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低聲道:“胡人人多,我們打是打不過的,而且我們也沒有兵刃。”其餘人點頭,匈奴人有騎兵的,直接撞過來就能撞死了他們,還怎麼打?
另一人道:“隻有兩條路,要麼跟著衛瓘走,他有數萬大軍,不怕胡人。要麼……”他看向南邊。其餘人點頭,要麼就是去投靠大楚朝。
一人道:“投靠大楚朝,隻怕會進入軍中,殺回並州。”冀州幽州的消息眾人都聽說了,胡問靜毫無人性的逼迫冀州幽州人與胡人作戰,哪怕出現無人區都不曾停下她的殘暴。並州人被胡問靜驅趕著殺回並州的可能幾乎是百分之一百。
另一人頓足道:“那也無妨,我父母妻兒至少不會被胡人吃了。”其餘人打了個顫抖,隻覺死了無所謂,被胡人吃了如何可以接受?
一人道:“我今日就離開並州去司州平陽郡,你們若是也走,不妨一起,彼此有個照應。”另一人提醒道:“不要帶金銀珠寶,也不要多帶其他東西,此去平陽郡很有可能被胡人追殺,東西越少越好,隻帶了路上的吃食,進了平陽郡什麼都會有的。”
幾人點頭,事不宜遲,必須立刻出發。
長街的另一頭,一個人一邊努力做著饢餅,一邊低聲對家人道:“多餘的糧食埋到了地裡,若是能夠回來,還能挖出來。”家人點頭,將無法帶走的糧食和金銀布匹儘數埋進了地裡,一個小孩子歡笑著將手裡的木偶也扔進了坑裡,道:“我回來還要玩的。”家人淚水在眼眶中打滾,道:“好孩子,我們一定會回來的。”
另一條街上,一個人驚恐地催促著家人:“動作快點,不要了!這些都不要了!隔壁鄰居都走了,留下來的人一定會被吃掉!”他原本是不信的,匈奴人在並州待了百十年了,欺負漢人的事情自然有,但是吃光漢人的事情又怎麼可能呢?但是所有人都跑了,他怎麼能夠傻乎乎地留著?
城池的某個角落,一個人悄悄地放飛了信鴿,心中七上八下,沒有發現衛瓘的偷天換日之計,隻怕誤了朝廷的大事。他狠狠地低聲罵著:“衛瓘老賊!”他打死沒想到衛瓘竟然在冰天雪地的時候冒險聯係劉淵。
……
晉陽府衙之中,劉淵從床上醒來的時候看著華麗的床榻,依然有些恍如做夢,他就是並州之主了?匈奴人百年沒能完成的事情,他兵不血刃就完成了?他果然是匈奴人的救世主!
等劉淵慢悠悠起來,用過了早膳,大堂之中已經站滿了手下。
劉淵看著熟悉的手下們,不過是換了一個地方開會,他就有了一種直上青天的感覺。
劉淵笑道:“諸位,今日有何事稟告?”不知不覺之中,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個皇帝。
幾個漢人謀士都注意到了劉淵的態度的變化,互相看了一眼。
一個匈奴人將領稟告道:“衛瓘帶了兩三萬大軍離開並州,向羌胡雜居地而去。是不是要讓山中的人動手?”
劉淵沉吟了許久,道:“不用了。”一來衛瓘乾乾脆脆地讓出了並州,他此刻若是偷襲衛瓘傳出去對名聲有損,並州匈奴豪傑劉淵靠得就是名聲,萬萬不能公然做出如此背信棄義的事情。二來衛瓘帶著兩三萬精銳,潛伏山中的匈奴士卒不能對大軍怎麼樣,那又何苦與衛瓘翻臉,萬一衛瓘此刻反身殺入晉陽,他此刻人少,可應付不過來。
劉淵微微有些後悔,當日隻想到了衛瓘和胡問靜有陰謀,沒有想到衛瓘會腦殘,所以隻想著輕裝前進,沒有把大量的步卒帶來,這回真是錯失了機會,還讓自己的處境不怎麼安全,必須儘快召集留在羌胡雜居地的士卒。然後他又笑了,他是匈奴人的單於,這並州到處都是匈奴人,誰不是他的手下?
又是一個匈奴人將領猶豫了一下,道:“有萬餘漢人百姓向南投司州平陽而去。”
劉淵臉色立刻青了,這是不願意接受他的管理?
幾個漢人謀士笑道:“劉刺史何必在意這些百姓?與其留著這些鼠目寸光,心懷異誌的漢人百姓,不如讓他們自行離去,騰出接受胡人的位置。”
劉淵點頭,笑了:“不錯,我羌胡雜居地有胡人百萬,何必在意這區區萬餘漢人百姓?”
一群匈奴將領用力點頭,漢人都滾蛋了才是好事。
一個漢人謀士整理衣冠,出了班列,恭恭敬敬地道:“淵公既然得了並州,請淵公立刻建立匈奴人的國家,讓所有匈奴人有自己的家園。”
其餘幾個漢人謀士也走出了班列,齊聲道:“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淵大笑,隻覺建立一個匈奴人國家好像也不錯。
……
司州平陽郡。
白絮得知大量的漢人百姓逃難而至,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其中混了大量的奸細,毫不猶豫地就調動了所有的兵力嚴守各處要地,軍糧庫軍械庫更是裡三層外三層,沒有她親自寫的命令,誰敢靠近就殺了誰。
等萬事俱備,白絮這才去見萬餘漢人難民。
萬餘漢人難民蜷縮在一片空地上,四周都是泥土高牆以及箭矢長矛,森嚴的氣氛之下誰也不敢高聲喧嘩。
白絮站到了泥土高牆之下,俯視下方的萬餘漢人,依稀看到了當年自己成為難民的模樣,但她心中一點都沒有因此而搖擺。經曆了無數次的惡劣案件,見了無數次恩將仇報,白絮已經不是當年萬事講究仁義的單純女孩了,她很清楚仁慈也是有條件的,假如她單純的認為又餓又累的百姓必須接受最好的招待,或者看到幾個孩子啼哭就心軟地不加甄彆地將這萬餘人放入平陽郡之內,那麼平陽郡內的大火和屠殺,已經死亡的百姓就是她親手造成的。
白絮冷冷地道:“你們為何要來我平陽郡?”漢人講究故土難離,沒幾人做得到拋棄家園遷移,這上萬人大舉遷移有違常理。
上萬難民之中有人慢慢地站了起來,鼓氣勇氣道:“劉淵回來了,衛瓘逃了,匈奴人要吃光我們!”
白絮看著那人,一眼就看到了那人悄悄做出的手勢,這是大楚派出去的奸細。
她大聲地道:“胡人不把我們漢人當人,要吃光漢人,我們就要吃光胡人!”
上萬難民中好些人大聲叫著:“吃光胡人!大楚萬歲萬歲萬萬歲!”
人群中,有人跟著漢人大聲地呼喊,他的家人畏畏縮縮地扯著他的手臂,他當然知道是為什麼,因為他們就是“吃光胡人”中的胡人啊。他們是匈奴人!
作為胡人處於漢人之中,聽著“吃光胡人”,怎麼會不害怕?
但是那人鎮定無比,大聲地叫著“吃光胡人”,因為他家在並州百十年了,他家一直都說漢人的言語,穿漢人的衣衫,同樣種地為生,除了他們家與隔壁鄰居,誰都不知道他們一家是匈奴人,隻要低調一些,這上萬人之中誰認得他們是誰,誰知道他們是匈奴人?他看了一眼家人,附耳低聲道:“記住,我們是漢人!我們有漢人的姓名,我們都姓李。”家人重重點頭,他們的容貌、口音、衣衫、飲食習慣都與漢人沒有太大的區彆,他們說自己是漢人,誰能查出他們是匈奴人。
人群的另一個角落之中,數百氐人聚集在一起,大聲地叫著“殺光胡人”,他們完全沒覺得自己是胡人,漢人種地,氐人也種地,他們怎麼就是胡人了?他們又不放牧!而且大楚皇帝在很多年前就說過了,“氐人”就像是“並州人”、“江南人”一樣隻是一個地理稱呼,他們就是祖籍在“氐地”的漢人!
白絮看著上萬難民,這中間有沒有劉淵的奸細,有沒有衛瓘的奸細?隻怕都是有的。
她冷冷地下令道:“讓他們去開墾荒地,糧食由其餘地方提供,庫存糧食不得超過三日。派大軍守住各處,敢離開農莊的一律殺了。”
有大楚的細作混在難民之中,有投降的並州官員做農莊管事,白絮不信劉淵和衛瓘的細作能夠鬨出花樣來,但即使如此,她依然沒有將這上萬難民引入平陽郡深處,而是將他們安置在了現有的防禦圈之外。
難民中依稀可以聽到小孩子的哭聲,白絮輕輕摸著心口,苦笑,她竟然心硬如鐵了。
……
並州武鄉縣。
守將臉色鐵青,衛瓘跑了,卻留下了一封書信,命令他嚴守武鄉縣,為劉淵整頓並州的胡人力量爭取時間,進一步為衛瓘奪取河套平原爭取時間,並且說得非常清楚,武鄉縣城池堅固,地處要道,與胡問靜的大軍對峙多年,胡問靜絕對打不進來,守住武鄉縣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等衛瓘在河套平原站穩腳跟之後,守將就能以此功升官發財,闔家幸福。
守將對衛瓘很清楚衛瓘的意思,全文的重點就在於“闔家幸福”,他的家人已經隨著衛瓘去了河套平原,他若是敢放棄武鄉縣,全家的人頭立刻落地。
守將苦笑,衛瓘完全沒有看錯他的為人,他是絕對做不出放棄家人的事情的。可是,這武鄉縣不隻他一個人啊,還有上千士卒呢。
上千士卒緊張地看著守將,有人握著刀柄,道:“將軍,我們被拋棄了!如何是好?”那守將沉默。
有人舉起從城外射進來的書信,道:“信裡寫得清清楚楚,衛將軍逃走了,劉淵要吃光漢人,我們怎麼辦?”那守將依然沉默。
又是一個士卒大聲道:“我等知道大楚的信中的言語不能儘信,劉淵不曾吃人,可是,並州連年降溫,地裡收成越來越少,我武鄉的糧草還能堅持多久?若是吃光了,還有供應嗎?”那守將唯有沉默。
又是一個士卒叫道:“大楚朝去歲得一回回炮,半日破塢堡,無堅不摧,這武鄉的城牆難道比塢堡還厚?若是大楚調集回回炮至武鄉,我等如何是好?”無數人齊聲質問,守在武鄉的唯一屏障就是這厚厚的城牆,若是城牆也不足以成為屏蔽,區區千餘人還能對抗數不清的大楚將士嗎?
一群士卒握緊了刀劍,厲聲逼問,那守將慘然看著眾人,他就知道大楚不會任由他安穩人心,但是沒想到大楚朝的反應這麼快。
他很清楚此刻自己的下場是什麼,若是敢於堅決守護城池,他就會被這些暴動的士卒殺了,若是投降,他的家人都會死。何去何從?
守將咬牙道:“諸位,聽我一言。”
“這武鄉是守不住了……”
無數士卒一齊大叫,許久才有安靜。
守將繼續道:“……但是我等的妻兒都在晉陽,若是此刻投降了,我妻兒死無葬身之地。”
好些士卒萬分欣喜,老子母胎單身!
好些士卒不屑極了,為了自己的小命,父母妻兒的性命皆不重要。
好些士卒沉默,一邊是自己的命,一邊是家人的命。
那守將厲聲道:“為今之計,投降是必然的,但是也要為了我們自己考慮,兵臨城下獻關有什麼功勞?家人如何保全?本將有一計又有功勞,又能保全家人!”
一個時辰後,武鄉縣打開了城門,林夕帶著大軍立刻進入了武鄉縣。她冷冷地看著守將,道:“說,你有什麼要求?”
守將跪在地上,誠懇地道:“隻有一個要求!”
一日後,千餘人埋伏在武鄉縣北的榆社城前,榆社城的城門開著,不時有百姓出城打柴,有武鄉城頂在前方,榆社城內毫無戒備之心。
千餘人悄悄分散,慢慢地混入了城內,一個時辰之後,榆社城內喊殺聲衝天,城外又是數千人趕到,遠遠地就大聲地呼喊:“向前!向前!一直向前!直到戰死!”
又一個時辰,榆社城陷落,百十騎騎兵追出了榆社城北門,一一斬殺逃走的士卒。
林夕淡定地看著榆社之內的濃煙和火焰,對武鄉縣的守將道:“放心,我言而有信,放你們追趕衛瓘,救出自己的家人,記住,你隻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個月後本將就要進攻晉陽。”
那守將和數百士卒用力點頭,匆匆就向北而去。
劉三娘身上染著鮮血,大步走近,看著那些衛瓘的手下逃走,微微有些擔憂,道:“他們會不會出賣我們?”總覺得放任這些士卒離開很不理智。
林夕笑了:“我一點都不在意他們出賣我們。”
“榆社城陷落,從上黨郡殺入晉陽的門戶洞開,衛瓘和劉淵就算知道了也無法阻擋並州的陷落,若是消息傳開,晉陽震恐,劉淵要麼帶領大軍殺入山中,爭取奪回榆社,可是屆時攻守易勢,劉淵的匈奴人如何打下堅城?”
林夕笑著:“若是劉淵敢到榆社城來,就是我林夕砍下他的狗頭之日!”
劉三娘看著林夕自信滿滿的,她不懂兵法,不過看看這厚厚的城牆,以及城外崎嶇的山路,心中就有了一些底氣,這種環境惡劣的地段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
林夕道:“我們隻要在這裡等。”
“等來了劉淵,我們一戰之後功成名就。”
“等不來劉淵,我們就在這裡看看胡人今年會不會餓死。”
“若是劉淵大舉進攻平陽郡,我們就從這裡殺入晉陽,截斷劉淵的退路。”
林夕冷笑著,金渺已經帶了千餘騎在趕來榆社的路上,隻要這千餘騎在今年夏天放火燒了太原平原上的所有莊稼,劉淵就隻能在餓死和逃走之中二選一。
她微微歎息:“原本是對付衛瓘的,沒想到被衛瓘跑了,真是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