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到大楚元年, 年二十九。
荊州,江陵集體農莊。
日到中天,休息的鑼聲響了, 第21分部的社員慢悠悠地回到了食堂。
一個男子道:“今天日頭不錯, 抓緊時間多乾點。”其餘人點頭應著,編草苫、砍伐枯樹、米田共發酵、修理草棚、尋找野獸蹤跡等等工作能夠在溫暖的陽光之下做完那是最好,若是等過幾日下了大雪還要乾活就實在是找罪受了。
有男子伸長脖子望著食堂打菜的廚子, 笑著道:“過幾天就是過年了,不知道會有什麼好菜。”食堂內立刻熱鬨了,有人猜測著會有什麼菜, 有人直接找大廚打探消息,有人回想著去年過年吃到的好菜。
有一個男子坐在角落,臉上沒什麼喜色。附近的社員見了,拍著他的肩膀道:“阿旺, 為何愁眉不展?馬上就要過年了, 都開心的事情。”
那阿旺急忙笑著道:“我哪有愁眉不展?我隻是有些餓了。”其餘人也不在意, 都是種地的粗魯男子, 也就隨口問問而已, 誰也沒心思仔細去揣測彆人煩惱的心思,再說這集體農莊之中能有什麼煩惱?集體農莊包吃包喝包住,一個人還需要煩惱什麼?
另一個角落中, 有人叫著:“我想明年娶個漂亮媳婦!”其餘人哈哈大笑。
阿旺看去, 見那些人沒有注意自己, 顯然隻是在閒聊明年的願望, 他微微鬆了口氣。他在煩惱什麼?他在煩惱為什麼他有的彆人都有,他在煩惱為什麼他拚死拚活的努力工作,卻隻是在飯菜上比彆的人多了些, 好了些。
阿旺在剛到集體農莊的時候,唯恐乾活不努力,被朝廷趕出了集體農莊,然後餓死在街上,因此賣力地乾活,是集體農莊內第一批能夠完成第一檔工作量,吃到第一檔菜肴的人之一。當時阿旺看著其餘人隻有六個野菜饅頭,而他有八個野菜饅頭,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得意和開心過。阿旺的飯量其實並不大,八個野菜饅頭有些撐著,但是他每天都樂嗬嗬地當著所有人的麵慢悠悠地吃下八個野菜饅頭。阿旺不在意是不是吃飽了肚子,他在意的是比彆人吃得更多,這小小的兩個野菜饅頭就是他超過彆人的證明。
時間慢慢流逝,集體農莊的吃食越來越好,野菜粥野菜饅頭漸漸看不見了,能夠完成第一檔工作量的社員也越來越多了,阿旺的幸福感卻越來越少,心中越來越煩躁。
在第一檔工作量的社員之中,他依然是做得最多最好的一個,可是那又怎麼樣?他比彆人做的多做得好,卻與彆人一樣的待遇,他豈不是虧大了?
阿旺看著那些沒有拿到第一檔工作量,吃得比他差了一些的社員,心裡甚至有些羨慕那些人。那些人乾得活兒比他少,可是在吃食上也就比他差了一點點,他至於為了一口本來就吃不下的飯菜拚死拚活嗎?
馬上又要過年了,阿旺隻覺煩躁無比,他的人生是不是永遠都要在集體農莊裡為了比彆人多吃幾口飯而努力了?這種努力有價值嗎?
江陵集體農莊第14分部。
章興吃完了飯菜,蹲在地上曬著太陽。下午的開工還有一會時間,他還能休息一會。遠處,一群養雞場的女社員經過,嘰嘰喳喳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清脆的笑聲傳到了章興的耳中,讓他激動萬分。他想要娶個媳婦,他想要有個溫暖的身體抱在懷裡。他爹在他如今這個年紀早已有了三個娃了,可他連女人的手都沒有牽過。章興盯著那些女社員,期盼著誰能夠看他一眼,然後對他一見鐘情,與他成親生子。可是那些女社員隻是嬉笑著經過,直到走出了章興的視線也沒有向這裡看上一眼,
章興掃興極了,長長地歎氣。他轉過頭,看到一個男子走過,猛然怒氣就起來了,猛然站起來衝了過去,一把揪住那男子的衣衫,厲聲道:“為什麼還沒有人肯嫁給我!”章興在半個月前就拜托這個男子為他去養雞場說親,不論是哪個女子,隻要肯嫁給他都行,養雞場的女子他見過了,哪一個都很喜歡。可是這媒人拍了胸脯半天,半個月過去了卻沒有一絲的動靜,章興豈能不急?
那媒人掙脫章興的撕扯,嗬斥道:“求親的事情哪有這麼快的,你要慢慢等,緣分可遇不可求。”
章興絕不會被他這麼忽悠過去,厲聲道:“杜凡是三天前托你做媒的,怎麼立刻就有人與他見麵了?分明是你敷衍我!我與你認識多年,一直當你是兄弟,你竟然幫杜凡求親而不幫我,你還是人嗎?”
那媒人被罵得煩了,厲聲道:“是,杜凡三天就求親成功了,可是你能與杜凡比?”
章興厲聲道:“我為什麼不能與杜凡比?是杜凡比我農活好?是杜凡力氣比我大?是杜凡比我資格老?你說,你說!”
那媒人冷冷地道:“杜凡比你英俊十倍!”他看著臉色大變的章興,厲聲道:“你以為你很了不起?你乾農活厲害,拿了第一檔工作量又如何,農莊內第一檔工作量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力氣大,力氣大又怎麼樣,牛的力氣比你大,人家要看上一頭牛嗎?你資格老,資格老有個P用!你能當管事嗎?你能當官老爺嗎?你有的東西杜凡全部都有,杜凡長得英俊,你有嗎?”
章興臉色灰敗,這些話擊碎了他的心。他有的杜凡都有,杜凡有的他卻沒有。
那媒人歎了口氣,拍著臉色難看到了極點的章興的肩膀,道:“緣分天注定,遲早回來的,你還要等等。”
第18分部中,管事皺著眉,心中有些煩躁。最近分部的工作量不但上不去,反而下滑了。他看著業績報表,幾個以前第一檔工作量的社員滑到了第二檔。管事知道這是為什麼,第二檔與第一檔在待遇上也就是吃飯的時候少了一個饢餅或者饅頭而已。以前所有的人都吃不飽,肚子裡沒有油水,野菜饅頭都當做山珍海味兩眼放光地拚命吃,如今十天吃一次肉,平時又吃得飽,對食物的需求飛速下跌,第二檔飲食已經足夠滿足社員們的需求,多吃一個饢餅或者饅頭已經有些不能激發社員拚命工作了。
管事憤怒地看著業績報表上一個個社員的名字,這些人為什麼隻想著躺平,就不能為了大楚流乾最後一滴血嗎?
許久之後,管事冷靜了下來,目光離開了業績報表,也沒有去想如何激發社員們努力工作,重新回到第一檔,或者激發社員們的主人翁精神。為了發動一些社員回到第一檔工作量,他又需要多做多少工作,費多少力?
管事冷笑一聲,大楚朝漸漸穩定,提拔越來越難了,他能夠擠上最後一班普通人成為管事的快車已經很不容易,不論他都賣力提升農莊的業績都不會有機會再上一層樓了,乾多乾少都一樣,他為什麼要費力去乾活?躺平不舒服嗎?
管事完全沒有注意到就在前一秒他埋怨著社員們躺平,隻是理所應當的認為自己拿不到向上晉升的空間,拿不到努力的好處,那麼他就有權力躺平。
……
江陵府衙之內,沈芊檸忙得要死,馬上就是過年了,可是各種事情依然堆積如山。豆餅跑了進來,對她道:“農莊的氣氛不太對。”前幾年快過年的時候集體農莊之內社員們興奮無比,天晴眾人笑嗬嗬的,下雪眾人也笑嗬嗬的,陰天眾人依然笑嗬嗬的,任何人都能從社員們的眼角眉宇間看到過年的喜慶和歡樂,可是今年的氣氛差了老大一截,隻見人有氣無力地討論著吃什麼,絲毫感覺不到期盼。
沈芊檸也察覺到了,不僅僅是集體農莊之內,哪怕江陵城內也沒什麼愉快的氣氛,城內的百姓臉上沒有什麼憂愁,但也找不到滿懷希望的感覺。一個剛剛建立,第一年都沒有圓滿的大楚朝的民間沒有積極向上,生活越過越好的朝氣,反而透著暮氣,這一定是出了大問題。可是沈芊檸細細地查了,既沒有查到有人散播謠言,也沒有查到有人想要謀反,更沒有什麼天大的冤情,荊州平平穩穩的,就像前幾年一樣,可為什麼這些百姓臉上的笑容就少了真誠,眼中就沒了希望呢?
沈芊檸問道:“豆餅,你是不是找個農莊的人問問?”豆餅是標準的荊州集體農莊出身,從難民到社員,從社員到管事,從管事到官員,在集體農莊之中的老熟人比沈芊檸多得多了。
豆餅盯著沈芊檸苦笑道:“我一發覺氣氛不對就找老熟人問了,沒有找到一絲的蛛絲馬跡。”不僅僅是江陵的集體農莊,整個荊州的集體農莊都出現了社員漸漸消極,氣氛越來越差的問題,但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一個兩個集體農莊之中出現問題可能是管事作奸犯科,天怒人怨,可大片的出現雷同的情況,卻沒有發現任何理由,這讓豆餅有些束手無策。
沈芊檸揉著太陽穴,道:“無論如何,隻要不是作亂,這荊州依然是大楚的核心。”她知道這句話很無能,完全是推卸責任,將問題交給時間解決,搞不好會爆發出大問題,但是她此刻連問題在哪裡都沒有找到,除了使用“拖”字訣,還能做什麼?
有衙役送了公文進來,沈芊檸急忙打開看了,更鬱悶了,道:“在豫州的劉星和戴竹都沒有發現氣氛變化,所以這是我荊州出了問題。”沈芊檸找不出集體農莊氣氛變化的原因,立刻發公文找荊州外派到各地的官員詢問有無類似的情況,結果各地的荊州係官員紛紛反饋,全都沒有遇到類似的問題,反而寫信敦促沈芊檸快點找到問題,她們或者可以參考。
沈芊檸隻覺腦袋更疼了,若是她知道問題在哪裡還需要找其餘人問嗎?她惡狠狠地咒罵著起了莫名其妙變化的荊州集體農莊:“該死的!”
自從當了官員之後,沈芊檸的脾氣越來越大,以往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的形象越來越淡薄,飛快地向出口成臟靠攏。
豆餅皺眉深思,風調雨順,衣食不愁,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又有衙役跑了進來,道:“陛下的聖旨!”
……
大年三十。
這一日所有人沒什麼心思乾活,管事也沒有催促大家做事,隻是安排了一些清掃垃圾之類的活計。
農莊的學堂也在大掃除,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鬨著,以往嚴肅的夫子也不管,任由頑童打鬨。
“嗚~”號角聲響起。
江陵集體農莊的所有人都愕然抬頭看向天空,然後困惑地看著其餘人。這號角聲是集合集體農莊內所有人的命令,上一次聽見還是江陵城百姓想要搶奪農莊中女子的時候。
管事們厲聲嗬斥著:“快去集合!”他們的神情並不慌張,多少知道一些農莊所有社員集合的原因,今日就是年三十,一定是江陵府衙的官員前來給所有社員拜年了。
江陵集體農莊內數萬人飛快地集合,黑壓壓的一片,一齊注視著高台之上,隻見沈芊檸豆餅等府衙官員傲然站立著。
有管事攏著手,對其餘管事道:“一步慢,步步慢。我就比豆餅遲了幾個月當管事,她如今是官老爺了,我還是管事。”其餘管事歎氣,這就是命啊。
另一個角落,有管事的神情很是不耐煩,低聲道:“等著瞧,沈芊檸一定會站出來向所有人拱手,‘今日就是年三十,辛苦大家了!’”其餘管事的臉上露出微笑,官老爺給百姓拜年曆來都是如此,空洞的毫無誠意,而官老爺還以為因此拉攏了百姓,與百姓一條心,殊不知百姓恨不得你丫的早點滾蛋,不要浪費大家休息時間。有管事低聲反對:“你太小看沈芊檸了,她至少會眼角含淚,大聲地道,‘沒有你們就沒有新時代的大楚!’”其餘管事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反正沒法升官了,一輩子隻能做個管事,沈芊檸官再大,他們隻要不做違法的事情,沈芊檸又能奈他們何?老子不貪不腐不嫖不賭,都在少年宮看星星了,你們能拿我怎麼樣?
沈芊檸俯視台下,台下一張張臉上的虛假的微笑,以及掩飾不住的暮氣讓她歎息,沒想到老百姓要求的竟然不僅僅是吃飽穿暖。
沈芊檸定了定神,舉起了手臂,原本就沒多大聲響的台下立刻安靜無比,落針可聞。她威嚴地掃了眾人一眼,道:“一年過去了,你們為我大楚朝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數百士卒做著傳聲筒,數萬人儘數聽見了。
幾個農莊管事互相擠眉弄眼,瞧,沒有猜錯吧,但凡是領導在過年前說話都是這個腔調。
幾個管事開始深呼吸,瞅準機會要帶頭大喊幾聲“領導辛苦了”,然後幾萬人一齊大喊,沈芊檸就能圓滿結束了。
沈芊檸繼續道:“朝廷以前不富裕,隻能給大家每月十個銅板,從明年起,每人每月有一百個銅板!”
數萬社員愣了幾秒,然後爆發出巨大的歡呼。
幾個管事微微一愣,朝廷有錢了?
沈芊檸看著臉上陡然冒出了真正的歡喜的社員們,心中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失望,隻覺無數種感情糾纏在一起,分不清究竟是什麼。她又一次舉起了手臂,數萬社員漸漸安靜,所有人熱切地看著沈芊檸,精氣神與方才完全不同。
沈芊檸大聲地道:“每人每月一百個銅錢是完成集體農莊第五檔工作量的收入,完成的工作量每提升一檔,加十個銅板,完成第一檔每月可以得到一百四十個銅錢。”
數萬社員再次歡呼,那些日常完成第一檔工作量的社員臉上更是綻放出了光芒。
沈芊檸大聲道:“我大楚朝多勞多得,乾活賣力地多拿錢,乾活不賣力的少拿錢,不肯乾活的築京觀,童叟無欺!”
數萬社員大聲地歡呼:“大楚!大楚!大楚!”
沈芊檸看著激動地社員們,大聲地道:“從今天起,每年各個分部的社員工作總量第一名會得到額外的‘工作先進獎’,獎金金額是一千文。”
豆餅踏前一步,拿出名單開始念名字:“第一分部張大牛……第二李翠花……第二十一分部阿旺……”她每報出一個名字,台下就是一陣歡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