胡人才是我們唯一正確的選擇,任何一個仇視胡人的人都會受到懲罰,死後不能進入佛國,墜入阿鼻地獄,受到永恒的懲罰!”
一群人怔怔地看著那個年輕地男子,隻覺這個世界在飛快的旋轉。
……
趙郡南和縣。
張閥。
張賓細細地看著消息,石勒已經攻占了巨鹿,距離南和不過幾十裡地。
有張家的人驚恐地道:“必須立刻進塢堡,不然就遲了。”一群張家的人用力點頭,早在漢末黃巾作亂時期張家就開始建立塢堡,雖然朝廷一直反對百姓建立塢堡,但也沒什麼人理會,張家斷斷續續建了一百多年,這塢堡也算是完成得七七八八了,雖然內部的房屋還很簡陋,但是外牆和水井等處都已經完工,足以成為亂世之中的庇護所了。
張賓默默地點頭,道:“你們立刻進入塢堡,老夫要去投靠石勒。”
一群張家的人怔怔地看著張賓,投靠胡賊?張賓笑了:“我見過的將領雖多,但是隻有‘胡將軍’可以成大事。”【注2】
張家的人聽著張賓稱呼石勒為“胡將軍”,有人喃喃地道:“你確定此‘胡將軍’非彼胡將軍?”眾人點頭,一個胡人造反頭頭也配稱“胡將軍”?本朝“胡將軍”隻能是胡問靜。
張賓哈哈大笑:“一個女子也配稱將軍?”
幾個年輕的張家貴公子貴女道:“我們與族長一起去見石勒,若是石勒真的有雄才偉略,我們就舉族投靠石勒。”
張賓搖頭道:“石勒斷然是沒有雄才偉略的。”四周的張家人莫名其妙,那你投靠石勒乾什麼?
張賓笑了,眼神深邃,道:“論天下英雄,司馬越,司馬柬,琅琊王氏,胡問靜,賈充,馬隆個個在石勒之上,小小的胡人不通文墨,不懂兵法,沒有眼界,不知天下方圓,何來雄才偉略?”
張家的人用力點頭,他們也是這麼想的,不讀書的人隻是莽夫而已,何來雄才偉略,胡人更是不配用這個詞語。
張賓繼續道:“可是,司馬越,司馬柬,琅琊王氏,胡問靜,賈充,馬隆或者距離我們千裡之外,或者身邊有豪傑無數,或者隻重視豪門大閥,哪裡會重用我張家?我張賓在他們的眼中就如路邊的韭菜,有何價值?”
張賓深深地歎息:“我有張良之才,可是遇不到漢高祖。千裡馬沒有伯樂,不過是拉磨而已。”
他看著一群家人,道:“胡人起兵作亂,冀州沒有英雄豪傑,又沒有精銳的士卒,這石勒定然會橫掃冀州的,我等若是不降,難道要化為齏粉乎?”
“石勒橫掃冀州之後定然向北橫掃幽州,勾結鮮卑胡人,幽州劉弘老了,塚中枯骨矣,王浚不過是個低賤的私生子,兩人如何抵抗石勒?這石勒奪取幽州冀州乃是必然,而後以幽州冀州為基業,已有奪取天下之勢,縱然不成,裂土封侯也是等閒事。如今石勒隻是一個小小的胡人頭領,手中隻有莽夫,沒有智囊,更無治理天下的傑出之人,老夫此刻若是早早投靠,自然不失州郡之位,若是去得遲了,難道要在磨坊中拉一輩子磨不成?”
張賓看著張家的子弟們,淡淡地道:“老夫老朽了,就算建功立業不過是墓碑上好看一些,難道老夫還能多吃一塊肉,多喝一碗酒不成?可是你們呢?你們就願意與老夫一樣在磨坊中拉一輩子磨,當一輩子韭菜?”
張家的子弟熱血沸騰,這胡人作亂確實是他們出人頭地的機會,總不能給司馬家做一輩子韭菜吧?韭菜也是有追求的。
一個張家年輕子弟道:“可是,為什麼族長不投靠劉曜呢?劉曜是劉淵的義子,名聲遠揚,成大事的機會比石勒大多了。”
一群張家人用力點頭,既然投靠胡人,當然要選個更能夠成大事的胡人,投靠一個小嘍囉胡人有什麼意思。
張賓搖頭道:“不然!”
“劉曜雖然是劉淵義子,但是劉淵兒子眾多,何時輪到劉曜出頭?劉曜以為自己名聲很大,投靠者不計其數,定然不會看重我等,而石勒被劉淵劉曜壓製,無人投靠,得到我等的投靠定然大喜,我等也有更多的出人頭地的機會。”
張賓冷冷地看著張家的人,道:“在幾百個門閥子弟之中出人頭地容易,還是在幾個門閥子弟中出人頭地容易?這想必不用老夫細說吧。”
一群張家的人用力點頭,雞(頭)鳳尾的事情還是很清楚的。
一群年輕人熱情地道:“好,我們立刻去投靠石勒。”
一群老年人卻隻是微笑著,跟隨張賓去投靠石勒的事情他們是絕對不會做的,誰知道石勒會不會殺了所有的漢人?他們隻管待在塢堡之中,若是成了自然有好處,雖然定然沒有與石勒見麵的利益大,但是不用冒任何的風險。
……
張賓帶著十幾個年輕子弟與百十個仆役直奔巨鹿,向胡人士卒表明了來曆,立刻被胡人士卒帶領著去見石勒,遠遠地就看見石勒在一群漢人的陪同下指點著四處。
張賓立刻鬆了口氣,石勒沒有愚蠢的殺光目之所及的漢人,他不用擔心投靠石勒反而被殺了,但有些懊喪,竟然已經有數百個漢人投靠石勒了?這些人的反應真是快捷啊。
一個張家子弟低聲道:“那個人就是羯人石勒?也沒看見什麼龍行虎步。”其餘王氏子弟點頭,石勒原本隻是一個普通的羯人奴隸,也不見他有羯人單於或者貴族的血統,但是因緣際會忽然就成為了羯人的領袖,攻城略地銳不可當。
一個張家的貴女望著遠處的石勒,一道陽光從天而降,落在石磊的臉上,那雪白的皮膚,那微卷的栗色頭發,那黃色的瞳孔,那劍眉星目,那比四周的漢人男子高出一個頭的身高,那結實的胸膛……
那張家貴女陡然滿臉通紅,渾身發軟。他,就是他!就是她命中的真命天子!
人群中,石勒仿佛感覺到了什麼,陡然回頭,目光穿過數百人,越過數十丈,與那張家貴女隔空對視。那張家貴女小鹿亂撞,臉泛紅霞,癡癡地看著石勒,那一刹那彷如永恒。雖三生三世,雖十裡桃花,雖滄海桑田,雖宇宙星辰,我終於找到了你,我的摯愛。
……
司州,魏郡,邯鄲城。
回涼盯著一道道泥土高牆,隻覺還是很有把握擋住千軍萬馬的。
“雖然數量少了一些,但是勝在堅固和高大。”她看著三丈高的泥土高牆很是滿意。
回涼原本就在冀州與魏郡的交界處與司馬越等人對峙,撤回魏郡簡直是方便極了,她一回到魏郡立刻開始建造泥土高牆,先是發動鄴城的百姓建造了四五層泥土高牆,又覺得鄴城之北還有邯鄲,若是被胡人從北麵殺入了魏郡豈不是一樣損失巨大,索性又跑到了邯鄲建造泥土高牆,隻是這時間就略微倉促了些,隻是建立了兩道泥土高牆,但回涼記起當年曹操在西涼打馬超的故事,派人在泥土高牆上淋了水,這鬆散的泥土在冷水之下很快就凍得堅固無比,就算胡人衝到了泥土高牆之下隻怕也攀爬不上來。
煒千道:“最新消息,胡人已經到了巨鹿。”回涼慶幸極了,胡人真的從北麵來。她大搖大擺地道:“命令四周的百姓立刻向邯鄲聚集,我要在這裡大敗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