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喻言從江陵回到北大武山的時候, 天上正下著雪。她看著雪花落在樹上，肥了細細的樹枝，落在山澗中, 水波如鏡。
“這就是北大武山啊。”石喻言低聲道, 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雪景, 北大武山的雪景永遠是這麼的漂亮。
一處山坡上，幾千人靜靜地站在雪花之中, 身上的鬥笠和蓑衣上滿是白雪，卻沒有一個人拍掉身上的雪花, 一股肅穆和悲憤的氣息在眾人身邊旋轉。
“石喻言！”那幾千人中有人望著遠處的石喻言厲聲叫著, 淒厲的聲音在寂靜又雪白的山穀中回蕩。
石喻言身邊的幾十個隨從立刻握住了腰間的劍柄, 有人低聲對石喻言道：“好像是林長老, 小心。”
石喻言緩緩點頭，幾萬排灣族人因為血脈、傳承、地域分成了不少派係, 林長老是其中一個派係的頭目。
她緩緩走向山坡，腳步不曾有一絲的猶豫, 身為頭領就敢有頭領的擔當和覺悟。
林長老憤怒地看著石喻言走近, 黑瘦的臉上因為憤怒而通紅。他厲聲道：“石喻言, 你出賣排灣族！你是排灣族的罪人！”
數百人跟著林長老怒吼：“你是排灣族的罪人！”
石喻言看了一眼林長老, 又轉頭看其餘不動聲色的人, 原來鄭長老、徐長老、顏長老也來了, 看來是她與周渝的談判內容被人泄露了，內奸是誰？石喻言心中飛快地閃過幾個人, 淡淡地道：“我在拯救排灣族。”
林長老身後一個年輕男子大怒，衝出去就要打石喻言，卻被石喻言身邊的護衛一腳踢翻。更多的人大怒，就要開打。
鄭長老厲聲道：“都閉嘴！”他身後數百人齊聲嗬斥, 混亂的場麵這才安靜了。
石喻言冷冷地看著眾人，道：“這排灣族的頭領真是不好做啊，沒幾個人聽話也就算了，竟然沒幾個人有腦子。”
幾個長老冷冷地看著石喻言，好一個牙尖嘴利的頭領。林長老大怒，臉色更紅了：“你出賣排灣族！你這個叛徒！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和荊州官府密謀將我排灣族三千丁壯換取你的榮華富貴！”
顏長老搖頭，現在就下結論太早了，他需要真相。他認真地問道：“石頭領，你與官府達成了什麼協議？”
石喻言看著一個個長老和族人，說了與周渝達成的協議，排灣族組成三千人的丁壯軍隊加入朝廷，為朝廷南征，而排灣族其餘人自由選擇下山加入集體農莊。
林長老大叫：“老夫沒有說謊吧！石喻言出賣了排灣族！”
石喻言猛然飛起一腳將林長老踢翻在地，踩著他的腦袋，不屑地道：“閉嘴，老廢物！”
四周無數人大怒，這是當眾羞辱一個老人家嗎？林長老是排灣族的長老，是石喻言的前輩，論公論私都不該如此當眾毆打羞辱林長老。
好些人心中想到，石喻言果然不合適當一個頭領啊，一點點禮儀都不懂。
石喻言看著周圍數千張憤怒的麵孔，平靜地道：“你們是不是覺得我石喻言一絲道德都沒有，當眾毆打嗬斥羞辱一個前輩？”
她大笑：“對一個害死排灣族數萬人的廢物罵幾句是輕了！”她腳下用力，踩得林長老巨疼，他倒也是硬骨頭，咬緊了牙齒不肯呻（吟）出聲。
石喻言神情陡然一變，厲聲道：“排灣族的未來是什麼？”
“林長老說繼續保持現狀就好了，北大武山很大，彆說我排灣族隻有六萬人，就是六十萬人也填不滿北大武山的山野。幾百年前我排灣族在山裡種地，在山裡摘果子，打獵，釣魚、采草藥，未來我們可以繼續在北大武山種地、摘果子、打獵、釣魚、采草藥，繼續我們的獨立的生活。”
石喻言看著周圍數千人，冷冷地道：“你們在做夢。”
她揮動手臂，厲聲道：“天下一統，大楚朝新立，氣象一新，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誰敢不服大楚朝，大楚朝就敢殺了誰全家。”
人群中有人大叫：“朝廷有什麼可怕的，我們躲在北大武山之內還怕了誰？”
好些人跟著大叫：“對！我們在北大武山誰也不怕！”“大漢朝劉表劉備，東吳孫權，大縉司馬炎，我們怕過誰了！”
石喻言冷冷地問道：“劉備有築造幾萬人的京觀嗎？”
“劉表有放火燒了長安的糧草嗎？”
“孫權有逼迫十幾萬人拿起刀劍殺胡人，不從者殺全家嗎？”
“司馬炎有吃光十幾萬胡人，每天吃幾百個童男童女嗎？”
“劉表劉備孫權司馬炎是汙妖王嗎？”
幾千人頓時安靜了，這些事情天下皆知。
石喻言看著終於安靜了的眾人，冷冷地繼續道：“江陵周渝說道，若是我排灣族不服朝廷管理，她就一把火燒了北大武山，一把火不夠就多放幾把火，反正北大武山中的百姓不服王化，殺了也無妨。”
“劉表劉備孫權司馬炎有手下大臣猛將想要燒了北大武山嗎？”
幾千人中有人顫抖著道：“燒了北大武山？”這個設想太過瘋狂了，他一輩子沒有想過這個可能。好些人想想大火滿山就渾身發抖，所有對石喻言出賣排灣族的怨恨儘數消失不見，唯有對大火燒山的驚懼不安。
有人厲聲道：“不可能！北大武山是多好的一座山啊，怎麼可能燒了它。”好些人用力點頭，北大武山中有野獸有草藥有山澗有山穀有奇峰異石，多好的地方啊，怎麼可能一把火燒了。
石喻言冷冷地道：“不是朝廷的東西，燒了又有什麼心疼的，幾百年後光禿禿的北大武山依然會長出參天大樹，依然會有甘甜的山澗。”
有人用力搖頭，道：“不可能，不可能，我們也向朝廷納稅的，朝廷不會這麼對待我們。”
石喻言冷笑：“聽說關中有一城被胡人圍攻，陛下傳令該城，所有人拿起刀劍殺胡人，那城中數萬百姓不願，拒不出城追殺胡人，你猜之後怎麼樣了？”
幾千人臉色慘白。
石喻言冷冷地道：“陛下殺退胡人，立刻包圍了該城，但凡有人出城不論男女老幼不問動機立刻殺了，城中之人要麼活活餓死，要麼全部終生挖礦。”
她看著渾身發抖的眾人，聲音平靜卻寒意入骨：“那城中百姓就不納稅？那城中百姓人就不多？那城中百姓就不冤枉了？”
“陛下不在乎！”
“陛下是天子！誰敢違抗陛下的聖旨，陛下就砍下誰的腦袋，就這麼簡單。”
石喻言冷笑：“你們當然知道的，陛下血洗荊州門閥的時候你們就知道陛下心中沒有一絲的仁慈，不與人辯解，不與人講道理。不然你們怎麼會老老實實地繳稅？”
眾人沉默，身為荊州人當然知道胡問靜的凶殘，荊州門閥的鮮血讓所有人知道胡問靜絕不會有一絲的妥協餘地。
石喻言慢慢地在幾千人麵前來回踱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才緩緩地道：“陛下已經一統天下，荊州是陛下龍興之地，絕不會允許有人違逆陛下的旨意，陛下說要建立集體農莊，荊州就必須到處都是集體農莊，任何敢於違抗陛下的人唯有死路一條。”
“大楚國新立，不用無數人的人頭鮮血和京觀如何樹立大楚朝的威信？我排灣族若是敢抗命，正好殺雞駭猴。殺光了我排灣族六萬人，天下誰敢不服？”
“我排灣族有六萬人，很了不起啊，竟然有六萬人，可是六萬人又怎麼樣？我們能夠與朝廷對抗嗎？”
“不能！若是我排灣族可以與朝廷對抗，我排灣族會曆經大漢、東吳、大縉，看著荊州有強勢的官員，有懦弱的官員，有搶劫百姓的官員，有不得民心的官員，卻一直在北大武山之中種地打獵釣魚？”
“我排灣族六萬人中有多少老人孩子，有多少可以打仗的丁壯，有多少勇士，有多少嘴裡喊著為了排灣族不惜血戰到底，其實看到官兵立刻轉身就逃的懦夫？”
“我們又有多少刀劍？多少鎧甲？多少弓箭？多少存糧？多少藥物？”
石喻言平靜地道：“我排灣族人從何而來？我排灣族人是不願意打仗、躲避戰火、一心想要躲在山裡過日子的老實百姓啊，普天之下的所有老實百姓，家裡有一口飯吃，誰願意去打仗？”
“我排灣族六萬人個個都是舍生忘死的勇士，就能阻擋朝廷燒了北大武山了？”
“不能！朝廷有多少人？幾百萬？一千萬？兩千萬？”
“陛下殺我們根本不用自己動手，而我們死的都是自己的兒郎。”
“林長老以為可以對抗朝廷，你們說他是不是害死排灣族的廢物！”
數千人不吭聲，嘴裡可以喊著對抗朝廷，但是究竟能不能對抗，誰的心理都有數。
石喻言厲聲道：“你們以為我同意征召三千人加入朝廷軍中南征是出賣排灣族，可曾想過擁有幾千萬人的朝廷根本不在意區區三千人，朝廷征召我排灣族士卒隻是給我們表明心跡的機會？”
有人顫抖了：“難道我們不答應征召立刻就殺光了我們？”有人想到胡問靜的血腥手段，顫抖著回答：“多半如此。”數千人更加安靜了。
石喻言道：“你們以為朝廷想要利用我排灣族的人南征北戰？錯了！這是我石喻言故意給朝廷挖的陷阱！我是故意引誘朝廷加上這個條件的。”
數千人看著石喻言，不解極了。
石喻言厲聲道：“我排灣族躲在山裡就能不出去的時代過去了！我排灣族如今可以用各種理由再拖幾年時間待在山裡，然後朝廷就會大怒，最終清洗我們，值得嗎？”
“我誘使朝廷征召我排灣族勇士，其一，平息了朝廷對我排灣族的猜疑，少了三千勇士，朝廷顧忌我排灣族的心就少了，我排灣族得到更多的斡旋餘地。其二，若是這些勇士在軍中有所建樹，我排灣族中有人在朝廷為官，雖然未必能夠影響朝廷的決策，但是無論如何比如今兩眼一抹黑要好上萬倍。”
數千人緩緩點頭，隻覺石喻言到底是頭領，想得多，計謀深遠。
石喻言看著眾人，緩緩地道：“曆年來，不論大漢朝廷還是大縉朝廷都不在意我們排灣族，我們排灣族人再多，朝廷的人都是我們的幾百上千倍。我們每次老實繳稅，何曾得罪過朝廷？朝廷與我們沒有仇怨，何必與我們排灣族死磕？”
“唯有這一次的集體農莊不同。”
石喻言看著眾人，眾人也看著石喻言，怒氣已經消失不見，隻等石喻言解釋清楚。
石喻言提高了聲音：“集體農莊真的不好嗎？不！集體農莊非常的好！集體農莊的人天天可以吃飽飯，每十天就有肉吃。你們說，你們能夠天天吃飽飯嗎？你們能夠每十天就有肉吃嗎？”
“林長老以為繼續待在北大武山中，繼續這幾百年來的習慣，種地、打獵、釣魚、采草藥就能讓排灣族幸幸福福的繼續生活下去了，我說他根本是在瞎說！”
“北大武山中還能有多少田地？種地需要水源，我們已經把所有靠近水源的地方統統都變成了田地，哪裡還有更多的田地？”
“山裡的獵物、水裡的魚難道不是有限的嗎？林長老年輕的時候我們有多少人口，現在有多少人口？林長老年輕的時候大家每個月都能吃點葷腥，現在你們有多久沒有吃到葷腥了？”
“獵物、魚，都給孩子們吃了，就是這樣他們也吃不飽。”
石喻言搖頭，這些物質生活方麵的問題其實是有辦法解決的，加大與山下百姓的草藥、礦石等等交易，或者將糧食品種換成芋頭，產量立刻大增，但是這些解決方式隻能治標不能治本。
她看著一個個年輕的排灣族人，平靜無比：“你們就沒有想過去山下過嶄新的生活？你們就想每天都重複著種地打獵，唯一的娛樂就是吹笛子的生活？你們就不在意山下的百姓有集市，有泥人，有皮影戲，有戲班子，有各種美食美酒？你們就不想知道山下最新一回的話本的內容是什麼？你們就不想建功立業，成為大官，光宗耀祖？”
林長老、鄭長老、顏長老等人臉色大變。
石喻言道：“你們想的！”
“林長老以為他多喊幾聲山下有老虎，你們就老實了，以為說幾句排灣族的習俗比山下人的更好，你們就聽話了。真是愚蠢極了。”
“你們想要出山看看不同的世界，體驗不同的生活，感受更豐富的世界。”
幾千人微笑著看著石喻言，還是石頭領年紀相近，知道他們的心思。
石喻言深深地吸氣，厲聲道：“你們的心根本不在排灣族了。”
鄭長老驚恐地看著身後的手下們，手下們你看我，我看你，沉默不語，老人家怎麼知道年輕人的雄心壯誌。
石喻言大聲地道：“朝廷不允許我們留在山上，你們想要出山，這不是正好嗎？為什麼我要強行攔住你們不讓你們出山？留得住你們的人，還能留得住你們的心嗎？”
幾千人熱切地看著石喻言，石頭領很懂他們嘛。
鄭長老叫道：“不要說了！”
石喻言看都不看他，繼續道：“你們出了山，就能過上好日子？隻怕也是不行的。”
“集體農莊從早乾到晚，一點休息的時間都沒有，除了能夠吃飽飯，有什麼優點了？你們年輕力壯，又不稀罕吃飽飯，你們想要的是豐富多彩的新生活，跑到山下集體農莊每日做同樣的事情，你們用不了多久就會厭倦了，你們哪裡能夠過上好生活了。”
鄭長老大聲地叫：“對！你們下了山也沒有好生活！每天在集體農莊乾活，哪有現在逍遙自在？”顏長老大聲附和，可是卻沒什麼人響應。
幾千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道：“彆聽長老們的，集體農莊可以吃飽飯啊，我在這裡都沒有吃飽過。”好些人點頭，排灣族的糧食其實還不算窘迫，但是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天災，排灣族上上下下都在努力屯糧食，唯恐天災人禍的時候餓死了，而這“囤積糧食”在封閉的排灣族內其實就是節省口糧，吃不飽是普遍現象。
有人毫不在意地道：“到哪裡不是乾活，坐著發呆又有什麼意思。”山中無歲月，天天對著一棵棵樹發呆真是無聊極了，換個地方或許有新鮮的東西。
有人消息靈通，道：“集體農莊有集市的，可以看戲！”好些人點頭，隻聽說過“戲”這種高級玩意，從來沒有見識過。
石喻言大聲地道：“你們想下山，想要過新生活，我是排灣族的頭領，排灣族的每一個人都是我的子弟，讓每個人過上追求的生活是我的責任，所以，我為排灣族的子弟爭取了兩條出路。”
“想要建功立業，當大官，當將軍，前呼後擁威風凜凜的，那就加入軍中，為大楚朝建立功勳，陛下以武為重，當然不會虧待了為大楚開疆拓土的健兒。我荊州百姓還不知道荊州的官員各個來自草莽嗎？”
幾千人用力點頭，彆的州郡的百姓未必信，荊州百姓對加入軍中博取富貴卻是親眼看到的，那些軍中名將還不是從難民中出來的？
石喻言繼續道：“若是不想砍砍殺殺，隻想帶著家人過上吃飽喝足，冬天有小酒，夏天有綠豆湯的愜意生活，那麼就去集體農莊！集體農莊有飽飯吃，有肉吃，苦是苦了些，比山上苦多了，但是一定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
有人叫道：“當兵會死的，還是去集體農莊好。”好些人附和：“對，還是去集體農莊好。”
石喻言淡淡地道：“富貴險中求，哪有又想富貴，又想保住性命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