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落單於慢慢地道:“我們能打得下楚八旗嗎?”
眾人立刻不出聲了,他們能夠毫發無傷的回到朔方不是因為他們能打,而是因為他們運氣好,沒有輪到他們進攻而已。想到其餘部落的勇士在漢人的強(弩)下一片片像韭菜般被收割,所有人心生寒意,怎麼都不覺得引以為傲的騎兵可以衝破漢人的(弩)矢陣。
一個人問道:“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部落單於慢慢地道:“我們什麼也不做,就在這裡等。”
……
某個草原中,幾個楚八旗人架起了篝火,烤全羊的香氣撲鼻。有人在一邊煮著野菜湯,隨口道:“那德羅西,你真的覺得可以放火燒了草原?”胡問靜的這個命令也太愚蠢了,但是他不敢直接說,聽說漢人的規矩很嚴格,誰敢說皇帝陛下的壞話就會掉腦袋。
那德羅西拍掉身上的塵土,坐了下來,道:“所以啊,你們隻能是一個勇士。”
幾人微笑,一點不在意被人說愚蠢。智者是極少數才能成為的超級人才,勇士也是,他們作為勇士已經站在無數人的頭頂了,沒有必要繼續做智者。
那德羅西笑著,也不多解釋,道:“我們隻管繼續放出風聲,然後去各地收攏胡人。”很多胡人在胡問靜的大軍到達之前躲進了山裡,看著胡問靜離開,然後重新回到原本的家園,這些人對待漢人的態度就像對待胡人強盜,隻要給他們希望完全是可以吸收進楚八旗的。
寧夏平原中,胡問靜收拾行李,打算離開。
“輸得一塌糊塗。”胡問靜老實承認。這次入羌胡雜居地的戰略目標其實一個都沒有達成,衛瓘的落網不能算在她的功勞簿上。
“胡某終究不是遊牧民族,被一群遊牧民族耍了。”
胡問靜很清楚自己比不上遊牧民族對草原了解,什麼放火燒草原,什麼挑撥胡人部落互相吞並的計劃隻是沒有辦法之下隨意瞎想出來的,在草原待了一輩子的胡人分分鐘就會看穿通過放火燒草原乾掉胡人就是做夢。但胡問靜沒想到的是她臆想中的“熱血、衝動、暴戾、勇猛”的胡人竟然對她霸占了寧夏平原,殺了過萬胡人聯軍毫無反應。她預料中的胡人望風而逃根本沒有發生,而聚眾與她決一死戰卻是虎頭蛇尾。
這計劃的偏差導致了胡問靜想要一舉解決河套的意圖儘數落空,不得不進行長期的蠶食了。
覃文靜等人微微歎氣,大楚在冀州幽州打得太順手了,胡人節節敗退,聞風遠遁三十裡,完全沒有想到同樣是胡人,羌胡雜居地的胡人聽到吃胡人的漢人皇帝和漢人來了竟然近乎無動於衷。
寧白自言有些不爽,模模糊糊的印象中驅趕胡人逃離中原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有個人完成了,為什麼她就做不到?她建議道:“不如我留在這裡完成驅趕胡人的大業。”寧白自言已經想好了,隻要學習胡人經常去騷擾胡人的聚集地,搶奪羊群,殺一些胡人,胡人肯定會被迫進攻楚八旗營地或者向北遷移。
胡問靜搖頭:“這個計策已經用過了,第二次隻怕就不靈了。若是去得多了,被胡人埋伏反擊就慘了。”
寧白自言道:“那我留在這裡堅守。”她還是想要試試看。
覃文靜也道:“寧白自言留下也好,這楚八旗總是要有人鎮守的。”不論羌胡雜居地的人再怎麼認為楚八旗的人是漢人,不論楚八旗的人再怎麼認為自己已經是漢人了,在覃文靜的眼中這些依然都是胡人,在經過考驗或者歲月的流逝之前,這些人都不值得信任,若是大楚不在這裡留下漢人將領鎮守,這楚八旗分分鐘就會變回胡人。
胡問靜搖頭道:“留一個將領容易,可又如何鎮守這裡?楚八旗人口數萬,留的兵少不足用,留的兵多又耗費財政,而且……”
胡問靜微微歎氣,道:“跟著胡某出來刷功勞自然是人人爭相恐後,若是駐守在這遠離家鄉的寧夏平原,四周唯有胡人,想要吃塊臭豆腐至少要跑一千裡趕到西涼,有幾個士卒會心甘情願?朕雖然是皇帝了,但朕實在做不到在每年除夕流著淚朗讀十年不曾回家的邊疆士卒的賀歲信。拿彆人的痛苦滿足自己的威風,實在有些無恥,做皇帝也不能沒有無恥成這樣。”
她看著眾人,淡淡地道:“胡某一個漢人士卒和將領都不留,這楚八旗就交給那德羅西好了。”然後負手而立,仰頭看天,任由陽光落在她的臉上頭發上,閃閃發光:“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胡某信任那德羅西絕不會背叛胡某。”
覃文靜等人的肝都疼了,胡問靜當了皇帝之後竟然變成腦殘了?
覃文靜打量著胡問靜的臉色,小心地道:“陛下對人至誠,隻是未必彆人對陛下至誠。那德羅西太聰明了,不怎麼可靠。她對陛下的忠心,對漢人的認可有可能都是假裝的。”若是不留一個漢人將領,那麼這個營地的頭領就是那德羅西,天知道那德羅西會不會將楚八旗變成她個人的部落。
胡問靜驚愕地瞅覃文靜:“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笨了?胡某會‘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胡某裝個逼而已,何必當真。”
覃文靜等人怒視胡問靜,身為皇帝要穩重。
胡問靜笑道:“不錯,那德羅西太過聰明了,胡某隻怕也沒有她聰明。不過那德羅西就是太聰明了,所以不會看不清大局。”
“如今胡人衰弱已經成了定局,胡某雖然不能一口氣將羌胡雜居地的胡人趕出漢地十八省,但是隻要幽州空出了手,或者並州的劉淵大敗,文鴦和白絮就能率領大軍橫掃羌胡雜居地,河套平原任何一個胡人部落都唯有逃走或者死亡。”
“那德羅西看得見這個大局,很清楚她或者她的族人想要活下去隻有兩條路,投降我大楚,融入漢人之中,或者向北逃離漢地十八省。隻是草原不容易待,不然胡人何必南下華夏?向北是自殺的可能極高,那德羅西隻要足夠理智和聰明,就會老老實實選擇投降我大楚,融入漢人之中。”
胡問靜輕輕地笑:“胡某一直覺得漢人真是奇葩,竟然有這麼多人做漢奸投靠胡人,現在我才想明白了,漢人和胡人的眼中都沒有民族和種族,漢人胡人真是地域名詞而不是種族名詞,入漢地,守漢禮,行漢事,那就是漢人。胡某何必擔憂楚八旗的人不是漢人呢?隻要三代人種地,講漢人言語,取漢人姓名,他們就是真正的漢人了。”
“胡某會從中原抽調一些老農教導胡人種地,也會抽調一些門閥子弟到這裡當學堂的夫子,隻要從小洗腦,長大了以為自己是漢人還是很容易的。”
“那些門閥子弟經曆了農莊的教育,有沒有想通向胡某投降是唯一的出路?若是他們老老實實在這沒有漢人士卒,沒有漢人官員的地方引導胡人成為漢人,那麼這些門閥子弟就會成為管事,成為官員,重新回到人生的正軌,若是這些門閥子弟以為抓住了煽動胡人作亂的機會,那麼那德羅西就會砍下這些人的腦袋。”
胡問靜微笑著,遠處有一群楚八旗的人正在賣力地搭建京觀,不知道這京觀的頂部會有多少顆漢人門閥子弟的人頭?
……
胡問靜帶領三千將士飛速沿著黃河入西涼,半路上遇到了李朗,李朗這才鬆了口氣,細細說了衛瓘已經伏誅的事情。胡問靜皺眉:“隻是胡人投降者十抽一殺,三抽一挖礦?那些中央軍士卒呢?為什麼不十抽一殺?老馬真是越來越不懂事了。”
李朗低頭看地麵,身為皇帝帶領三千人殺入羌胡雜居地,也有臉說彆人不懂事?
胡問靜趕到武威,立刻責問馬隆:“那些中央軍今日可以投降你,明日就能投降彆人,不殺一批人如何鎮住他們?”她斜眼看馬隆:“你是不是沒有被人背叛過,親眼看到一群人背叛衛瓘也感受不到切膚之痛?”
馬隆盯著胡問靜的眼睛許久,一言不發。附近的馬隆手下都要瀑布汗了,馬隆不會以為自己是胡問靜的老上級老前輩,想要擺架子叫一聲“小胡”或者“問靜”吧?那馬隆就是有幾百個腦袋都保不住!
好些人馬隆的手下死死地盯著馬隆,若是馬隆嘴裡吐出一個“小”或者“問”字,他們立馬打暈了馬隆,就說馬隆老年癡呆了,必須解甲歸田,怎麼都比滿門抄斬的好。
馬隆打量了胡問靜許久,籲了口氣,道:“還好,還好,陛下還是那個聰明機智的陛下……”
一群馬隆的手下鬆了口氣,老馬還是有些腦子的。
馬隆繼續道:“……老臣還以為陛下當了皇帝之後腦子就不太好使了。”皇帝用自己當誘餌已經荒謬了,以為三千“金貴”的將士就能橫掃羌胡雜居地數以萬計的胡人和擁有三萬精銳士卒的衛瓘,這是人想出來的計策嗎?就沒想過(弩)弓損壞,羌胡雜居地暴雨暴雪山洪爆發泥石流,然後大楚皇帝陛下被胡人砍下腦袋做成羊肉串?
一群馬隆的手下悲哀無比,現在打暈馬隆還有用嗎?
胡問靜嚴肅極了:“胡某前幾個月確實腦子不太好使,以為天下無敵,所有人都是白癡了,但是挨了幾個大耳光,已經開始反省了,原來胡某當了皇帝依然不是天命之子,不是位麵之子,天下所有人不會按照胡某的劇本做事,胡某敢輕狂,天下人就敢讓胡某翻車,胡某想要長命百歲,天下穩穩當當,就必須重新謹小慎微,用每個人都比胡某聰明一百倍的心態看待天下。”
馬隆大笑:“陛下果然是天人也。”胡問靜冷靜了,真是超級大好事。
胡問靜認真道:“胡某剛被打臉,還是鼻青眼腫那種打臉,此刻誰拍胡某的馬屁都不好使。你說,你為何要放過了那些投降的中央軍將士?”
馬隆苦笑,胡問靜對西涼還是不夠了解啊,他認真地道:“老夫雖然控製著西涼,其實是假的。西涼各個郡的漢人軍隊都老實跟著老夫歸順大楚了,張掖以南的胡人也都以身為漢人為榮了,哪怕是人數眾多的禿發鮮卑也覺得自己是漢人了。可是,張掖郡和酒泉郡之間門其實從來不在老夫的手中。”
胡問靜皺眉,道:“盧水胡竟然冥頑不靈?”
馬隆臉色鄭重,緩緩點頭。
西涼胡人眾多,最大的三個部落是禿發鮮卑、乞伏鮮卑以及盧水胡。禿發鮮卑數次造反被鎮壓之後,一心與漢人不共戴天的年輕鮮卑人死傷慘重,剩下的鮮卑人都是相對老實的,因此被“蹴鞠”融入了漢人之中,乞伏鮮卑人數少些,見成為漢人有好處,也老實了。可是擁有三十幾萬人的盧水胡卻一直態度曖昧。說造反,盧水胡沒有一絲造反的跡象,老老實實聽從各地官府的命令,但是說融入漢人,卻堅決不肯,什麼蹴鞠比賽,什麼種地種樹種草,盧水胡一概不參與。馬隆以及張掖、酒泉郡的官員認為融合胡人是個長期的過程,不能靠強硬的手段激化矛盾,隻能聽之任之,但這三十萬人口放在那裡,哪怕盧水胡一直挺老實的,馬隆依然渾身發抖。
“三十萬人啊!其中丁壯至少有五六萬,若是造反,老夫哪有這麼多人手抵抗?隻怕又是一次大變。”馬隆老實極了,若不是胡問靜來信透露衛瓘的士卒中有賈充留下的暗線,有主動聯係胡問靜的牆頭草,有覺得衛瓘沒前途,想要立功回歸中原的投機分子,馬隆打死不敢堵住峽穀與賈充開打的。
“即使如此,武威郡依然損失慘重。”馬隆有些心疼,死得都是真心想要成為漢人的胡人啊,不,這些人已經是漢人了!唯有把這次大戰當做檢驗民族融合的效果,馬隆才微微感到滿意,踢了幾年的蹴鞠,喊了幾年的羌人匈奴人氐人鮮卑人都是漢人,終於成功了。
胡問靜歎了口氣:“瞧,胡某又自以為是了,竟然以為盧水胡會老實做漢人。”
馬隆搖頭,這次真不是胡問靜以為自己是瑪麗蘇,他也沒有想到盧水胡這麼頑固,全西涼的胡人都在種地,都在歡呼種地比牧羊收獲多,都在為蹴鞠而瘋狂,就是盧水胡油鹽不進,眼看彆的胡人豐衣足食卻毫不心動,寧可繼續牧羊養馬,一場大風或者寒流就羊群死光大家餓死。
胡問靜皺眉問道:“衛瓘的人手剩下了多少?”
馬隆道:“並州中央軍和匈奴士卒不到兩萬,其中可靠的不到五千。”在馬隆眼中隻有賈充留下的暗線才勉強算是可靠,其餘人隻是迫於形勢,與“可靠”二字無關。
“寧夏羌人隻留下了一萬餘。”
寧夏羌人其實至少有七八萬的,但是這些羌人對漢人極端的不信任,大多數決不投降,而武威又折損了不少人,殺一批人報仇的心思濃厚得馬隆都止不住,馬隆隻能選擇了大屠殺。看著武威的百姓歡歡喜喜地築造京觀,馬隆遺憾無比,若是這些羌人能夠有個四五萬人融合進了西涼,這局勢就更加穩定了。
胡問靜道:“我留兩千蹶張(弩)給你,弩矢留一半給你,二三十萬支吧。戰馬留五千給你,加上你俘虜的衛瓘的馬匹,應該夠用了。”
馬隆點頭,他現在的念頭是乾脆在番和縣的峽穀建立數道泥土高牆,(弩)矢才是最大的利器,馬匹反而不怎麼重要。
……
數十騎從羊群邊上掠過,到了大帳前跳下,衝進了營帳之內。
“王,馬隆在番和縣的峽穀殺了十幾萬胡人!”
數十人悲憤極了,一直覺得馬隆對胡人還算公平,沒想到竟然一口氣殺了十幾萬胡人。
盧水胡王彭護大吃一驚:“真有十幾萬?”他隻是聽到了一些風聲,番和縣爆發了大戰,死傷無數,所以才派了一些人去打探風聲,沒想到會是如此恐怖的消息。
那數十人用力點頭,一個人道:“我在番和縣親眼看到了,那些漢人將所有的屍體都築了京觀,一直高到了天上,至少有十幾萬人。”
彭護倒抽一口涼氣,拿著奶茶的手都在發抖。盧水胡其實是個地裡名臣,住在盧水附近的胡人都被歸到了盧水胡,有羌人,氐人,羯人,匈奴人,月氏人,對外號稱有三十萬人,其實這數字水分很大,很多不過是在盧水附近遊牧的部落,今日在盧水,明日就去了張掖,後日就去了鮮卑的地盤。若是馬隆能夠在十日內輕易殺了十幾萬胡人,那麼殺虛胖的三十萬盧水胡又有何難?
彭蕩仲站了出來,厲聲道:“王,我們不能等下去了!馬隆很快就要對我們下手了!”
彭護猶豫道:“馬隆待人寬厚,這次擊殺十幾萬胡人一定有理由,我且派人去問個清楚。”馬隆能征善戰,當年席卷涼州秦州的禿發樹機能被馬隆幾千人就擊潰了,盧水胡隻怕找不出如此英雄人物,若是冒然與馬隆開戰隻怕盧水胡要覆滅了。
彭蕩仲冷笑著,彭護不過是個廢物,待在盧水竟然就滿足了,他可不想待在這個地方放一輩子羊。
彭蕩仲盯著其餘盧水胡人,大聲地道:“我們盧水胡人多勢眾,又不服馬隆管,不種地,不踢蹴鞠,馬隆一直把我們當做眼中釘,遲早會收拾我們,我們若是毫無防備,豈不是任人宰割?”
其餘盧水胡人有人點頭,無論如何要有所防備。有人搖頭,馬隆在西涼多年,與盧水胡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毫無緣由的忽然與盧水胡翻臉,還是慎重一些的好。有人覺得無妨,防備不是進攻,哪裡談得上與馬隆翻臉,小心一些才能長命百歲。
彭護盯著彭蕩仲,盧水胡中的部落頭領實在是太多了,他這個所謂的“王”要壓不住了。彭護將手中的杯子重重的砸在地上,厲聲道:“等!我們必須等!”
等什麼?一群盧水胡人莫名其妙地看著彭護。
彭護微笑:“等一個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