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千人在春風中慢悠悠地向並州前進, 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輕鬆的笑容。
前方的道路有些泥濘,有人大聲地叫著:“都小心腳下,不要摔倒。”
眾人應著, 輕鬆無比。
一個將領湊到了劉淵身邊, 低聲道:“單於,小心有詐。”
劉淵驚愕地看著那個將領,久久不語。
那將領暗暗歎氣,去年冬天的時候衛瓘忽然派衛嶽找到了延安,表示隻要價格合理可以讓出並州, 劉淵幾乎立刻就答應了,許下了大量的糧草和駿馬,然後等到了春暖花開立刻就帶了幾千人趕著去接收並州。那將領幾乎無法理解劉淵的愚蠢, 好東西大家搶,送上門的東西肯定不是好東西,這是最基本最簡單的道理, 一大塊地盤哪裡是一些糧食或者駿馬可以補償的?衛瓘幾乎將並州白送給劉淵肯定是有重大陰謀的, 可歎劉淵竟然毫無察覺, 笑眯眯地就答應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一路去並州不是接受地盤,而是去送死?
劉淵看著急切的將領, 慢慢地道:“老夫倒是沒有看出來, 你竟然是個人才。”
那將領一怔。
劉淵舉起馬鞭, 指著前方的山路道:“你猜, 衛瓘會不會在前麵的山路上設下了埋伏, 想要一舉殺了老夫,然後率領大軍殺入羌胡雜居地?”他冷冷地笑了:“羌胡雜居地沒什麼好的,有山有水, 還有平原,可以種地,可以放牧,衛瓘是不是看上了那一塊地盤,所以想要在這去並州的山路上伏擊老夫?”
劉淵冷笑:“老夫若是死了,這匈奴人就沒了領袖,衛瓘就能吞並了所有的匈奴人,這羌胡雜居地雖然匈奴人隻是一部分,羌人甚多,可是既沒有領袖,也缺少武器,他們能打得贏衛瓘?衛瓘挾匈奴五部的力量就能橫掃羌胡雜居地。”
那將領驚愕地看著劉淵,失聲道:“原來單於知道衛瓘沒有安好心?”還以為劉淵聽說能夠回並州高興瘋了,原來是有準備的啊。
劉淵欣賞著那將領眼中的震驚,心中得意無比,他要的就是這些匈奴手下的震驚和佩服。他每每看史書,無數人追捧諸葛亮,以為諸葛亮兵法無雙智計無敵,還不是因為諸葛亮喜歡玩錦囊妙計嗎?以為諸葛亮是個廢物,忽然發現錦囊之內早有應對之法,哪怕這個應對之法水平極低,照樣驚得手下們靈魂出竅。劉淵微笑,這叫做“期盼管理”,預期越低,看到了實際成果就會越滿意。所以他故意裝傻,這才會有如今手下將領們將他驚為天人。
劉淵板著臉,嚴肅地道:“這隻是其一。”
“衛瓘當日趁著我匈奴精銳儘失,元氣大傷,一舉奪取了並州,又為了驅趕老夫離開並州勒索了一些馬匹,這一切都表明衛瓘是想要以並州為基業,苦心經營並州的。”
劉淵冷笑著:“並州民風彪悍,自古以來多出悍將,又靠近司州,可以奪取洛陽和長安,並州簡直是王霸之基,衛瓘怎麼會放過這麼好的地盤呢?”
“可如此好的基業,衛瓘竟然在短短半年之內就變卦不要了,還派兒子冒著大雪跑來近乎白送給老夫,真以為老夫是傻瓜不成?”
劉淵望著遠處,語氣森然,道:“衛瓘很有可能已經投靠了胡問靜,想要在並州擊殺了老夫。”
那個將領汗流浹背:“胡問靜……”這可不好對付啊。
劉淵淡淡地道:“胡問靜一直不進攻並州,當然是在與衛瓘談判,衛瓘與胡問靜算不上有大仇,奪取天下而已,難道隻許胡問靜奪取天下,不許彆人也有王霸之心了?衛瓘隻要投降,胡問靜一定是會答應的。”劉淵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一直有漢人謀士告訴他,胡問靜絕不會放過衛瓘,但是劉淵對此不屑一顧,衛瓘有沒有殺了胡問靜的爹娘,胡問靜為什麼不能放過了衛瓘?漢人的曆史上彆說這點小仇了,更大的仇恨都能在爭奪天下的時候放下了。而且衛瓘天下名士,隻要肯投降,還怕胡問靜不以禮相待?
劉淵望著極遠處隱約的山巒,道:“這第一座山上必然沒有埋伏,因為我等定然小心謹慎,探馬遠處十幾裡,可是這第二座山,第三座三,就不怎麼好說了。胡問靜不是號稱要殺光胡人嗎?我等很有可能在第二座山,第三座山上遇到埋伏的。”
那將領崇拜地看著劉淵,劉淵的卓越眼界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情不自禁地道:“單於有什麼應對之策?”
劉淵笑了:“老夫故意帶了這幾千人慢悠悠地趕路,就是要讓衛瓘或者胡問靜以為老夫毫無防備,卻不知道老夫其實在冬天已經派人進入了這大山之中,若是胡問靜以為可以伏擊老夫,立刻就會被老夫包圍。”他在大雪紛紛的時候得到衛瓘讓出並州的消息,直到春天才緩緩出兵,就是為了讓大量的匈奴士卒潛入大山之中,等待胡問靜或者衛瓘的人前來送死。
那將領用力點頭:“雖然胡問靜未必會親來,但是若是能擊殺了胡問靜的一兩個大將,我並州士氣定然大振。”
劉淵微笑,他也是這麼計劃的,胡問靜如今是皇帝了,怎麼會為了一次戰爭而衝到最前線?但若是胡問靜真的傻乎乎地來了,那麼他就集中所有的力量誅殺胡問靜一個人,隻要殺了胡問靜,這大楚朝立刻分崩離析。難道一群驕兵悍將文武大臣還會聽命長公主胡問竹不成?
劉淵下令道:“外鬆內緊,嚴格戒備,隨時準備與衛瓘胡問靜決戰。”那將領用力點頭,拍馬趕到了隊伍的前麵。
幾千人的大軍緩緩進了山區,在崎嶇的道路上緩緩前進,好幾處山路極其的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劉淵和一群知情的將領心都到了嗓子口了,唯恐在山中埋伏的大軍沒有找到胡問靜或者衛瓘的隊伍,導致劉淵的大軍就中了埋伏全軍覆沒了,但春日的山林中鳥兒歌唱,各種野獸亂跑,就是看不到一絲的埋伏。
幾千人緩緩出了山區,眼看前麵就是平原了,依然沒有遇到一絲的埋伏。
幾個奉命提前埋伏的將領從山中出來拜見劉淵,這沒有敵軍埋伏,是不是想多了,衛瓘就是忽然看破紅塵,想要退隱山林或者皈依我佛了?
劉淵也有些不明白了,衛瓘不像是腦子有病的啊?他唯有道:“你們守住了山道,且等我消息,若是衛瓘和胡問靜在並州設下了埋伏,我就退回山區。”幾個將領點頭,帶著眾人繼續在山區潛伏。
劉淵帶領眾人一路小心謹慎進了晉陽,依然沒看到什麼伏兵,晉陽的一切與往常沒什麼區彆,若是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同,好像街上的人更加的少了,但考慮到戰爭和饑荒,少幾個人也在預料之內。
衛瓘看到劉淵,客客氣氣地出府衙迎接:“單於何以此刻才來,衛某久候多時矣。”
劉淵微笑,瞅一群心腹將領,一群心腹將領心領神會,鴻門宴!各個臉上帶著微笑,手卻按在了劍柄上,死死地看著周圍。
衛瓘仿佛什麼都不知道,熱情地扯著劉淵的手臂就進了府衙,指點著各處園林和庫房,仔細地介紹著:“……這亭子單於曾經見過,去年某個角修繕了一下……”
幾個劉淵的心腹將領用心記下,這個亭子可能設有機關,某一日劉淵靠近的時候會有無數(毒)箭射出來,或者亭子的某個角落有(毒)針一枚,不小心碰到了就死無全屍。幾個劉淵的心腹將領互相看了一眼,為了安全,這亭子必須拆了重建!
“……這副字畫很不錯,是琅琊王氏的某個子弟寫的,雖然不出名,但是這字是真的好,將來必定會出名……”
幾個劉淵的心腹將領認真記下,這副字畫上麵可能有劇(毒),靠近之後呼吸一下就會中(毒),不如燒了乾淨。
“……這是並州刺史的印鑒,誰有此印鑒在手,誰就是並州之主!”
劉淵微笑著聽著衛瓘的介紹,其餘都不放在心中,但這並州刺史的印鑒卻讓他怦然心動,有了這並州刺史的印鑒,他就雖然不能自稱是“合法刺史”,但至少有了一個名義。
衛瓘沒有看劉淵,隻從劉淵的呼吸聲中就聽出了劉淵的異樣,他繼續說著:“……老夫後繼無人,隻想找個地方歸隱田園……”他知道劉淵絕對不會信他的言語的,但他更確定劉淵絕對無法抵擋並州之主的誘惑。“……劉單於終於到了並州,老夫也算是物歸原主,這心裡的石頭終於放下了。以後老夫在山野之中悠閒自在,種豆南山,這並州的百姓就托付劉單於了。”
劉淵淚水立刻滴落下來:“我劉淵在並州出生,在並州長大,從小就是並州人,怎麼會辜負並州的父老鄉親?我劉淵對天發誓,定然會帶著並州過上幸福的生活。”
衛瓘熱淚盈眶,長鞠到地:“如此,這並州就拜托劉單於了。”不再多言,轉身出了府衙。
府衙中無數官吏士卒淚水長流,狗屎啊,早就知道衛瓘打不過胡問靜,小小的並州要糧沒糧要人沒人,落到了胡問靜的手中隻是時間問題,可是衛瓘這次決定離開並州的消息太倉促了,他們也是在一兩日之前才知道衛瓘悄悄派了兒子冒著大雪去了羌胡雜居地,才知道劉淵來回來了,給胡問靜送去的信件此刻隻怕還在路上呢。這天大的功勞就這麼沒了!
有官吏哽咽著叫道:“衛公慢走,不論衛公前去天涯海角,容我跟隨衛公。”留下來是絕對不可能的,衛瓘是漢人,一時半刻做不出吃漢人的事情,匈奴人就不好說了,留在並州風險太大,絕不考慮。但是此刻去投靠胡問靜可以說毫無功勞,撐死就是在農莊之內做個管事,作為有追求的官員怎麼可以接受這麼低級的職務?唯有繼續跟隨衛瓘,深深地潛伏在衛瓘的身邊,等到有了大功勞才能風風光光地在大楚朝當官。
有官吏嚎啕大哭:“衛公,衛公!”潛伏敵營十八年的事情他是做不到的,一旦被衛瓘發現立馬就是人頭落地,趁此機會去投靠胡問靜是唯一的選擇,隻是一點點功勞都沒有,搞不好還要被胡問靜懷疑是詐降,這都怪衛瓘忽然就跑了,衛瓘你忒麼的能夠有些骨氣,與胡問靜誓死廝殺嗎?
劉淵看著聲嘶力竭地哭泣的漢人官吏,不但不被感動,心裡更是得意極了,這並州以後就是老子的了!雖然作為晉陽土著,並且在暗中掌控並州多年,但是如今走上前台,真正的控製了並州,這股巨大的欣喜依然讓劉淵有些搖晃,從今日起,這並州就是他劉淵的了。
衛瓘騎在馬上,回首府衙,輕輕長歎:“我輕輕地來,輕輕地去,不帶走一絲雲彩。”揮袖而彆。
劉淵看著衛瓘離開,心中一動,示意身邊各個將領,一群將領會意,有的火速調查府衙內是不是有引火之物或者密室,有的立刻盯著衛瓘,若是衛瓘隻有區區幾百人,那不妨擊殺了衛瓘,有人立刻去聯係隱藏在山中的大部隊,有人立刻去詢問晉陽城中可以信任的匈奴人,這城中是不是有埋伏或者胡問靜來過了。
半日之後,劉淵坐在府衙之上,驚喜無比。
“胡問靜沒有來過?也不曾有什麼重大變故,衛瓘就是忽然宣布想要退位讓賢?”
一群手下用力點頭,這個消息在晉陽城中都傳遍了,不少匈奴人原本還有意刺殺衛瓘,迎接劉淵,一聽衛瓘自動讓賢,立刻就偃旗息鼓等待劉淵的回歸了。
一群並州的匈奴人跪在地上,欣喜地看著劉淵:“單於重回並州,可喜可賀!”
劉淵哈哈大笑,坐在椅子上很有王者歸來的感覺。
……
晉陽城的某個角落,幾個漢人官吏全家聚集在一起,幾個官吏的臉上滿是惶恐。
一個官吏低聲道:“衛瓘在三日內就會帶領大軍離開晉陽。”這個消息千真萬確,衛瓘手中的中央軍士卒已經在打包了。
幾個官員家眷莫名其妙,有人笑著道:“這有什麼,難道衛瓘會孤身一人離開?想也不能啊。這亂世之中有兵將在手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一個官員回頭嗬斥道:“你懂什麼!”那家人很是不服,但也沒有爭辯。
另一個官員苦笑著,道:“張兄何必對令郎如此粗暴?令郎不懂朝政,說錯了言語有什麼奇怪的?”
幾個官員也是努力擠出笑容,那嗬斥兒子的官員長歎,轉頭看了一眼兒子,道:“這並州沒什麼糧食了。”他們身為基層官員原本對並州的糧食危機就有直觀的感受,這並州各處州縣豐收的少之又少,庫存的糧食數量讓基層官吏臉色都青了,而大楚朝又不斷地來信詢問糧食庫存,地裡產出,他們能不懂其中的含義嗎?
那官員兒子依然不覺得有什麼問題,更不明白與衛瓘帶領大軍離開有什麼關係。
那嗬斥兒子的官員又想大罵,終於深呼吸了一下,苦笑道:“若是並州沒了糧食,吃什麼?”
“以前是易子相食,現在呢?”
“胡人吃漢人,胡問靜吃胡人,這些匈奴人是胡人,我們是漢人,糧儘之後匈奴人會不會吃了我們?”
那官員兒子臉色大變,又笑道:“父親胡說八道了,劉淵是我晉陽土著,從小在並州長大,怎麼會吃並州人?我並州從來不曾聽說過匈奴人吃人的事情。”
幾個官員的臉上一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那嗬斥兒子的官員慢慢地道:“匈奴人當然吃人,隻是我們壓製了消息,不讓普通人知道而已。”
他看著臉色大變的兒子,繼續道:“你沒有聽說過劉淵吃人,那麼你聽說過劉淵的兒子吃光了關中某個郡的人嗎?你聽說過石勒吃光了鄴城三四十萬百姓嗎?劉淵的兒子吃人,劉淵的愛將石勒吃人,你怎麼會以為劉淵不吃人?劉淵此刻還不知道並州沒有糧食,等並州沒有糧食了,劉淵是吃自己的兒子,吃匈奴人,還是吃漢人?”
那官員兒子滿臉通紅,竟然還在反駁:“胡說!劉淵是著名的仁義之人,從小學的就是我漢人的文化,對儒學知之甚深,曾經得到朝中大官的欣賞,一身所學在……”
“啪!”那嗬斥兒子的官員一巴掌打在了廢物兒子的臉上,阻止了他說出得罪所有人的言語。
其餘官員皺眉,互相看了一眼,有人招呼仆役,低聲說了幾句,又勸解那打人的官員道:“令郎年輕氣盛,算不上什麼大錯。”
那挨打的官員兒子捂著臉,眼中滿是受了羞辱後的憎恨。
幾個仆役飛快地走近,伸手抓住了那官員兒子的手臂,那官員兒子奮力掙紮,厲聲道:“我沒事,休要碰我。”幾個仆役一反手將他按倒在地上,然後取了繩索捆子,又塞住了嘴。
一群官員家眷驚呼聲四起,那打兒子的官員猛然站起,惡狠狠地看著其餘官員:“你們想做什麼?”他的幾個跟班和幾人一齊站到了他的身後,緊張地看著四周眾人。
其餘官員緩緩站起,道:“休要驚慌,我等沒有惡意。”
一個官員指著那被捆起來的官員兒子道:“令郎年輕,受不得羞辱,又不懂大局為重,今日挨了你的打,隻怕會去找劉淵告密,我等儘數人頭落地,為了大局,唯一的辦法就是且讓令郎委屈幾日。”
那打兒子的官員轉頭看了一眼兒子,真的有些吃不準這個蠢貨兒子會不會因為挨了一個耳光而跑去找劉淵告密,年輕人中二起來什麼事情做不出來?他歎了口氣,揮揮手,又坐了下來。
其餘官員慢慢坐下,道:“我等原本是想立了功勞再走的……”他的言語有些隱晦,幾個官員都懂,無非是殺了衛瓘或者燒了糧倉之類的。“……但此刻再也不能久留了,衛瓘帶走了大部分的糧食,並州沒了數萬精銳的漢人軍隊,再也無法遏製胡人了,胡人欺壓漢人,吃漢人就在眼前。”
另一個官員道:“不錯,要走必須趁早,遲則生變。”
又是一個官員冷冷地道:“沒有功勞,投靠了大楚又有什麼用?眼前就有一個大功勞在手。”
其餘官員看了他一眼,幾乎瞬間就懂了,一齊緩緩點頭。
……
次日。
幾個漢人百姓在街上相遇,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沉重。其中一人拱手道:“張兄,可曾聽說……”忽然住嘴。不遠處,幾個胡人走過。幾個漢人等他們走遠了,這才繼續道:“……聽說並州缺糧,胡人要吃光漢人了嗎?”眾人一齊點頭,人人臉上帶著憂色,這是謠言嗎?可是為什麼人人都覺得很有可能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