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豫州。
一個男子走出了農莊, 農莊的守衛對著那男子大聲地打招呼:“蒲之高,記得回來的時候帶一壺酒。”
那被稱作蒲之高的男子大聲地答應,又提醒道:“當班的時候萬萬不能喝酒!”守衛笑著揮手:“知道。”
集體農莊中包吃包住, 隻要努力工作就能吃飽飯, 而且十天就有肉吃,但是卻不提供酒水,想要喝酒的人隻能去城中購買。
蒲之高是從荊州來豫州的精銳農莊士卒之一,每日上午乾農活, 下午軍事訓練, 每十日有一次休息。蒲之高在休息日經常出門去買些農莊內不提供的東西,替人帶酒水糕餅衣服等等那是常有的事情。
蒲之高一路進了城裡,徑直進了一個小宅子。
“哥。”宅子裡的女子歡喜地叫著。
蒲之高微笑點頭。這個女子並不是他的親妹妹, 隻是從小叫他哥,叫習慣了。他柔聲問道:“衝兒的身體好些了嗎?”
那女子笑著道:“吃了藥之後好多了。”蒲之高隨手拿起柴刀開始砍柴,那女子笑眯眯地看著,柔情萬種。
那女子是蒲之高小時候的鄰居, 因為家裡窮,被爹娘賣給了彆人當媳婦, 遠嫁豫州, 不想夫家福薄,一次時疾之後全家儘數染病而逝,隻留下那女子和兒子“衝兒”相依為命。這一個弱女子和一個孩子的時日就有些艱難了,若不是夫家有一個小小的雜貨鋪, 這孤兒寡母隻怕早就死了。
蒲之高一邊砍柴, 一邊低聲道:“過些時日,這豫州定然要全麵執行農莊製,你和衝兒都會進農莊, 至少衣食不愁。”
那女子緩緩點頭,一個婦道人家帶著一個孩子進農莊其實是好事,而且有蒲之高照顧,這農莊的日子定然會安穩很多。
蒲之高見那女子沒有反對,心中反而有些失落。他還沒有成親,在遠離荊州的地方遇到了青梅竹馬的妹子成了寡婦,心中立刻就存了一些心思,想著若是彼此不嫌棄,不妨成親,也好有個照應,這才屢屢到那女子家中做活。他想要開口提親,但是卻有些張不開嘴。
蒲之高是農莊的士卒,在農莊的普通社員眼中算是半個官老爺,每日隻乾半日的農活,還有假日,但蒲之高很清楚他在荊州乃至胡問靜的體製之中隻是最底層的普通士卒,隻有當了管事才算與“官”稍微沾些邊。一個小小的士卒能夠娶她,能夠養活她嗎?蒲之高是農莊精銳士卒,但他是堅定的傳統派,男子養家,女子相夫教子是他從小就認為真理的東西,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妻子在農莊乾活,尤其是自己的妻子很有可能需要比他做更重更多的活計。他一日隻要乾半日的農活,他的妻子卻要做全天的農活呢。
蒲之高也擔憂身份的差距。他不在意那女子是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他長得醜,家裡窮,從小家裡就教育他隻要有個老婆就該偷笑了,什麼寡婦不寡婦統統不要在意。蒲之高一點不嫌棄那女子是寡婦,也不嫌棄她有孩子。但是,他很在意那女子的前夫的家境。雖然隻留下了一個小小的雜貨鋪,雖然隻要城裡貫徹農莊製,這女子就會被安排進了集體農莊,小小的雜貨鋪就會關門大吉。但那女子的前夫終究給她留下了一個雜貨鋪啊!
蒲之高家是徹底的窮人,有個雜貨鋪在他的眼中已經是有錢人了。那女子有雜貨鋪,是個有錢人家的貴婦,他有什麼?集體農莊有吃有喝有住,就是沒有錢,他一個月隻有一百文工錢而已。以前他很高興有一百文工錢,比那些農莊的社員多得多了,而且是不需要考慮吃喝拉撒的純收入啊,比他種地收入多了好多呢。可是現在蒲之高隻有不滿,對自己的不滿,對集體農莊的不滿。
一個月一百文錢怎麼娶媳婦?難道以為雙減之後就有錢娶媳婦了?這點錢養活自己都難,娶P個媳婦!
蒲之高心中更有些惶恐,身為農莊精銳士卒,他很清楚世道不靖,隨時可能打仗,他若是不小心殘廢或者死了呢?蒲之高有資格在打仗的時候分到一套紙甲,但是紙甲就能擋住刀劍了?蒲之高對此毫無把握,他的臉上沒有紙甲,臉上挨了一刀一樣會死。他要是死了,那女子是不是要做第二次寡婦?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蒲之高管不了那女子是不是會成為第二次寡婦,可是他很想知道那女子會在他死後怎麼評價他?隻怕那女子看著他留下的一兩千文錢,憤怒又哀傷地哭泣:“我怎麼這麼命苦……嫁了這麼一個窮鬼。”或者看著天空想著第一任丈夫留下了一個雜貨鋪和一大堆銀子,第二任丈夫隻留下了一兩千文錢,這日子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蒲之高不怕死,但是無法接受被那女子的前夫比了下去。
所以,蒲之高一直沒有對那女子提親。他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蒲之高乾完了活計,又看了一眼染了一些風寒,老是咳嗽的衝兒,離開了那個小宅院,心中唯有一片茫然。老天爺讓他在遠離荊州千裡之外的地方遇到了青梅竹馬的她,那定然是要送他一段姻緣了。但他怎麼都沒有膽子去拿起那一段姻緣。
蒲之高努力擠出微笑,去城裡買了各個受托購買的物品,磨磨蹭蹭地向集體農莊走。他需要錢,有錢他就敢娶那女子了,可是他沒有,而且可以預見的未來之內都不會有。蒲之高的心中充滿了憤怒,早知道就去其他人的地盤當兵了,至少軍餉比集體農莊的錢多得多。
一個男子快步經過蒲之高的身邊,低聲道:“想要賺錢就跟我來。”然後大步向前。
蒲之高心中很是警惕,陌生人的言語也能信?但他聽到“賺錢”二字就覺得心跳得厲害,情不自禁地跟了過去。
某個角落中,那男子冷冷地道:“我知道你需要錢,想要娶個寡婦可不容易,你比她家窮多了,你若是娶她就是吃軟飯。”
蒲之高心中一顫,一個隱藏在心靈深處不敢提及的擔憂被那陌生男子赤(裸)裸地揭開了。他沒有那女子有錢,若是娶了那女子,他就是吃軟飯的!他什麼時候淪落到要吃軟飯了?
那男子盯著蒲之高,淡淡地道:“一百兩銀子,我要一件胡問靜的詛咒鎧甲。”
蒲之高被龐大無比的一百兩銀子擊潰了,有了這筆錢他就比一個小小的雜貨鋪有錢多了。他就能夠堂堂正正地娶她,堂堂正正地超越她的前夫,堂堂正正地把衝兒的姓改成蒲。
“可是,這是背叛胡刺史……”蒲之高顫抖著道。
那陌生男子冷冷地道:“胡刺史管你娶妻生子嗎?”蒲之高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十幾日後,蒲之高又一次見到了那男子,低聲道:“我沒有辦法把鎧甲偷出來,鎧甲隻在作戰的時候才拿出來,打完仗就會收回去的。”他唯恐那男子不信,補充道:“任何人都偷不出來的。”
那男子知道蒲之高沒有說謊,他取出一錠二兩的銀子,在手裡搖晃著,淡淡地道:“那詛咒鎧甲是什麼材料做的?”
蒲之高盯著那二兩銀子,搖頭道:“五兩!”他知道那詛咒鎧甲是什麼做的,他穿過很多次了,絕不會搞錯。
“成交。”
……
另一個城池之中,一個男子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草民叩見東海王殿下的使者。”
另一個男子不屑地看著地上的男子,冷冷地道:“說,那詛咒鎧甲是怎麼回事?”
那男子用力地磕頭,心中沒有一絲背叛胡問靜的感覺,胡問靜不過是刺史老爺,司馬越是東海王!東海王比刺史老爺大多了,而且是皇族,身上帶著龍氣的皇族,能夠為皇族效力怎麼都比為刺史效力要光耀門楣光宗耀祖。
……
一個農莊的某個房子內,一個老頭子緊張地盯著外麵,天色已經黑了,其餘社員應該都已經睡了,但是事關重大,不能不防。
一個老太太低聲對一個男子道:“隻要你能夠搞一件詛咒鎧甲,殿下說可以給一百兩銀子!一百兩銀子啊,有了一百兩銀子我們家就是有錢人了。若是你爹和我以後生病了也有錢看病,死了也有錢買棺材。”
那男子緩緩地點頭,詛咒鎧甲是胡問靜的,一百兩銀子是自己的,怎麼選擇還需要問?再說胡問靜有的是詛咒鎧甲,給他一件又有什麼大不了的。他無奈地道:“可是農莊管得嚴,我拿不到詛咒鎧甲。”
那老太太不信:“不是說你有一件鎧甲嗎?我見你穿過的。”她憤怒地看兒子,難道不知道一百兩銀子是多麼的重要?
那男子搖頭:“要還回去的。”原本對紙甲要交還農莊保管他並沒有怎麼在意,此刻卻憤怒無比,明明是他的鎧甲,當然應該由他處理,憑什麼要交給農莊?他的鎧甲自然是他想賣給誰就賣給誰。
那老頭子憤怒地道:“就說胡問靜不是個好東西,逼著我們種地!”老太太急忙嗬斥道:“小聲點!不要命了!”
集體農莊是個好東西,好多人可以吃飽飯,不怕餓死凍死,但是其實也有好多普通人討厭和憎恨集體農莊,不就是比以前多吃了一點肉一點飯菜嗎?需要每天從太陽升起乾到太陽下山?老子就喜歡每天吃一碗野菜粥,然後天打魚兩天曬網,這叫做自在自由自得其樂!憑什麼一定要努力種地?集體農莊難道想要強行製造內卷?卷王是工賊禍害人間懂不懂!
……
司馬越看著報告,有些迷惘:“紙?那鎧甲是紙張做的?”
他努力地回想親眼見過的胡問靜的“詛咒鎧甲”,那蓬鬆的、帶著淡黃色的、被砍中就會飛出蝴蝶般的碎末的鎧甲是紙做的?被說穿之後倒是有些可能,至少那讓他困惑的蝴蝶般亂飛的鎧甲碎末是紙張就能解釋得通了。但是紙張怎麼擋得住刀劍?
祖逖看著報告,道:“殿下,幾份報告都是一樣的。”祖逖沒有穿華麗的寬袖衣衫,他隻穿著一套簡便的軍裝。他被白絮蘇雯雯等在虎牢關伏擊,拚死逃亡,一路廝殺,在各個荒山野嶺之間輾轉逃了幾個月,有時候一條小河或者一座小山反複的進進出出,就為了迷惑追兵的視線。當祖逖終於逃出了追殺,到了清河城與司馬越彙合,祖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衣袖寬大,走路帶風的華麗衣衫成了窄袖口的軍裝,臉上的儒雅貴公子氣質更是不見蹤影,皮膚黑了,沒了稚嫩,言行像個老丘八多過了像個貴公子。
祖逖在幾個月的逃亡之中徹底拋棄了紙上談兵的貴公子氣質,成了一個真正的將領。
司馬越聽著祖逖的言語,他也對此很是不解。胡問靜的詛咒鎧甲實在是太好用了,幾乎天下無敵,司馬越派出了很多人去各地收集詛咒鎧甲的消息,有的是用錢收買,有的用皇族的身份威壓,有的挑撥離間,各種方式都用上了,從豫州、司州、荊州帶回來了十幾條線報,都說這詛咒鎧甲是紙做的,難道是真的?
祖逖其實同樣不解,紙張怎麼擋得住刀劍?但他有些明白了,怪不得無數人在定陶城外尋找詛咒鎧甲的線索都失敗了,且不說這紙張被風一吹就找不到了,就算一張紙張就落在了某個人的麵前,他會以為這是詛咒鎧甲的一部分嗎?
司馬越想了許久,花了偌大力氣和時間才得來的消息必須驗證。他道:“來人,拿紙張來,我們一驗真偽。”
一群幕僚皺眉,紙張擋住刀劍太不可思議了,有人道:“難道是有其他處理方式?比如晾曬或者添了什麼東西?”
有人看著薄薄的紙張,搖頭道:“隻怕這紙張是符籙。”一定是有妖法加成才會刀槍不入。
司馬越不信胡問靜有妖法什麼的,他從集體農莊中學到了一點,那就是胡問靜的東西都是可以簡單複製的,但是要找到竅門。他努力回想著胡問靜和回涼身上的紙甲的模樣,好像是折疊過的?不管怎麼樣他都要試試:“本王一定要搞明白為什麼紙張可以擋住刀劍。”
月餘後。
“殿下!殿下!”一個幕僚跌跌撞撞地衝進了大堂,“成功了!紙張擋住刀劍了!”
司馬越怔怔地看著那個幕僚:“真的擋住了?”那幕僚用力地點頭,當場就可以實驗,一見便知。
司馬越沉聲道:“前麵帶路!”
院子裡,一個稻草人的身上穿著一件紙甲。
祖逖驚疑地道:“咦,與胡問靜的詛咒鎧甲很像啊。”也是淡黃色,也是蓬鬆的,也像魚鱗甲一樣一片片的。
司馬越死死地盯著那件高仿詛咒鎧甲,他走近了些,摸著那一片片紙張做的魚鱗甲,觸感果然是紙張,他甚至可以撕下一角。
司馬越拔出長劍,一劍砍在了紙甲之上,紙甲事關重大,他必須親自驗證。司馬越一口氣砍了幾十劍,隻見一片片紙蝴蝶飛舞。他停下手,仔細地檢查紙甲,破碎的紙片到處都是,但是卻沒見砍穿或者刺穿了紙甲。
司馬越一字一句地道:“好!果然是紙甲。”他的笑容越來越大,終於放聲大笑:“本王也有了詛咒鎧甲!哈哈哈哈!”
祖逖輕輕地撫摸著紙甲,宛如撫摸著最昂貴的絲綢,眼中閃爍著光芒,歡喜無比。士卒有鎧甲與沒有鎧甲完全是兩回事,有了鎧甲就能天下無敵,沒有鎧甲一刀就掛。
司馬越大聲地笑著:“本王不在意這是不是詛咒鎧甲!本王要做一萬件,不,本王要做十萬件紙甲!”一群謀士和將領歡喜的點頭,一點不覺得司馬越的命令有哪裡不對,這件鎧甲不是與胡問靜的詛咒鎧甲一模一樣完全不重要,隻要這件紙甲能夠像鐵甲一樣擋住刀劍,那麼東海王大軍的局勢將會徹底改變。
一個謀士道:“紙甲的材料是紙張和線,這些東西的價格比鐵甲未必便宜多少,但是製作方便。一件鐵甲需要挖鐵礦,煉鐵,需要鐵匠打造鐵甲,耗時耗力,可這紙甲就容易了。”他不知道紙張的製作周期需要多久,但是隻要看紙張比鐵便宜就能知道紙張製作的方便和快捷。
一群謀士和將領點頭,每個士卒都有鎧甲護身,這帶來的安全感以及因為不怕死不怕受傷而爆發的戰鬥力是無法想象的。看胡問靜的騎兵橫掃天下就知道這紙甲是多麼的牛逼了。
另一個謀士思索道:“而且,可以破除了胡問靜的詛咒鎧甲的謠言。”軍中和民間有很多人對胡問靜驚恐極了,唯恐被詛咒鎧甲奪去了魂魄,遇到胡問靜後士氣立馬下跌了一半,若是揭穿了胡問靜的秘密,那麼這士氣定然會高漲了。
祖逖搖頭:“與其解釋胡問靜的詛咒鎧甲是假的,不如我們自己也有詛咒鎧甲。”他最後幾個字加重音。
司馬越立刻就理解了,若是他的士卒也有詛咒鎧甲,那麼士氣立刻暴漲,而清河城外的琅琊王氏的士氣就會暴跌,一進一退,滅掉了琅琊王氏的大軍就在眼前。以此推及其他州郡的豪強定然同樣聞風喪膽,被他的大軍分分鐘乾掉。
司馬越用力點頭:“妙計!”轉頭看其餘幕僚,還愣著乾嘛,去城裡搶紙!買紙!造紙!
十餘日後。
清河城外,司馬越與琅琊王氏大軍對峙。王敦一點點開戰的心情都沒有,在這裡傻乎乎地僵持了許久了,大家誰都沒有占到便宜,坐看胡問靜在其他地方優哉遊哉,有意思嗎?
王敦看著司馬越的大軍,看旗幟似乎司馬越也出來了,他撇了撇嘴,司馬越又冒出來鼓舞士氣了?但是又有什麼用呢。
司馬越的軍中忽然爆發出了巨大的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