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
大堂外的迎春花已經開了, 在風中搖晃著,一點點香氣都沒有。
祖逖端坐在長廊下,輕輕地搖晃著茶杯, 杯中的茶葉慢悠悠地晃悠。
“殿下, 各地已經開始阻攔人口離開了。”他彙報著,言語中的“各地”其實極其具有指向性, “各地”隻是冀州沒有歸附東海王司馬越的部分, 以及兗州屬於琅琊王司馬越的部分。這“各地”距離司馬越的地盤極其得近, 消息眨眼就到。
司馬越皺眉問道:“這麼快?”他很是惋惜,“集體農莊好”的謠言是胡問靜放出來的,他第一眼就看破了胡問靜的用心。胡問靜也缺糧, 迫切的需要更多的糧食。
司馬越苦笑,想要增加糧食產量的辦法其實有三個。
第一個就是增加集體農莊的社員的工作時間,但那顯然是不可能的。司馬越在陳留推行集體農莊的最初就曾經親自在農莊住了十日, 每日按照社員的作息而工作,這十日的經曆讓司馬越清楚集體農莊的勞動力已經挖掘到了極限, 再也無法增加產量了。
第二個辦法就是讓集體農莊的工作方式更優化,聽說胡問靜曾經在集體農莊推行過一種特殊的養雞方式,將一隻隻雞關在籠子裡, 上下跌在一起, 如此一個房間可以養更多的雞, 但是這個方式徹底失敗了,回歸了最普通的養雞方式。假如有類似的徹底改變以前的耕種、養殖方式,那麼產量自然可以再增加一些,但千百年不斷優化才有的農耕和養殖方式顯然不是隨便就能再次突破的。
第三個辦法就是回到人人都知道的“人多力量大”。種地的人多了,這產量自然就上升了。
胡問靜散播“集體農莊有好日子”的謠言明顯就是想要招攬更多的人口,百姓需要的是幸福的生活, 嘴裡說得再好聽,百姓依然會用腳投票。隻要百姓知道集體農莊吃得好住得好,自然會投奔集體農莊。從短期看,胡問靜得到了更多的人口種地,從長期看,人口多了兵源就多了,稅賦就多了,爭奪天下自然就容易了。三國時期蜀國和吳國為什麼隻能戰略防守,坐等滅亡?人口不如魏國啊,死十萬人對魏國而言不過是傷筋動骨,對蜀國和吳國而言很有可能已經是全國找不出青壯了。
對胡問靜忽然放棄正麵進攻一統天下,而是陰險地耍花招爭奪人口,司馬越早有提防,並且認為胡問靜的詭計對他毫發無傷,有百利而無一害。
司馬越也在推行集體農莊製,這“集體農莊有飽飯吃”的謠言對司馬越同樣是有利的,天知道百姓是去了司馬越的地盤還是去了胡問靜的地盤呢。
司馬越發現胡問靜用謠言搶奪人口之後,立刻派人發起了更大規模的謠言,胡問靜做事不給力,招攬人口的探子隻能派遣到兩三個郡,他可以派遣到十幾個郡!他要冀州、兗州、青州、徐州各地所有人都知道集體農莊有飽飯吃,每十天有肉吃。
春風柔和,司馬越的眼神卻淩厲無比。他在冀州清河、平原等地推行集體農莊製,結果除了他已經占領了將近兩年,城內早就經曆了清洗的清河之外的城池都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這在他的預計之內。畢竟冀州不是他的地盤,冀州豪門大閥根深蒂固,很多人不賣他麵子,他又一直不想徹底得罪了豪門大閥,想著在農莊製上給豪門大閥的子弟一條活路,這平原等地推行集體農莊製自然會有些緩慢和艱難。但青州、徐州等地推行集體農莊製的艱難卻超出了司馬越的預料。
青州、徐州北部一直是司馬越的影響力範圍,不然也不會輕易地落在了他的手中,可即使如此,司馬越想要推行集體農莊製依然很是艱難,青州和徐州北部的門閥的抵觸之強大讓他憤怒。
但是司馬越不能像對待陳留、濮陽等地的豪門大閥一樣采取暴力威脅,半強迫半交易地推行集體農莊製。
司馬越的封地在徐州東海郡,他為了穩定這塊封地對當地以及周圍郡縣的豪門大閥采取了傳統的友好結盟政策,聯姻、門客、入仕、從軍,生意往來,各種能夠拉近互相之間的距離,讓所有人都在一條船上的手段他全部都用上了,青州和徐州北部的豪門大閥與司馬越的關係密切極了,他壓根不能對青州和徐州北部的豪門大閥采取武力威脅。司馬越難道還能用豪門大閥的子弟帶領大軍威脅自己的家族嗎?
司馬越輕輕地飲茶,感受著和煦的陽光和春風很是滿意。他必須堅定地徹底地執行集體農莊製,因此,他需要“集體農莊製有飽飯吃”的謠言。
司馬越笑了,謠言?準確地說這可不是謠言,集體農莊製真的能夠讓社員吃飽飯。他微笑著對祖逖道:“可已經準備好了?”
祖逖眼中殺氣四溢:“是。”殿下要借著無數百姓向往集體農莊的機會在平原等地強行推廣集體農莊,任何不願意推行的豪門大閥都將被滅門,而這個消息將會通過各個渠道傳到青州和徐州的豪門大閥的耳中,青州和徐州的豪門大閥認識到若是不執行集體農莊製就會被殺之後隻能老實執行集體農莊製了。祖逖微笑,當然,還會有一些討價還價,但是隻要集體農莊製度可以貫徹下去,殿下願意付出代價。
司馬越叮囑道:“做好準備,但是不要心急,要加大謠言,讓無數的佃農外逃,等到豪門大閥意識到要麼就是沒了佃農種地,要麼就是集體農莊,這果實就成熟了,自然會落到了我們的手裡。”祖逖用力點頭,欽佩地看著司馬越,這個計策本身毫無優點,隨便找個人都能想出來,但是司馬越在執行集體農莊製火燒眉毛之下依然沒有對豪門大閥趕儘殺絕,這份心思很是具有人性,是個值得跟隨的明主。
祖逖想了想,又問道:“冀州各地投靠我清河的百姓甚多,隻怕糧草不濟。”原本就是缺乏糧食而停戰種地,又拉攏了更多的人口,會不會出現大規模的饑荒?
司馬越搖頭:“士稚心地太過善良。這清河又怎麼會沒有吃的呢?已經是春天了,地裡野菜越來越多,給新來的百姓每天一碗野菜粥還是勉強可以做到的,若是野菜粥也不夠,那就吃樹皮,觀音土,若是依然不夠,那就去出兵去冀州其餘城池搶糧食,總能熬下去的。”司馬越微笑著,集體農莊能夠吃飽飯不是謠言,因為等秋收後有了糧食,他可以讓所有集體農莊的人有飽飯吃,隻要兩三年的良性發展,他就可以糧滿倉,任多少百姓投靠清河都不怕。集體農莊能夠吃飽飯又是一個謊言,他自己都沒有糧食,怎麼讓新來的人吃飽飯?但是他可以用刀子維持住這個謊言,集體農莊製許進不許出,敢不滿的就殺了,天下人就不會知道集體農莊內的真相了。
司馬越並不覺得自己卑鄙無恥,胡問靜得到了人口難道不會同樣用刀子鎮壓和逼迫社員?爭奪天下的過程中誰不是一身黑,隻是發財立品,然後開始洗白自己而已。
司馬越看著今日又流入的人口的數字,隻有深深的遺憾:“為什麼就沒有整個村子整個城池投靠本王的呢?”他還以為會有一些鄰近的城池的百姓起義呢,卻是他想多了。
……
冀州信都。
醇酒的香氣從大堂內透了出來,端菜的仆役之中有個彆好酒之人忍不住悄悄地深呼吸,如此好酒可不是經常能夠聞到的。
一個衣衫華麗的老者舉起了酒杯,恭敬地道:“殷大師能夠入駐我信都,信都百姓歡呼雀躍,萬人空巷。此酒為殷大師接風,飲勝!”
大堂內數百豪門大閥子弟一齊舉起了酒杯:“飲勝!”寬大的袖子遮掩住了酒杯,又拖到了地上。
殷浩微笑著飲酒,他到達信都的時候有無數百姓出城十裡歡迎,聽說信都的曆史上沒有第二個人有此盛況,但殷浩並不因此覺得信都百姓如何的熱情和對他充滿了經驗與愛。殷浩不論去哪個城池都會遇到類似的場麵,他已經習慣了,並不覺得這歡迎有什麼令他感動的地方。他淡淡地道:“聽聞冀州有好些百姓仰慕胡問靜而投之,可是真有其事?”
一個豪門大閥中人道:“冀州各處確實有一些百姓不辨忠奸,利益熏心,被胡問靜的奸細的花言巧語所蠱惑,我等甚為惋惜。”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懶得管,一群窮苦百姓想要離開哪有這麼容易的,隨便派一些衙役就攔住了。
殷浩歎氣:“若是胡問靜的詭計如此容易破解,胡問靜也不會成為大縉第一女賊子了。”一群豪門大閥中人紛紛點頭,“大縉第一女賊子”實在是形容得太對了。
殷浩認真地道:“胡問靜想要搶奪人口,我等萬萬不能如她的願了。”
一群豪門大閥中人重重地點頭:“大師所言甚是。”
宴席直到深夜才散去,眼看殷浩的背影消失不見,立刻就有豪門大閥中人詢問親友道:“殷大師說胡問靜要搶奪人口是何意?”
這麼多百姓因為“集體農莊能夠吃飽飯”的謠言而背井離鄉,冀州的豪門大閥的人又不是個個都是白癡,自然有人立刻就意識到這是胡問靜想要搶奪人口,對此豪門大閥很是無所謂。計劃和危機都存在長期和短期的角度,更多的人□□發出來的錢糧、兵源都是長期的,地裡產糧不夠卻是火燒眉毛的危機,胡問靜和司馬越兩個白癡搶奪人口簡直是傻逼再世,豪門大閥隻要控製住了優秀的佃農不準他們離開,將那些小販和打工仔等等不種地的平民或者流民儘數驅趕到胡問靜的地盤上,大量的流民足夠讓胡問靜和司馬越兩個白癡的地盤出現大規模的饑荒,搞不好不戰自潰了。冀州的豪門大閥對此開宴會慶祝都來不及,為什麼要阻止?
被詢問的親友也是不解,但是有人詢問的時候萬萬不能說不知道,又想到天下第一大才殷浩殷大師的言語絕對不會錯,親友從結果倒推,立刻找到了非常合適的理由。
親友的目光深遠,宛如透過曆史的長河看見了未來,道:“胡問靜的目標有三個。”
一群豪門大閥中人不知不覺圍了過來,三個?他們一個都想不出來。
那親友被眾人簇擁,前所有為的感覺到了滿足,大聲地道:“第一,擇流民精銳成軍,攻城略地。成則得其城池和錢糧,敗則死傷的不過是一些外地流民,與她無礙。此乃以戰養戰之法,賊寇多有行此法者。”一群豪門大閥中人點頭,有那麼一絲絲可能,畢竟胡問靜也就是個大賊寇。
那親友繼續道:“第二,以收攏流民占據道德高點,誣陷我等的品行。我等德行受辱,而胡問靜德行上升,此消彼長,對我等大為不利。”一群豪門大閥的人重重地點頭,人可以沒有肉吃,但是不能沒有品德,人可以死,但是不能沒有節操。胡問靜一定會借著流民的移動而造謠“微子去殷,韓信歸漢”,若不是冀州豪門大閥治下民不聊生,百姓怎麼會逃難去其他地方。想想被其他州郡的人寫信詢問何以對百姓刻薄到百姓要逃難去臭名遠揚的胡問靜的地盤,一群冀州豪門大閥中人就覺得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有人厲聲道:“幸好被殷大師識破,不然我等隻怕至死都不知道中了胡問靜的毒計。”
其餘人重重點頭,然後期盼地看著那親友,第三個是什麼?
那親友額頭見汗,他隨口說的三個,其實壓根沒數!他負手而立,目光從一個個豪門大閥中的人臉上掠過,深深地歎息,瘋狂地拖延時間。
“第三點就是……”
馬蛋啊!第三點是什麼!
那親友在無數渴望的目光之中絲毫沒有如飲醇酒的得意,隻覺站在了懸崖邊,此刻若是說沒有第三肯定會被其餘人打死。他再一次深情地看身邊的豪門大閥中人,一張張熟悉的臉上帶著對知識的渴望以及不耐煩。
那親友厲聲道:“第三就是……”腦海中靈光一閃,道:“那就是分化離間我等!”
一群門閥中人皺眉,離間計?怎麼個離間法?
那親友心中已經想好了主意,額頭汗水沒了,腳也不抖了,腰杆也挺直了,傲然道:“百姓逃離冀州,我等的佃農和仆役之中定然也會有人鬼迷心竅被妖言迷惑而投靠胡問靜,屆時甲門閥隻跑了十個佃農仆役,乙門閥跑了一百個佃農仆役,有人造謠甲門閥德高望重,乙門閥德行有愧,甲乙兩家能夠沒有嫌隙?”一群門閥子弟微微點頭,看左右同伴的眼神立刻帶了一絲警惕,這種謠言不需要胡問靜造謠,隻怕那跑了十個佃農仆役的甲門閥自己就會放出風聲,以此壯大門閥德望。
那親友繼續道:“這隻是同城之內的挑撥離間,若是將此擴到了一城一郡一州呢?甲地隻跑了一百個人,乙地跑了一千個人,甲地門閥和官員德行好,乙地門閥和官員毫無德行,又如何?”
一群豪門大閥中人用力點頭,胡問靜太卑鄙了!
有人急忙道:“諸位,我等一定要想辦法阻止百姓逃離冀州。”一群人用力點頭。
夜深人靜,賓客儘散,主人家的子弟個個聚集在門閥閥主的麵前,好些人對那親友的三個解釋不是很信服。那三個理由個個似是而非,殷大師究竟為什麼要重視人口流失?
門閥閥主冷笑道:“老夫又不是殷大師肚子裡的蛔蟲,老夫也不知道。”
一群子弟失望極了,殷大師真是高深莫測啊。
那門閥閥主冷冷地道:“不過,若是老夫與殷大師易地而處,老夫也會說出相同的言語。”
眾人一怔。
那門閥閥主淡淡地道:“人口流失,定然是權貴失德,可有錯?”眾人沉默,史書上孔孟的書上都是這麼寫的,隻有權貴失德,百姓才會離開,以此套用在如今的現實之上幾乎毫無辯駁餘地。
那門閥閥主道:“吾初到地方,立刻抓住了人口流失,權貴失德的大事,鼓勵權貴樹立品德,挽回人口流失,是不是可以彰顯我的品德高尚,關心百姓?”一群子弟愕然,然後又點頭,雖然手段有些卑鄙,但是很是有效。
有人想要為名滿天下的第一才子殷浩辯駁,殷大師斷斷不會做出如此卑劣的事情。
但那門閥閥主繼續道:“若是隻是如此,老夫都要覺得自己善良無比了。”他冷笑道:“若老夫是殷浩,到了某地之後不知道誰對我恭敬,誰心中存了不屑之意,用什麼辦法分辨敵我?”他鄙夷地看著一群子弟,這群人真是幼稚啊。他提高了嗓門厲聲道:“當然是看哪些人對老夫的命令言聽計從,不論老夫的言語如何的荒謬,老老實實地照著老夫的言語做的忠於老夫的人,反之,就是老夫的敵人。”
一群子弟倒吸一口涼氣,卻覺得這才是殷浩大師的目的,能夠在第一日就通過一件小事情分清敵我的手段也就隻有殷浩大師才會使得出來。
那門閥閥主厲聲道:“現在明白了吧?我們完全不要管殷大師為什麼要如此說,我們隻管用儘一切辦法留住人口。”
一群子弟用力點頭,一轉身就去找友人吹牛看破了殷大師的計謀,天亮之前信都各個門閥儘數知道了。
有門閥中人滿臉通紅,差點上了大當,不知不覺與殷大師成仇。
有門閥中人搖頭:“成仇是不至於的,但是定然會被殷大師排斥。”
有門閥中人怒目仆役:“還愣著乾嘛?快去攔住逃難的人啊!”
消息不斷擴散,很快整個冀州都知道了殷大師的“試金石”,各地飛快跟進,堅決不能讓人口外流。
冀州某個縣城通往臨縣的道路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一堆樹木,幾十個仆役拿著刀劍,厲色嗬斥著:“此路是我堵,此樹是我伐,要想從此過,留下你腦袋!”
另一條通往臨縣的道路之上,一群仆役拿著棍棒亂打:“叫你敢逃難!叫你敢逃難!再被老子看見就打死了你!”
某個縣城的一個裡坊之前,一群仆役堵住了裡坊的出口,厲聲道:“所有人不準出裡坊!誰不聽話就打死了誰!”一群百姓叫苦不迭,要工作要買菜,怎麼可能不離開裡坊?
仆役自有辦法:“每家每戶按照戶籍過來領身份牌,三口之家以上,每日允許一個人外出,三口之家以下必須將所有錢抵押在我處,每日才能有一人出裡坊。什麼?你隻有一個人,也沒有錢財?窮逼單身狗必須有十個街坊聯合作保才能出裡坊,若是逃跑就殺保人!還有,所有出裡坊的人必須搜身!身上帶的錢財不能超過三文錢,帶的糧食不能超過一段飯。”
某個城池的街道之上,有數十個仆役在街上攔住行人,厲聲道:“臨檢!拿出你的身份牌!沒有身份牌的人一律打斷了腿!”然後就有人嚴格的檢查身份牌,順便搜查全身,但有超過三文錢和一頓飯的糧食的立刻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