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草原之上忽然傳來了一聲古怪的鳥鳴, 淅淅索索的聲響中,數千人從深深的野草之中站了起來, 驚恐地看著四周。
有人壓低聲音道:“快走!快走!”數千人急急忙忙地向前方小跑,可隻跑了裡許路,幾乎所有人都無力地放緩了腳步,隻能慢慢地前進。
這些人是從太康城中逃出來的鮮卑人,有的是慕容鮮卑,有的是段氏鮮卑,有的自己也搞不清屬於哪個鮮卑, 互相之間的語言都不怎麼共通,很多時候反而要靠洛陽話加手勢溝通,但是沒人覺得怪異,或者說有些習以為常。鮮卑這塊巨大的地盤之上的遊牧民族經常性的互相吞並,同一個部落之間語言不通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隻要時間長了,占人口多數的主力部落的語言就會成為通用語言。這幾乎是所有遊牧民族的人從出生記事就習以為常的事情, 不論此刻他們這幾千人來自哪個部落, 說何種語言,在未來他們就會是一個部落的人。
領頭的鮮卑人跑了幾步, 見身後的人都走不動了, 有些焦慮,用力揮手:“不能停, 快點!”其餘鮮卑人努力加快速度走了幾步,很快又慢了下來。他們已經逃亡了三天三夜了,這期間除了野草,他們幾乎沒有吃過其他任何東西。固若金湯的太康城毫無征兆的陷落,所有人都沒有做好逃亡的準備, 能夠在逃出城池已經是走了大運了,什麼食水、衣服、武器、牛羊、帳篷,統統都沒有。
“我們必須繼續向前。”領頭的鮮卑人低聲道,“漢人就在背後追殺我們!”
數千逃亡的鮮卑人悲傷又絕望的點頭,那些該死的漢人鍥而不舍的追殺他們,落後的鮮卑人已經儘數被殺了。
有鮮卑人渾身發抖,低聲喃喃地道:“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也沒有見過這麼多人被殺……”不論是幽州還是草原,人煙稀少,萬餘人的城池已經是個繁華的城池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有幾十萬人口的大城池,甚至可以說一輩子見過的人都沒有在太康城中見到的多。他不懂得怎麼形容人口眾多,也不會數數,隻能用質樸又枯燥“這麼多”形容心中的驚恐。
有鮮卑人低聲嗬斥:“不要說了!閉嘴!”太康城就是地獄,到處都是鮮血、屍體和火焰,他們再也不想回憶。
走了大約十幾裡路,眾人又渴又餓又累,眼看就要倒下了。一個鮮卑人忽然仰起了頭,驚訝地道:“水!前麵有水!”好些鮮卑人悲傷地看著那人,前方一眼看去都是碧綠的草原,有個P的水,這人一定是乾渴地快死了,所以產生了幻覺。有一個鮮卑人淒涼地看著那人,慢慢地道:“望梅止渴?”他讀過幾年漢人的書籍,知道望梅止渴的套路,可是此刻用這一招有個P用。
那產生幻覺的鮮卑人卻不理會其餘人的諷刺和憐憫,小步向前方奔跑。
無數鮮卑人悲哀地看著那人,隻有那麼一點點體力竟然還要奔跑,隻怕很快就要吐血而死了。有鮮卑人腦海中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若是那個產生幻覺的鮮卑人死了,是不是可以吃了他的血肉?這個念頭過於瘋狂,可以吃兩腳羊,怎麼可以吃鮮卑人?他急忙將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人群中,有幾十個鮮卑人站定了腳,閉上眼睛仰起頭,感受著吹在臉上的涼風。周圍有一群鮮卑人期盼地看著他們,不時有人問道:“真的有水嗎?真的有水嗎?”
更多的人無力又絕望地看著他們,以為隻是瘋了一個,沒想到這麼多人都瘋了,人怎麼可能感受到前麵有沒有水呢?
那幾十人漸漸地睜開了眼睛,眼睛中滿是驚喜:“有水!前麵真的有水!”周圍的鮮卑人不顧一切地大聲歡呼,跟在那幾十人身後向前小步奔跑。
有鮮卑人看著數百同伴瘋了,內心悲涼,隻想痛哭,在幽州生活得好好的,忽然之間一無所有,這人生怎麼就這麼艱難呢?
數千人無精打采的緩緩前進,又走了幾裡地,忽然有人驚愕地指著前方,大叫道:“看!有條河!真的有條河!”
數千人一齊望向遠方,遠方地平線上一條細細長長的白色線條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
“水!真的有水!”數千鮮卑人齊聲大叫,也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體力,瘋狂地向前奔跑。
小河中,已經有數百人在河水中大聲地歡笑,數千人什麼都不顧,以前所未有的氣勢衝到了小河邊,瘋狂地跳入了河水之中。有人埋頭在河水之中痛飲,有人躺在河水之中狂叫,有人使勁地潑灑著水花。時節已進入夏,在陽光的照耀之下有些炎熱,好些女子衣衫單薄,卻跳在河水之中肆意地大叫大笑,完全不在意薄薄的衣衫被水濕透之後曲線畢露。
“嗚~”悠長的號角聲陡然響起。
小河中數千人臉色大變,驚恐地看向四周,數百人從一處草叢中冒了出來,厲聲大叫:“殺光胡人!吃光胡人!”
那數千人看著那些拿著刀劍,長著鮮卑麵孔,穿著鮮卑衣衫,漢語都說不利索,卻喊著“殺光胡人,吃光胡人”的鮮卑漢人,渾身發抖,大叫著四散逃跑。
數百人追在身後肆意的屠戮,隻是片刻間就將那數千人斬殺了大半。
一個頭領大聲地道:“砍下頭顱帶回去!”數百人大聲地應著,有人一邊動手砍頭,一邊笑著:“有這許多軍功在,我乞伏鮮卑以後再也不是鮮卑人了。”另一個人搖頭,什麼鮮卑人啊漢人啊,在他心中根本不在意,他隻想好好的活下去,有口飯吃,若是運氣好能夠娶妻成家。
數裡地外的草叢中,數千人趴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直到那些乞伏鮮卑漢人離開許久,這才有人低聲道:“向那些人的反方向走!”數千人貓著腰,不敢出聲,緊張又警惕地向反方向而去。
有人敬佩地看著頭領,若不是頭領機靈,死得就是他們了。
那頭領帶著眾人快步向前走,心裡卻知道這次純粹是運氣,他們的隊伍沒有那麼饑渴,因此沒有為了河水發狂,很快注意到了背後有人奔跑靠近,還以為是漢人追來了,這才急忙原地趴下,就因為這膽小的舉動卻讓他們避過了殺身之禍。
“以後遠離河水,遠離樹林,遠離一切可能是陷阱的地方。”那頭領心中發誓,他們不是在遷移,不是在逃亡,他們是落在無數獵手追逐圈中的野獸,任何一個水源和棲息地都會有獵手布置的陷阱。
草原深處有一個巨大的營地,密密麻麻的帳篷數都數不清,但此刻無數人聚集在一起靜靜地聽幾十人說話。
“……太康城破……五六十萬人慘遭屠戮……有胡人背叛……漢人一路追殺……”
營地中的所有人臉色慘白,有人慢慢地軟倒在地,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幸福。
“若不是跟隨殿下到了草原,我此刻已經死了……”好些人嘟囔著,對司馬家的感恩和忠心瞬間就上了幾十個台階。
祖逖心中冰涼,司馬越安排大量漢人和胡人婦孺離開太康城向西的時候,他其實覺得多此一舉。祖逖參與了太康城的建設,很清楚太康城的防禦之強。太康城不僅僅有二十丈厚的泥土高牆,還有幾千口水井,大量的蟑螂和蚯蚓養殖場,哪怕大楚的軍隊圍城,祖逖認為他也可以依仗城內的幾十萬人反殺胡問靜。
胡問靜原來草原,後勤補給一定會有巨大的問題存在,他隻要帶數千騎兵燒毀胡問靜的糧草,胡問靜難道還能繼續圍城?
祖逖隻是看在將有幾十萬鮮卑人到達太康城,城中隻怕容納不下的原因上才勉強與司馬模帶著二十餘萬人離開太康城的,心中既有鵲巢鳩占的不滿,也有對司馬越想要借著太康城再一次吞並幾十萬鮮卑人的鄙夷。
此刻,祖逖看著渾身是血的報信人,這些人絕對可靠,帶來的消息絕不會錯。他忽然無比的佩服司馬越,原來這才是狡兔三窟,萬事必須有後手!
張軌大聲地道:“留下三千人接應東海王殿下,其餘人立刻跟隨平昌王殿下啟程向西。”
平昌王司馬模緩緩地點頭,胡問靜一定會追上來的,他們隻能繼續向西。他大聲地道:“所有人向西!”然後欣慰地看了一眼張軌,還好張軌冷靜果斷,不然說不定他就會留在這裡誤了大事。
張軌微笑著鞠躬行禮,心中認定了自己沒有算錯卦,卦象顯示大利西方,他必須一直向西才會發達。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張軌大聲地下令。
一連串的命令之中,營地中混亂無比。有人叫著:“小心,不要跑了一隻兔子!”有人提醒著:“彆擠!跑了蟑螂怎麼辦?”有人皺眉喊著:“來幾百個人,把這片地上的野菜都挖了,不能浪費了!”
二十餘萬人的營地飛快卻又緩慢地開始變化,終於慢慢地向西方挪動。
司馬模回頭望著東方的太陽,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這會不會是他今後的人生中距離中原最近的一次了?
……
草原的另一側,段務目塵躺在地上大口的喘息,他身邊隻有區區百十人。殺出太康城的時候有數千人跟隨著他的,但是他仗著馬快,一路疾奔,最終隻有這百十個騎兵跟上了他。
段務目塵大聲地下令:“拿蜜水來!”他快渴死了。
一群鮮卑騎兵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吭聲。
段務目塵大怒,舉著鞭子惡狠狠地抽打身邊的騎兵,厲聲喝道:“叫你們拿蜜水來,你們聽見了沒有?”他原本不是這麼暴躁的脾氣,但是三天來他隻喝了一些河水,吃了半塊肉鋪,華麗的衣衫撕碎了,名貴的玉佩失落了,鑲著寶石的刀子也掉落了,美麗的漢人女奴也不見了,忠心耿耿的大軍失散了,龐大的地盤沒了,他能夠向世人炫耀的一切東西都成了泡影,他怎麼能夠不暴怒不暴躁?
坐在地上的百十個騎兵惡狠狠地看著段務目塵,死灰般的眼睛中冒出了怒火,有人厲聲道:“隻有血水,安有蜜水!”
段務目塵一怔,陡然響起這一句話是三國時期袁術死前的言語,心中無限的悲涼和惶恐,他也要死了嗎?他也像袁術一樣要兵敗身死了嗎?段務目塵慢慢地退後一步,惡狠狠地看著一群騎兵,顫抖著問道:“你們……也要背叛我嗎?”他的聲音陡然又變得暴怒:“我是你們的單於!誰敢背叛我就殺了誰!”
百十個騎兵中有人深深地歎息:“最後一點情分也沒有了……”
眾人緩緩地站起來,冷冷地看著段務目塵,有人紅了眼睛,厲聲道:“殺了他!砍下他的頭交給胡問靜,我們就不用死了。”
段務目塵盯著這個紅了眼睛的騎兵,認得是跟隨他出生入死,對他忠心耿耿的護衛,他驚恐地喝罵:“沒想到你也敢反叛我!你不記得當年你和你爹娘快要餓死了,是我給了你家一隻兔子嗎?”
那紅了眼睛的騎兵隻是叫道:“殺了他!”
百十個騎兵緩緩逼近段務目塵,段務目塵一邊後退,一邊厲聲道:“殺了我,胡問靜就會放過你們?你們拿了我的人頭去見胡問靜,胡問靜就會放過了你們?殺光胡人,吃光胡人啊!胡問靜不會放過一個鮮卑人的,胡問靜隻會殺光所有胡人!你們知道石勒嗎?石勒被胡問靜抓了,想要帶著所有羯人投靠胡問靜,然後呢?石勒被胡問靜吃了!”
段務目塵隻是略微知道石勒被胡問靜殺了,什麼投降胡問靜,被胡問靜吃了之類純粹瞎說,他隻想以此讓這些手下能夠懸崖勒馬,不要殺了他。
百十個騎兵腳步一滯,胡問靜很凶殘的,說不定真的不在意他們獻出了段務目塵的首級。
一個鮮卑騎兵緩緩地道:“你說得對,胡問靜要殺光胡人,吃光胡人……”他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可是,我們為什麼要承認自己是段氏鮮卑的人?我是漢人,我叫張三,我是平州人張三。”
其餘百十個鮮卑騎兵的臉上一齊綻放出燦爛的光芒,有人咧嘴笑道:“我是漢人,我是李四,我是平州牛家村人李四。”
段務目塵緩緩地後退,厲聲道:“這種小花招也想騙過胡問靜嗎?你們敢殺了我,胡問靜一定會殺了你們!你們唯一的就會就是跟隨我收攏殘部,東山再起!”
百十個鮮卑騎兵中有人大聲地道:“殺了他!”有人叫道:“砍下他的腦袋,吃了他的肉!”百十個鮮卑騎兵中原本還有人猶豫不決,雖然兵敗,雖然不知道未來的逃亡的道路幾乎注定了死亡,但是何必殺了段務目塵呢,段務目塵是單於,給他們每一個人富貴的生活,他們是不是可以放段務目塵一馬?但聽了“吃肉”二字,所有的善良和善意儘數消失不見。
“殺了他,吃了他的肉!”百十個鮮卑騎兵一擁而上,亂刀砍下,段務目塵立刻渾身是血,淒厲地叫著:“不要殺我,不要吃我……”他很快倒在了地上,眼前紅紅的一片,仿佛看到那百十個鮮卑騎兵砍下他的血肉而食,彌留之間,他用微不可聞地聲音道:“報應啊!”
吃人者,人吃之。吃不光漢人女子,殺了拋棄在河流中,堵住了河水的食人魔段務目塵的血肉同樣被人吃得乾乾淨淨。
……
太康城內五六十萬胡人逃離城池的人超過了三十幾萬,城內死傷的胡人總數大約有十數萬人,投降的數萬鮮卑漢人雖然賣力的清理屍體,但太康城內依然到處都是鮮血和屍體。
胡問靜捂著兩個小不點的眼睛逛了一圈,微微有些後怕。她隻是稍微透露了一些另一個世界的種植和養殖經驗而已,沒想到司馬越就能舉一反三,竟然懂得養殖蟑螂和蚯蚓了。
“也不怕吃死了!”胡問靜憤憤不平地罵著,心中對聰明人充滿了戒備。司馬越能夠從集體農莊不擇手段的壓榨勞動力、挖掘所有生產力中彆出蹊徑,更進一步,那麼她不經意之間透露的火(器)火(藥)會不會引起更大的變化?
“咦,姐姐你膽子這麼小?”小問竹驚訝地道,沒想到姐姐竟然怕血怕蟑螂,不然手怎麼會發抖。
司馬女彥乖乖地道:“問竹姐姐,我也怕。”她緊緊地牽著小問竹的手,蟑螂真是太可怕了。
胡問靜一怔,自嘲道:“我真是太膽小了。”她簡直是史上最膽小穿越者,不但沒敢大力點亮科技樹,見到土著智商滿點都會發抖。
胡問靜歪著腦袋看向天空,絲毫沒有因為自己膽小而感覺到羞愧。“本座是不是該開始研究防彈衣了?”她眨著眼睛,搞定火(槍)之前先搞定防彈衣會不會太超前了?
“來人,記錄。”
“朕和長公主的貼身護衛增加到一千人。”
“朕將要踏入的地方必須有一百人反複檢查。”
“朕的禦駕百丈之內不得出現百姓。”
“設置副車二十輛,護衛、裝飾與朕的禦輦同。”
胡問靜傲然看太陽,就不信這樣還能有人順利的刺殺胡某。
文鴦匆匆而至,道:“陛下,回涼和煒千已經率人追殺,但草原廣大,逆賊司馬越、慕容廆、段務目塵等人隻怕會僥幸脫逃。”胡問靜隻堵住太康城的南門,任由鮮卑人從其餘城門脫逃的手段確實很容易瓦解城內胡人的鬥誌,但是有利有弊,大量的鮮卑人逃亡之下,埋伏截殺的大楚士卒完全不能保證殺了司馬越等人。
胡問靜無所謂:“爬蟲而已,不足掛齒。”她笑了笑,畏懼科技不受控製威脅自己的安危是一回事,畏懼敵人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一路行來何時畏懼某個敵人了?凡是敢與她為敵的,殺了就是。
文鴦鬆了口氣,可以派人通知回涼和煒千回來了,這兩個家夥為了搜尋司馬越等人幾日幾夜都不曾睡覺了。
胡問靜看著長街上的屍體和鮮血,道:“這裡的位置其實不錯,田地很肥沃啊,這城池建得也不錯,留下兩萬人在此生活。”文鴦和一群人聽著“生活”,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沒有把這裡當做軍事要塞,隻想利用這裡的耕地了,軍中大可以留下一些體弱或傷殘的人。
胡問靜淡淡地道:“以為朕想要在這裡修養生息?你們猜錯了。這個城池的戰略價值比你們想得大多了。”
她帶著眾人上了城牆之上,眺望四周茫茫的草原,道:“這裡一直不是我華夏傳統土地,但是如今有了一座城池,有了耕地,有漢人在此種地為生,不用三十年,這裡就是我漢人的地盤,越來越多的城池將會建立起來,阡陌相通,雞犬相聞。”
胡問靜揮手:“朕知道草原之中適合耕種的地方少之又少,漢人更喜歡待在適合耕種的中原,但是朕不管,朕要把人口逐漸遷移到這裡,朕要把這裡變成第二個中原腹地,朕要蠶食這茫茫的草原。”
文鴦低聲道:“陛下為華夏開疆拓土自然是好事,隻是草原中的胡人數不勝數,這蠶食之計隻怕耗時良久。”
胡問靜笑了:“老文啊,你不如直說中原空虛,戰火連天之下,我大楚此刻不知道有沒有兩千萬人,上好的中原的田地都沒人種植,蠶食草原是不是太激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