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震盯著荀勖的眼睛,道:“聽聞陛下要以格物開科取士,老夫不勝惶恐。”
“老夫知道陛下以格物開科取士有嘉獎道門之意,但格物是何物?格物不是道門之學,格物是墨家之學,是工匠之學!”
“難道陛下要舍棄孔聖之大道,取世人唾棄的墨家之學?”
孔震神情嚴肅,道:“此事萬萬不可!”
“孔聖之道乃萬物之根本,沒有孔聖之道,我華夏皆蠻夷也,沒有孔聖之道,如何治國平天下?沒有孔聖之道,如何讓百姓安居樂業?”
孔震看著不動聲色的荀勖,嚴肅地道:“我華夏文明源遠流長,漢以前天下動亂,十室九空,曝屍荒野,怨魂鋪天蓋地,漢以後天下國泰民安,百姓安其業,樂其生,何也?因為漢之前諸子百家爭雄,蠻夷之說、卑鄙之說舉目皆是,世間豈能不亂,百姓豈能幸福?而漢以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從此天下太平,數百年才有奸臣作亂。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天意垂青,離不開儒術二字。”
荀勖緩緩點頭:“有理!有理!”
孔震身後數百人傲然看著荀勖,孔家就是這麼了不起,沒有儒術,這天下就會大亂,這世道就會淪亡,這人性就會泯滅,儒術何其之重!
孔震繼續道:“此江山社稷,周而秦,秦而漢,漢而魏,魏而縉,縉而楚。天下英雄逐鹿,江山變色,社稷改姓,無數良臣猛將孕育其中,誰不是學的儒術?”
“天下百姓無數,年年歲歲未有斷絕,誰不是以識字為榮?這識字之人誰不是讀《論語》而明理?”
“這洛陽城中無數百姓目不識丁,誰不知道三人行必有我師?誰不知道孔聖人是萬世至聖?誰不知道這孔聖人就是這江山社稷的根基?誰不知道沒有孔聖就沒有了天下,沒有了根,沒有了祖宗?”
孔震臉上浮現了悲傷,眼眶中淚水打轉:“若是陛下舍棄了儒術而取墨家,就是背棄了祖宗,背棄了江山社稷,天下人將會失去了根,失去了淵源,這華夏的千年文明將會煙消雲散,與蠻夷又有什麼區彆?”
“老夫觀陛下一生最恨蠻夷,始為關中縣令便對胡人恨之入骨,殺胡人,吃胡人,以胡人的屍骨築京觀,陛下真我華夏之皇帝也!老夫欣慰無比,以陛下為榮,願以朽骨為陛下效力。”
“但陛下萬事操心,與細節處有所疏漏,不知這嘉獎道門從龍之功會導致華夏變色,天下百姓儘為蠻夷。”
“老夫為陛下計,為天下百姓計,為江山社稷計,為華夏文明計,當為陛下查漏補缺。”
“荀司徒乃大楚文臣第一人,肩扛重責,責無旁貸,請入宮麵見陛下,言明得失。”
孔震緩緩地行禮,態度謙和而又真誠。他身後數百年輕人一齊鞠躬行禮,齊聲道:“國之大事,江山社稷之存亡,華夏文明之延續,天下百姓之福祉,此事重矣!請荀司徒不惜自身,為民請命!”
荀勖一臉的嚴肅,感慨地看著眾人,道:“不想孔聖後人如此多的英才也。”
孔震微笑,大事已成,說道:“非也。”轉身指著伸手的數百人,悠悠道:“此中三百一十六人,唯有五十二人是我曲阜孔氏子弟,其餘二百六十四皆是豫州兗州各地的名門子弟,心懷大義,不辭勞苦,為天下百姓,為江山社稷,為祖宗家業,為華夏文明請願爾。”
荀勖讚歎不已,不斷地點頭:“好一個名門子弟!”數百個年輕人傲然看著荀勖,這個老頭竟然不懂得用格物開科取士的弊病,實在是個廢物,早就給退位讓賢了。
有年輕人默默地想著,應該讓孔聖人的二十一世孫孔震當太尉,而他們應該在朝廷各個衙門之中當官,如此,天下定然太平,國富民強,百姓安居樂業,阡陌相通,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
荀勖真誠地看著孔震,問道:“若是不以格物開科取士,當如何?”
孔震微笑,早有準備,道:“大楚朝君臣相疑……”
荀勖長長地歎氣。
數百年輕人冷冷地鄙夷荀勖,就你這個廢物,胡問靜自然是信不過你。
孔震繼續道:“……陛下需要脫離朝廷官員的親友範圍另取賢達之士,這也是好事,老夫以為這科舉之法甚好,可以公平公正公開的招納人才。”他細細想過了,直接反對胡問靜開科取士過於愚蠢,很像是站在荀勖一邊反對胡問靜,很容易引起胡問靜的震怒,這又何苦呢?
“老夫以為陛下隻需要修改科舉內容,以‘君子六藝’取士,則百姓歡喜,國泰民安,江山永固,番邦來朝。”
荀勖微笑捋須點頭道:“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其中這‘數’也在格物的範疇,以六藝取士不算違逆了陛下嘉獎道門的意圖,而是更好的貫徹朝廷的取士製度。”
孔震微笑點頭,又要取悅君王,又要保證孔家聖人招牌,這“君子六藝”就是最好的考核內容了,儒術的根本就是“禮”,隻要“禮”字排在第一位,這儒術就是天下正統,而孔聖後人就是天下唯一的貴胄,萬世不易。
數百年輕人大聲地讚歎:“對,唯有君子六藝才是士的根本。”
有年輕人深深地為胡問靜考慮:“陛下想要嘉獎從龍功臣,這六藝之中‘數’乃道門之長,不違陛下嘉獎道門的目的。”
有年輕人自信地搖扇子:“以君子六藝取士,公平公開公正,不違陛下‘公平’之道,符合陛下的言行,吾謂之可也!”
有年輕人聲音嘶啞,熱淚盈眶,仿佛看到了理想之國:“君子六藝者,習之為君子也。以君子六藝取士,則大楚朝滿朝儘是君子,眾正盈朝,大楚天下將萬萬年矣!”
荀勖用力點頭,大聲地讚歎:“好,好,好!”
他轉身道:“來人!”
孔震和數百年輕人微笑著看著荀勖,荀勖接下來肯定是要進宮麵聖了,胡問靜修改科舉內容隻是小事情,重要的是一定會讚歎他們這些為了皇帝為了國家為了天下為了百姓考慮的忠臣義士,熱情地召見他們,順便給他們一個大官的職務。
有年輕男子傲然看著孔震身後的幾個孔氏子弟,在孔震的計劃之中肯定是這幾個年輕英俊的孔氏子弟與胡問靜好好培養感情的。
孔家一直是天下第一貴族,誰當了皇帝都要恭恭敬敬地分封孔氏子弟為“奉聖亭侯”或者“奉聖亭王”什麼的,地位尊崇無比,但是孔氏一直沒能真正地踏入權力的中心,如今老天爺給麵子,出現了一個未曾婚配的女子為帝,若是孔氏子弟能夠娶了胡問靜,這天下是不是從此就會姓孔了?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男主外女主內,一切的大道理都說明胡問靜若是成親之後就會把權力交給丈夫,以丈夫為帝,而自己為後,從此在後宮之內與三千後宮佳麗爭寵。
那年輕男子冷笑著,在孔震看來胡問靜選擇孔家子孫的幾率是很大的。論血統,孔家子孫是至聖先師孔聖的子孫,血統高貴無比,論地位,天下識文斷字之人誰敢不敬孔聖的子孫後人?孔家子孫肯娶胡問靜簡直是胡問靜做夢都想不到的天大機遇。但在那年輕男子眼中,孔家的那幾個子孫個個肥頭肥腦,長得也不英俊,胡問靜怎麼會看上他們?他傲然笑著,孔聖後人當然是很了不起的,他看到孔聖後人站在麵前仿佛看到了萬道光芒,但是這在女人麵前是沒用的,女人隻看顏值,而論顏值,孔聖後人能夠與他相比?
那年輕男子自信地笑著,他穿了絲綢衣衫,戴了最流行的帽子,配了最漂亮的香囊,穿了最好的靴子,哪怕是笑容也是對著銅鏡練了幾萬次的笑容,保證邪魅、真誠、帥氣、陽光、青春、才華蓋世等等神情一秒就能無縫切換。他一切都做到了最完美,一定可以迷惑胡問靜的心,順利與胡問靜滾床單,然後成了胡問靜的丈夫,成了大楚的皇帝。
荀勖微笑著道:“……來人,將這些人都拿下了。”
孔震和數百年輕人一齊驚愕地看著荀勖,荀勖是不是瘋了?
荀勖微笑著,繼續道:“若是誰敢反抗或者逃走,直接殺了。”
孔震看著無數仆役和士卒蜂擁而至,猛然站起身來,厲聲道:“大膽!”
荀勖依然柔和地微笑著:“以老夫看,大膽的是你才對。”
他輕輕地揮手,有心腹抓了幾個荀府的門衛和荀家子弟進來。他看了一眼,道:“打斷了腿,趕出荀府,送到集體農莊去,這輩子彆讓他們出來。”
心腹手下點頭,在孔震和數百年輕人的驚恐中將那幾個荀家子弟抓了下去,慘叫聲很快從院子裡傳了出來。
孔震臉色鐵青,身為孔聖子孫,這輩子沒有受過如此的屈辱。他厲聲道:“老夫是孔聖二十一世孫!是奉聖亭侯!你竟然敢對孔聖的子孫不敬,你心中還有孔聖嗎?”
荀勖溫和地笑著,道:“你不僅大膽,還愚蠢,比孔融還要愚蠢一萬倍。”
孔震心中大驚,終於想起有個叫孔融的祖輩被曹操殺了全家。但是孔融不過是普通孔家子弟,他是孔聖二十一世孫,是奉聖亭侯,是孔融能夠相比的?
荀勖微笑著,聲音中不帶一絲的煙火氣,道:“奉聖亭侯?真是奇怪了,大楚朝什麼時候有奉聖亭侯了?”
孔震一怔,奉聖亭侯是大縉給他的封爵。
荀勖冷冷地道:“你想起來了?奉聖亭侯是前朝大縉任命的封爵,你以前朝封爵麵見本朝司徒,是心中思念前朝,心存反意嗎?”
孔震臉色慘白,厲聲道:“你血口噴人!”
荀勖不看他,望向那驚慌的數百年輕人,微笑著:“孔震不過是一介草民,老夫是本朝司徒,需要對草民恭敬嗎?需要對草民行禮嗎?你等同樣是草民,竟然公然嗬斥本朝司徒,真是好大的膽子。”
數百年輕人憤怒地看著荀勖,不敬孔聖後人就該嗬斥,哪裡錯了?
荀勖淡淡地笑:“儒術核心是禮,下位者必須對上位者守禮,老夫是司徒,是上位者,你們是草民,是下位者,你們竟然不守禮,以為老夫要尊重你們,要以你們為貴,你們口口聲聲是儒家子弟,其實‘禮’的皮毛都沒有學會,真是可笑。”
數百年輕人怒視荀勖,反正孔聖後人就是高貴!你憑什麼對孔聖後人不禮貌?
荀勖慢慢地站起來,盯著孔震道:“你口口聲聲為了天下為了江山社稷為了國家百姓,可是一心謀私,世上最無恥之人非你莫屬。”
孔震怒喝:“老夫一心為公,日月可鑒,天地可表,荀勖老兒,你敢羞辱汙蔑老夫,天地必不容你!”
荀勖大笑,道:“來人,掌嘴一百。”
霹靂啪啪的聲響之中,孔震滿臉是血,牙齒脫落,頭發散開,衣衫淩亂,血跡斑斑,神情之間再無聖人後裔的傲慢,唯有遇到野蠻之人的驚恐,和對生死叵測的懼怕。
……
胡問靜聽了荀勖的稟告,笑道:“可曾封鎖消息?”
荀勖點頭:“是,絕無外泄。”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胡問靜的科舉是個引蛇出洞的圈套。
胡問靜淡淡地笑著:“豫州魯郡竟然可以潛藏整個曲阜孔氏,這曲阜果然不是我大楚的地盤啊。”
荀勖道:“豫州平平穩穩地成了大楚的疆域,這該殺未殺之人就有些多了,而青州徐州兗州冀州等地人口流散,戶籍失效,這潛藏的門閥中人隻怕也不會少了。”
胡問靜慢慢地道:“他們隻管潛藏,朕是不是來一次引蛇出洞,斬殺一批,殺得幾百次,他們也就隻能潛藏,再也不敢出頭了。”各地沒有主動投靠她的門閥中人隻有兩條路,要麼在集體農莊種地教書,要麼就是砍下腦袋,胡問靜絕對不會讓這些人有再次出頭的機會。若是這些潛伏的門閥中人披著各種皮再次掌握權力,這天下立刻就會回到老路上,她來這世界一趟又有什麼意義?胡問靜可以接受大楚朝的覆滅,世上沒有不滅的王朝,社(會)主(義)實驗在另一個時空經曆了無數仁人誌士的努力依然在初級階段,她作為一個隻懂得社(會)主(義)提倡公平,資(本)主義提倡自由的政治哲學文盲怎麼可能保證實驗成功?胡問靜做好了社(會)主(義)實驗隨著她的生死,隨著大楚朝的滅亡而滅亡的心理準備,也想好了“我們走後,他們會給你們修學校和醫院,會提高你們的工資,這不是因為他們良心發現,也不是因為他們變成了好人,而是因為我們來過”是先驅者的悲壯宿命,但她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破壞大楚朝基礎的東西存在。
“先送到礦區去挖礦,等魚兒掉得差不多了,就把他們淩遲了築京觀。豫州曲阜的官員儘數殺了,一個不留,家眷儘數發配去太康城。”胡問靜平靜如水,大楚朝各地千瘡百孔,現在已經進入了打補丁階段,發現一個問題解決一個問題。
荀勖點頭,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胡問靜道:“後續釣上來的魚兒不用殺了,送到太康城去當教書先生。太康城內有數萬鮮卑漢人需要他們。”
胡問靜微笑,廢物也有廢物的價值,那些鮮卑漢人需要一群儒家子弟教導他們學習漢人的文字和語言,學習孔孟之道。
“朕不擔心那些儒家子弟能夠鼓動鮮卑漢人造反,朕隻擔心他們是不是能夠熬過草原的冬天。”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一群隻會口頭譴責,以為嘴炮就是天下正道的儒家子弟能夠做什麼?但這些儒家子弟卻可以替大楚朝開疆拓土。
“朕要將這些儒家子弟送去草原,送去貴霜,送去波斯,讓儒家的禮儀尊卑遍地開花。”
胡問靜微笑著,治國之道,在於讓敵人變成綿羊而自己變成獅子,哪裡還有比儒術更能讓敵人變成綿羊並且認同大楚的辦法?
大楚之內,格物、法家;大楚之外,孔子、孟子。如此,天下大治矣。
就是不知道這些儒家子弟做不做得到。
胡問靜咬牙,必須推一把!
“本座為了宣傳儒家真是嘔心瀝血啊,誰敢說我反儒我就和誰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