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 夏霖並不覺得玻璃製造會很快成功。
江陵已經將玻璃製造的秘方都普及到了七八歲的小孩子的草稿紙上了,江陵集體農莊的所有學子肯定是人人知道的。但江陵到目前都沒有做出玻璃, 這其中的理論和實際的脫節和距離隨便想想就知道了。
夏霖費儘唇舌鼓動司馬冏製作玻璃,其實是為了向南方發展。
“留在蜀地是沒有出路的。”夏霖在心中第一萬次想著。她與胡問靜沒仇,也不是司馬家的親戚,她自認還有些小小的才華,比那些豪門大閥的紈絝子弟不知道強了多少,至少她沒有把寫詩詞當做學問,沒有把繪畫或者宅鬥當做了人生的目標。她若是投靠了胡問靜, 大了不敢說,縣令的職務還是有的, 隻要勤勤懇懇地做事, 一郡之太守是必然的,運氣好可能會在洛陽的六部衙門謀取一個比太守的品級高一點的職務, 但是,也就是如此了。六部尚書、一州刺史, 以及更高的職務不僅僅需要才華、人脈,還需要運氣。
夏霖苦笑,她有才華,人脈可以慢慢建立, 但是她缺少運氣。若是她在荊州或者司州,早早的投靠了胡問靜,此刻就是從龍之臣, 縱然不如周渝白絮等人,至少已經是了太守。看胡問靜大封群臣,可其實很多官職都是空缺的,很明顯是為了給以後的真正人才留出位置。夏霖認為她若是荊州的從龍之臣, 有太守官位在手,她可以在三五年內成為刺史,有生之年很有可能進入中樞成為三公。
可是,夏霖是蜀地人。蜀地被司馬冏抓在了手裡,她就成了司馬冏的手下,成為了胡問靜的敵人的手下。
夏霖可以背叛司馬冏,學那些兩麵三刀的牆頭草向胡問靜獻媚投降嗎?夏霖對司馬冏沒有什麼忠心度,一個憑借司馬家的血統,頂著王侯的名頭空降的蜀地無冕之王,對蜀地既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甚至連蜀地的空氣都不過呼吸了幾年的人,夏霖怎麼可能對司馬冏有忠心?
但是夏霖不覺得背叛司馬冏投靠胡問靜會是一個好主意。
兵臨城下投降的大將除了掛個虛職,還想有什麼待遇?大將尚且如此,夏霖如今隻是一個小小的文官,又能有什麼待遇?夏霖認為她若是在此刻投靠了胡問靜,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被保留原職,無數人盯著她而已。升遷?胡問靜就算重新提拔一個新人也不敢信任一個背叛了司馬冏的叛徒。
妥靠胡問靜不過是保住了腦袋和現有的職務而已,對夏霖而言一點點誘惑力都沒有。
夏霖想要的是更加寬廣的世界。
胡問靜可以從草根在幾年內成了皇帝,她的環境比胡問靜好多了,為什麼就隻能原地踏步?
夏霖不是因為羨慕妒忌恨就瘋狂了的人,她很鄙夷蘇小花,就是因為她認為蘇小花手裡抓著一把好牌卻打輸了。蘇小花若是在宜都國做太守的時候不是那麼猖狂的跳出來與胡問靜打對台,而是投靠了胡問靜,以蘇小花當時就是太守的職務,此刻至少也是州牧或者刺史了。
夏霖微笑,她事後諸葛亮了,不論是蘇小花還是她自己,在胡問靜不過是荊州刺史的時候絕對想不到胡問靜能夠成為皇帝的,在當時的局勢之下投靠司馬家的王侯才是最正確的選擇,投靠胡問靜實在是匪夷所思。但蘇小花應該采用更穩紮穩打的策略啊,比如好好的經營宜都國,重視農桑,推動工商,將宜都國治理成一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美好郡國,從治理天下的才能上與胡問靜較勁的。如此,哪怕最後胡問靜忽然一飛衝天,蘇小花的“能臣”的名聲依然可以保證她投靠胡問靜後有美好的前途。
夏霖長長地歎氣,蘇小花有這許多選擇偏偏選了最糟糕的選擇。
那麼,夏霖給自己尋找的未來是什麼呢?
夏霖想要的是交州。
交州在大漢的時候已經是華夏的屬地了,但是因為地處偏遠的南疆,交通不便,一直不被天下群雄看重,屬於不論誰最後坐穩了天下,喊一聲,老子當皇帝了!交州刺史立馬屁顛顛地向中原獻效忠文書。然後中原皇帝也絕不會派人去奪了交州刺史的富貴的。交州那種一年四季炎熱無比,瘴氣叢生,蛇蟲鼠蟻到處亂爬,房屋都是竹樓,還要離地三尺隔絕潮濕和蟲子的地方哪個中原人願意去?長江以南的地方都被人嫌棄,派去交州簡直是終生發配邊疆了,誰願意去誰去。
夏霖自忖作為蜀人對炎熱和蟲蟻的抵抗力是比中原人強了無數倍的,中原人以為在南方肯定會折壽,但在夏霖眼中這種言語就是充滿了歧視的笑話。
夏霖大肆鼓吹玻璃,鼓吹貨幣戰爭、糧食戰爭,目的就是能夠擁有更多的權力,然後全力向南發展。她隻要借著向南打通商道,吸收蠻夷的幌子就能公然經略廣州、交州。以大縉人一貫對南方的態度,隻要她取得了交州,司馬冏的手下們絕對沒人會想要摘果子,司馬冏更是會順水推舟任命夏霖為交州刺史,以示有功必賞。
有了交州刺史的官位在手,夏霖還有什麼好怕的?運氣差,被胡問靜平調回中原,在六部做個侍郎之類的副手,運氣好,胡問靜看不上交州,那麼夏霖就會成為交州的土皇帝。雖然交州人口和經濟都差到了極點,但是土皇帝也是皇帝啊。
何況……夏霖微笑,作為交州刺史的她一定會名留青史的。
華夏有史以來第三個女刺史啊,荊州刺史胡問靜,寧州刺史李秀,交州刺史夏霖。
夏霖想到這個排位就感覺得意無比,天下第三,很不錯了,雖然有些委屈,但是還能接受。
至於交州此刻有刺史在,夏霖隻怕要對交州進行武力征討,夏霖完全沒有放在心中,交州是蠻夷中的蠻夷了,茹毛飲血是誇張了,但是隻怕也好不了多少,她隨便帶幾千大軍過去肯定能夠殺光了敢於反抗的交州百姓。
夏霖懷著終於踏上了實現夢想的光明大道的心情走進了成都的工部衙門,她隻想在這裡晃悠一會,顯示她很關心玻璃的研製。
幾個工匠圍著一個火爐前的廢渣,皺眉討論著:“還是沙子啊,沒什麼變化,是不是要升高溫度?”有人道:“再升高?這已經是最高了,怎麼升高啊!”
有工匠搖頭:“沙子燒製的物品會透明?老漢隻知道世上隻有水是透明的,若要製作透明之物該用水才是,用沙子如何透明?”其餘工匠也是搖頭,世上能夠透明透光的物品隻有液體和氣體,固體怎麼會透光透明了?隻怕這秘方純粹是瞎寫。有工匠暗暗搖頭,上麵的官老爺隨便說一句,下麵的人就要跑斷了腿啊,哪怕這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能夠透明透光的玻璃,既然官老爺說了花了,大家就隻能假裝這東西存在,努力研究了。
夏霖看著一群皺眉苦思的工匠,她微笑著,才不在意怎麼實現玻璃的製作,她隻關心司馬冏信不信。但身為玻璃製作的總負責人,夏霖決定說幾句鼓勵工匠的言語。
她清了清嗓子,道:“諸位莫要泄氣,若是這玻璃容易做,本官早已做出來了。天下紛爭,神州板蕩,我等身為工匠不能到前線為了大縉朝殺敵,也不能像農民種出糧食無數,我們的戰場就是這工匠作坊!”
四周無數工匠都看著夏霖,夏霖大聲道:“我們要把製作玻璃當做一場戰爭!我們的敵人就是這玻璃!我們必須竭儘全力,用我們的智慧戰勝敵人!”
無數工匠用力鼓掌,到底是官員啊,真是會胡說八道。
夏霖微笑點頭,繼續道:“本官知道,這敵人很狡猾,我們將會遇到很多的挫折,我們會失敗無數次,我們會輸得非常的慘,我們的智慧在敵人麵前好像不堪一擊,我們的努力在敵人麵前好像都是無用的,但是我們要記住,敵人就在那裡,隻要我們堅持不懈,隻要我們咬緊牙關,隻要我們不斷地戰勝自己,我們就能在一次次的失敗之中得到經驗,從而最終戰勝敵人!”
四周掌聲如雷,無數工匠笑著看夏霖,這個官老爺隻會動嘴炮,苦活累活黑鍋都是他們背,當官真是太令人羨慕了。
夏霖繼續道:“這場戰鬥,本官做好了三年五載,不,是八年十年的長期戰爭的準備!敵人不是這麼容易消滅的,我們需要準備十年才能觸碰到敵人的一角的準備,我們要……”
有人跑進了衙門,叫道:“有人做出玻璃了!”
四周陡然鴉雀無聲,所有人轉頭看向那人,那人莫名其妙,這才發現夏霖也在,急忙行禮:“小人不知道夏長史在此,失禮了。”
夏霖冷冷地看著那人,問道:“你說有人做出玻璃了?”
那人道:“是,武陽城的工匠已經做出了玻璃,正派人送來,今日晌午就能到。”
夏霖淡淡地笑,心中是絕對不信的,這才研究了幾日啊,江陵研究許久沒有動靜的玻璃竟然被製作出來了,簡直荒謬。她笑道:“本官也沒見過玻璃,倒要看看玻璃是什麼樣的。”
夏霖心中想著,若不是早夏圖紙中描繪的“透明、透光、堅固,可以替代窗戶紙和鏡子”的物品也無妨,隻要是天底下不曾存在的物品,隻要有那麼一點點裝飾作用,她都能找到經濟價值,先賺一點點小錢的。她微笑著,若是司馬冏知道這麼快就開始賺錢了,肯定會更加高興。若是那些工匠隨便找了個東西糊弄她……夏霖臉色一沉,那就讓那些工匠知道她不是好惹的。
晌午的時候,一輛馬車在衙門前停下,幾個武陽城的官吏抱著一個錦盒下了馬車,剛想抱怨幾句馬車太顛簸,渾身骨頭都要斷了,就看到一群人從衙門中跑了出來,帶頭的工匠道:“真的做出來了!”
那幾個武陽城的官吏立刻挺直了身體,大聲地道:“是,做出來了。”還以為成都給各地縣衙下達的機密任務是如何的了不起,工匠隻花了幾日就做出來了,好像也不是很難。
一群工匠簇擁著幾個武陽城的官吏到了衙署內,夏霖微笑著看著他們手中的錦盒,裡麵的“玻璃”會是什麼樣的?
一個武陽城的官吏恭恭敬敬地對夏霖行禮,然後在萬眾矚目中打開了錦盒,立刻慘叫:“啊啊啊啊啊!為什麼斷了?”
眾人推開那官吏,仔細地看錦盒中的物品,隻見一塊算盤大小的奇怪的透明薄板斷成了數截,最大的一塊不過是巴掌大小。
夏霖小心地伸手進去,取出那最大的巴掌大小的薄板,細細地看。
有工匠驚愕地道:“真的透明!”他張大了嘴,不敢置信世上除了水之外真有透明的物品。
有工匠緩緩地伸出手指,輕輕地觸摸那塊玻璃,手指被玻璃擋住了,感受到了冰涼。那工匠用最尖銳又淒慘的聲音叫道:“真的是固體!”
無數工匠轟然大叫,竟然真的有固體可以透明透光!
夏霖輕輕地撫摸玻璃,這塊玻璃的顏色似乎有些綠,不像秘方中寫的無色透明。她慢慢地舉高玻璃,隔著玻璃望向眾人,一張張驚慌又興奮的工匠的臉清清楚楚可見,她又舉起玻璃望向太陽,陽光刺眼。
一抹笑容在夏霖的嘴角不斷地放大,直到開懷大笑。
“真的是玻璃!真的是玻璃!”
為什麼江陵許久研究不出來,為什麼成都的工匠做不出來,為什麼武陽的工匠第一次就做出來了,這時候誰管它!重要的是秘方是真的,玻璃真的做出來了!
夏霖大聲地道:“我要去覲見殿下!”經略天下,貨幣戰爭,糧食戰爭,竟然真的可以實現!
……
數日後,武陽城的工匠作坊中集中了益州無數工匠,人人仔仔細細地看著武陽工匠的一舉一動。
“我也是這麼取沙子的。”有益州工匠提筆記下,自己去沙子的方式沒錯,但是沙子是不是一樣就不知道了。
有工匠看著那爐子,皺眉:“好像比我的爐子還小了些,用得柴火也少。”
有工匠認真的數數,這火滅後取出來冷卻的時間也差不多。
眾目睽睽之下,武陽的工匠從爐中取出了一堆融化的沙土,輕輕的清理和敲打,一塊算盤大小的玻璃出現在眾人的眼前,引起眾人的驚呼:“真的做出來了!”
有工匠道:“可否讓我等練個手?”武陽的工匠無所謂,他們就是簡簡單單地做出了玻璃,完全不知道其中需要什麼技巧,若是其餘工匠能夠從他們的失敗經驗中找出成功的原因,對大家都是好事。
有益州工匠斬釘截鐵地道:“是沙子!是這裡的沙子適合製作玻璃。”一群益州工匠點頭,這是唯一的理由了。
夏霖道:“那就在武陽擴大作坊,全力製作玻璃!”
……
月餘後,一艘船沿著大河直入江陵。
夏霖站在船頭,頭發上的金釵在陽光下閃耀著光芒。她自信滿滿的,雖然江陵城的人將會一眼就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甚至猜到是從江陵偷竊了秘方,但是江陵的沙子不行,做不出玻璃又能怪誰?
夏霖微笑著,如此新奇的物品一定會震動整個江陵,然後大賺特賺。
某個酒樓之中,荊州的幾個大商號的掌櫃儘數到場,江陵縣衙的幾個官員也到了,眾人見了麵,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王梓晴臉上帶著笑,心裡微微有些無聊,她就隻能處理這些商賈之事?但她也知道大楚朝幾乎不存在比她更精通商賈的官員了。王梓晴微笑著,她能夠找到一個立身之地也不錯啊。她的手指輕輕地扣著案幾,這是她從荊州各個衙門之中學來的習慣,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做的小動作,漸漸地風靡了荊州無數官吏,王梓晴認為這手指有節奏的輕叩案幾的動作有沒有幫助自己集中思路不太清楚,但是裝逼的效果還是很好的,顯得很有城府的樣子,所以她也學來了。
她此刻一邊手指叩著案幾,一邊想著司州好像有個姓岑的農莊女管事以前是商人,但是她好像隻想賺錢,不想當官,不然把她調到身邊一定很有幫助。
王梓晴微微歎氣,人各有誌,竟然還有人不想做官,是嫌棄俗世俗物玷(汙)了人格?她有些佩服,她可沒有這麼高的節操。
“王都尉。”不時有人恭恭敬敬地向王梓晴打招呼,王梓晴笑著回應。她此刻的官職是六品“司鹽都尉”,算是荊州與經濟打交道的主官了,大楚一直缺少錢財,若是能夠促進商業流通,賺一些稅費,對如今的大楚而言不無小補。
寒暄間,夏霖走了進來,團團作揖:“有勞諸位大駕了,小女子帶了一件奇物到了江陵,請諸位鑒賞。”
眾人客客氣氣地笑著,是不是奇物其實無所謂的,這個夏霖是蜀地三年來出來的第一個商人,背後一定有蜀地官方的背景,能夠與她搭上了線就是與整個蜀地的生意搭上了線。
王梓晴冷冷地看著那夏霖,一眼就確定夏霖一定是蜀地的女官,女商人是絕對不會有這個氣質的,而看見了身穿官服的她更不可能平靜如水,做生意的誰不怕官員?她暗暗地對著手下打眼色,這三年來第一個出蜀的商人夏霖果然是蜀地的細作,小心提防。一群手下會意,緩緩點頭。
夏霖又客客氣氣地與王梓晴等官吏行禮,這才輕輕地拍手,道:“來人。”
幾個仆役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個案幾桌麵大小的物品進了大堂。
王梓晴看那蓋著紅布的物品,似乎薄薄的,難道是一塊木板?木板上就算雕了花,做了鏤空處理,又能值得幾何?隨便找個木匠看了一眼就能知道怎麼做了。王梓晴微微皺眉,這蜀地來的細作應該不至於如此淺薄。那會是什麼呢?
大堂中無數商賈盯著那紅布遮蓋下的物品,心中猜疑,木板?石板?銅鏡?
夏霖看著思索猜疑的眾人,心中得意無比,今日就是她用神奇的玻璃橫掃天下的時刻,她將創造曆史,用玻璃打垮了一個國家。
夏霖眼中閃爍著光芒,道:“小女子帶來的物品叫做玻璃鏡子……”
王梓晴眼神微變,玻璃鏡子?就是謠傳中蜀地細作得自江陵的秘密奇物?
夏霖刻意掃了王梓晴一眼,立刻發現了王梓晴的異樣,江陵官員果然知道玻璃,而且沒有想到蜀地做出了玻璃。她得意極了,純粹是運氣好,不,是沙子好。
夏霖大聲道:“……此物比銅鏡清楚百倍,纖毫畢現,如見真人。”
一群商人微笑著,也就是說夏霖帶來了一款新式銅鏡?這生意有些小,但是無妨,搭上線就好。蜀地的錦緞、糧食等東西還是很有市場的。
夏霖看著眾人平靜的目光,走到了那紅布之前,伸出了手臂,緩緩地將紅布扯下。
一道光芒陡然從紅布之後閃過,大堂內無數商賈情不自禁地伸手擋住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