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宗低頭,望著他的孩子。他早已欲哭無淚,不能呐喊出一絲聲音了。
“我兒……”他張開嘴唇,喑啞地吐出這個稱呼,孤獨和痛苦是如此劇烈,“以後,就隻有我們兩個……相依為命啦……”
說完這句話,他一下感覺到了什麼異樣的動靜,凝視著臂彎裡的嬰兒,他忽然覺得很冷。
燈火、風聲、產婆顫抖的身軀,禦醫宮人恐懼的呼吸……所有的一切,全然停止了,唯有他自己的心跳,撲通有力、震耳欲聾。
這一次,聖宗親眼見證了“時間”是如何被剝奪的。他親眼看著自己的兒子,剛出世的小小嬰孩,是如何突然閉住了氣息,沒有了聲音。他的眼睛還沒有睜開,胎毛上還帶著母親那裡遺留的羊水,就這樣緩慢地青紫了臉蛋,靜靜地痙攣了四肢。
不……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我跪下來求你,我把頭磕破了求你,我願以死來求你!彆這麼殘忍,他才剛剛出生,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我,看一眼他的娘親……不要、不要……
聖宗沉默地站在那裡,他想慘叫,想咆哮,想把五臟六腑都翻出來,想跳進火堆自焚,也想用火燒死所有人……可不管他心中哀嚎著多麼瘋狂的思想,他的麵容仍然凝固在幾分鐘之前,神色悲傷,目光含淚。
這是一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
他眼睜睜地目睹了親生孩兒的死亡過程,然後,時間終於開始流動了。
“為什麼,這麼對我。”聖宗呆滯地輕聲道,“為什麼。”
至惡遊曳過來,逗弄地摸了摸新生兒的細軟胎毛。
“你這個人,好奇怪啊!”它十分嫌棄地說,“我問你,你之前是不是產生過一個念頭,你在心裡說,隻要能破除我與你的誓言,你願意用一切來換,不管那代價多大?”
聖宗混濁死寂的眼珠子,不禁彈動了一下。
“想起來了,是不?”至惡笑吟吟地道,“你瞧,就在剛才,我不是讓你難得再體驗了一次快樂的感覺嗎?我大發慈悲地滿足了你的心願,可你卻不願意提供一點小小的報酬,還反過來質問我為什麼這麼對你……怎麼啦,我待你不好?”
聖宗抖得難以自持,活像寒風裡亂竄的一片枯葉:“你殺了……你殺了我的梓童,我的孩兒……”
至惡歎了口氣,感慨道:“我說,你也夠了罷?多少次輪回,多少年歲過去,你的‘梓童’給你生育,一次又一次地飽受懷胎十月,分娩產子之苦,還得看著你左擁右抱,跟彆的女人摸屁股、親嘴巴,你當她願意這樣?你的兒子,你的太子,永遠也長不大,隻能定格在這個屎尿不能自控的年齡,充當你滿足父愛,享受天倫之樂的道具,你當他願意這樣?”
繞過一圈,至惡咯咯笑道:“是我呀!我難得行善一次,幫助他們擺脫這永無止境的循環,你不磕頭謝恩,倒在這兒哆嗦上了,我且問你,你有什麼好哆嗦的?”
霎時間,聖宗大放悲聲,淒寒痛哭。
人在痛苦、狂怒到了一定境界的時候,是完全控製不住自己的,更彆提臉麵和尊嚴。他呼嚎的聲音如此之大,猶如受傷的野獸,在山林間的哀哀慘叫。
——至惡先是剝奪了皇後止血的時間,然後又當著他的麵,剝奪了太子呼吸的時間。可是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至惡為什麼要這麼做?它明明親口說過,欣賞自己的天賦,對自己青睞有加的!
第206章 問此間(三十四)
“受用了這麼久,你還覺得不足,實在有我的風範啊。”至惡嘖嘖稱奇,“算啦,無論如何,你還欠著我一點債,還完便罷,我可沒空搭理你。”
聖宗跪在地上,一口口地狂吐鮮血,至惡的一句話,已經向他隱晦地揭開了未來的一角:鼓樓鐘聲再響,迎接他的就不再是極儘幸福的生活,而是地獄般的黑暗循環。
至惡毀了他……徹徹底底地毀了他。
“殺了……我……”聖宗不斷嘔出粘稠的血塊,觳觫地含糊道:“殺了我……”
至惡沒有說話,不知為何,聖宗隻覺對方正在斜睨著他,用絕端的惡意輕蔑著他。
“死?”它道,“死才是最無趣的結局,你就捱著吧!”
風聲呼嘯,魔神狂笑離去,卷起遮天蔽日的黑霧,轉瞬消失不見,徒留人間的天子,佝僂身軀、形容枯槁,痛苦地滿口噴血,直至神誌潰敗,昏死在地上。
武平的皇宮混亂成什麼樣,晏歡才管不著,他招手一攬,便從天上喚回了那顆漆黑內丹,重新收回體內。劉扶光望著他,問道:“你那邊解決了嗎?”
晏歡點點頭,像隻開屏展翅的花孔雀,想含蓄地炫耀,又沒含蓄起來:“不費吹灰之力,要毀掉他的心智,不過是手到擒來的小事。”
看見他沾沾自喜的模樣,劉扶光也覺得怪好笑的,但他麵上沒露出破綻,仍是淡淡的:“這麼輕易,他便服輸了麼?”
晏歡譏諷道:“我待他的手段,對你來說不值一提,或許,連做你腳下一塊礙事的石頭都不夠格。可對他這種人……”
他自顧自地冷笑了幾聲:“他這種人,我見得太多了,比大海裡的水都多。他固然自稱聖宗,但心裡比誰都清楚,成功的帝王不需要良知和美德,一切道德上的約束,從發明之初就不是用來束縛上位者的。成功的帝王是有鱗的蛇蟲、厚皮的龜鱷,渾身上下,隻剩虛假的眼淚滾熱。良心與德行的缺陷,恰恰是他們的絕佳天賦,這使他們可以儘可能多地給臣民造成苦痛,因為民越弱,國越強,穩固皇位、駕馭他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用權力的倒刺鞭子,捆死弱者的喉嚨。”
劉扶光看著他,沒有說話。
表麵上,他評價著聖宗,另一方麵,何嘗不是在說自己。
晏歡諷刺的笑容逐漸淡去,他緩緩道:“這種人,隻會把自我看得太重,覺得他站在世界中央,連日月星辰也要圍著他轉悠。所以,一旦遇到挫折風浪,他要麼平穩度過,要麼被徹底摧毀,不會有其它路可走。”
劉扶光半晌沒有說話,他道:“晏歡,你與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麼整治他的?”
不料他突然問了這個問題,晏歡一時間慌了神,他知道,以劉扶光的良善性格,未必會認同他處置孕婦和嬰兒的方式,他忍不住支吾了片刻,眼神亦閃躲起來。
“怎麼了?”劉扶光微微歎氣,“說吧,你做都做了,我又不能拿你怎麼樣。”
晏歡心虛至極,氣息也不由發顫。他與愛侶的關係,好不容易才看到冰釋前嫌的曙光,嘗過蜜糖,怎麼可能再忍受苦水?劉扶光不用做什麼,隻消冷下目光,不再與他說話,這就比千刀萬剮還叫他哀痛了!
“我……”他猶豫萬分,不知該不該說個好聽的謊話,先哄得愛侶高興。
這時候,劉扶光又輕聲道:“你彆瞞我。”
這四個字,已瞬間將晏歡的心防擊垮。
索性這一生一世,便栽在他手裡了……龍神心一橫,說就說罷!
於是,他低著頭,將自己是如何哄騙聖宗,如何掠奪時間,如何用他的發妻愛子使其崩潰,一一說了個清楚。他講完,劉扶光也沒開口判決,晏歡心中惴惴不安,慌得九隻眼睛俱僵硬了。
“……你做得不對,”許久,劉扶光歎息道,“但我沒什麼好怪你的。”
晏歡睜大眼睛,疑心是自己聽錯了,聽出了幻覺。
“他的妻兒,尤其是妻子,受苦甚巨。你用這種方式給他們解脫,確實過激,”劉扶光認真道,“隻是,他們已經過世,死去很久了……假如這樣就可以叫聖宗嘔血崩潰,結束這場輪回,那就這樣做吧,我不怪你。”
他不怪我!
晏歡喜不自勝,隻覺有股暖意席卷過全身上下,叫他受寵若驚,眼眶發熱,淚都快湧出來了。
“我、我原以為,‘聖宗’雖然可鄙,但他又吐血、又痛哭的模樣,你會覺得他可憐……”龍神語無倫次地說,“我以為你要責備我……”
劉扶光搖頭:“可憐?他有什麼可憐的?”
他轉向晏歡,皺眉道:“黎民百姓不可憐麼?即便輪回中風調雨順,農田穀物都有大收成,可稅收幾何,日常開銷幾何?不過勉強裹腹。農民披星戴月,在土裡刨食;商販早出晚歸,為幾枚銅板算計;樂戶優伶、乞丐漁胥、走卒廚役……這些俗世中認定的賤籍,更是度日艱辛。反觀他呢,掌握著全天下的資源和權勢,吃一頓飯,管普通人十年都綽綽有餘,就算感覺不到快樂又如何?”
“我憐憫他,是因為他狹隘又自負,自願永墮輪回,做繭裡的蠶蟲。”劉扶光低聲道,“但我也說了,憐憫,並不代表寬恕。”
晏歡露齒而笑:“那麼,我懂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劉扶光聳聳肩膀:“接下來,就不管他了,我們專心超度。”
持握玉杆青鈴,頂著曜日明珠,劉扶光行走在武平的國境內。他唱起思鄉的歌,歸家的歌,血脈裡流淌的,對於故土的深沉愛戀,對安寧與自由的向往,將一個又一個平凡人的靈魂送往天際。人們聽著那樣的低唱,便不自覺地流下了熱淚。
“其實,我早就想家哩,”頭發花白的婆婆,淚眼婆娑,對劉扶光斷斷續續地傾訴,“可是,我怎麼走,也走不到家的位置,我就急啊,急得不得了……”
她抱著懷中同樣快要走不動的老狗,淌著眼淚,安心而滿足地聽完了一整首歌謠,隨後便散作了山野間的光點,和她忠實的夥伴一起,隨風吹到了明月與星辰之上。
度魂的過程是非常漫長的,在此其間,他們又轉過了兩次循環,直到武平的最後一條魂魄也歸於青冥,他和晏歡才踏進皇宮,再次探望武平的天子。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是見了現在的聖宗,劉扶光還是大大地吃了一驚。
第一次見時,聖宗正值盛年,何等威儀傲岸、意氣風發,當真是名大權在握的君王。如今再見,他隻看到了一個蒼白羸弱的影子,像張陰慘慘的紙片,無力地貼在輝煌的王座上。
劉扶光道:“聖宗,我們來了。”
這也就是他,沒什麼乘勝追擊的意識,要是喚作晏歡開口,非得先嘰嘰嘎嘎地大笑一番,再將聖宗這時候的狼狽相儘情嘲弄,不叫對方再吐血三升就怪了。
“……至善,”聖宗有氣無力地道,“我早該想到……善惡一體,你身後那個人,就是、就是……”
他眼中彌漫著徹骨的恐懼,“至惡”兩個字,忽然就說不出來了。
“送你上路之前,我還有一事不明,”劉扶光平靜地問,“即使是神靈,也沒法像你這樣擺布時間,你是怎麼做到的?竟可以創造出一方無止境的輪回。”
聖宗望著他,此時此刻,他連喪家之犬都不如,卻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仿佛回光返照,厲聲喝道:“時間……時間!時間是最下賤的娼妓,最下賤的豬狗!它讓人永遠趕不上,永遠不滿足,永遠、永遠在遺恨裡度過終生……”
他雪雪喘氣,喉頭猶如拉起了破爛的風箱,癲狂地嗬嗬笑道:“朕是……九五之尊,豈有……臣服於娼妓豬狗的道理!朕不服,不服!”
劉扶光抬起眼睛,與瘋了的帝王對視,霎時間,他驟然頓悟,身旁的晏歡亦低聲道:“——執念。”
是的,執念,強烈到極點,再沒有旁物能夠與之匹敵的執念。
人為萬物靈長,人類的念力,能做到連自己都想不到的事。倘若一個人的執念是執念,那麼一群人、一國人的執念,就是一種強大的執妄,一種似夢非夢、似幻非幻的“氛圍”。
劉扶光搖晃度魂鈴,吟唱思鄉謠,不惜用肉身丈量武平的國土,目的就是為了勘破這種“氛”,讓淪陷在其中的魂靈,看清自己早已死去,不必再入輪回的真相。
世上許多事端,包括相當一部分的道法,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幻術。人的信任是如此沉重的東西,以致當他們不再相信的時候,即便是最強盛不過的帝國,亦要土崩瓦解,瞬時消失在曆史的塵埃裡。
這本來是十分無解的力量,聖宗既是皇帝,又是帝國的核心,天道加綬。他的執念先是感染了後宮與前朝,再由國家的權力中心,一層層地向下輻射,導致全國上下,都對他的統治深信不疑。
隻可惜,前有憤怒的劉扶光,後有報複心極度旺盛的晏歡,至善瓦解他的民間,至惡則對他殺人誅心地折磨,前後夾擊,勢如破竹地清掃了這場傾世的貪婪騙局。
劉扶光搖了搖頭。
“上路吧,”他朝聖宗走去,“你已經沒救了。”
實際上,他們應該把聖宗留在這裡,讓他體會輪回中生不如死的苦楚,體會被他牽連的民眾,過得都是什麼樣的日子。但隻怕夜長夢多,許多事遲則生變,還是儘早拔掉這個錨點,不讓心魔利用為好。
“便宜你了。”劉扶光壓低聲音,一指點在聖宗眉間,白光猶如劇烈波動的漣漪,刹那擴散到了整座恢宏的宮室。
聖宗躲閃不得,發出尖銳的嘯叫,他的四肢飛速畸變,身軀亦萎縮、扭曲,猶如脫水的蔬菜。劉扶光發力一按,至善的清氣凶猛灌注,一下將他充成了過度膨脹的氣球,而後——
“砰!”
——爆裂時的聲響巨如雷霆,席卷八方的氣流,如衝擊波般鋪天蓋地,牆壁、地麵、門柱、宮殿……儘皆風化為破敗的塵土,滾滾塌陷下去。
晏歡瞅準時機,將劉扶光猛地一拉,兩人疾速飛升上天。大地仿佛再度刮起了混沌的颶風,劉扶光目瞪口呆,俯視著皇宮的坍塌,王城的陷落,以及四境都城變為廢墟的景象,聖宗的消亡,使得武平也隨之逝去了。
望著這一幕,龍神難得沉默。
因為就在方才,聖宗死去的那一刻,至惡存在的一部分,似乎同時散成了無數碎片,隕落在虛空的風裡。
“……好啦,我們總算可以走了,”晏歡神色如常,親切地笑道,“還有下一個錨點,等著我們解決呢。”
第207章 問此間(三十五)
這是一座不大,卻可以稱得上繁華的城市。
街上人流熙攘,走到集市,三三兩兩的小販挑著擔子沿街叫賣。賣胭脂水粉的跟賣花兒的一前一後走,賣扇墜絲巾的,站在賣日用雜貨的邊上。更有許多賣香飲子的,賣時令水果的,賣古玩字畫,賣糖人玩具的,五光十色,熱鬨得很。
唯一的古怪,就是一眼望去,城中的男子占了絕大多數,僅有兩三個年邁的婆子,戴著帷帽閒逛。
白衣與黑衫交錯一閃,劉扶光瞅了瞅街邊的燈箱,上書“十千腳店”四個墨字,他笑道:“倒是巧思。”
晏歡一哂,道:“窮有窮的辦法。”
小店經營成本不高,比不得那些氣派酒樓,可以在外麵徹夜點著通明燈火,將招牌照得亮堂堂,吸引四方的客人捧場,便設計出燈箱。在四四方方的盒框上糊好白紙,往裡麵放一支大蠟燭,再蘸墨水,粗粗地寫上店名,天色一暗,燈箱嘩然明亮,特彆引人注目。
劉扶光略微沉吟,掀開青簾,進到裡間。
釀酒酒曲,通常被官府牢牢把控,有財力、有後台的商家,通常可以光明正大地采辦釀酒賣酒的資格,這樣的店鋪便稱作正店,而無力采買資格的散戶,隻得向正店批發酒水,用轉手零售的形式,賺取微薄利潤。
探查當地情況,還是來這樣的小店最為恰當。
集市生氣盎然,每個人臉上,也見不到武平民眾的頹相。見客人來,小二恭恭敬敬地過來唱諾:“兩位客官,要點什麼?”
劉扶光微笑道:“打二壺酒,要……”
他還在張望猶豫,晏歡已經出言道:“十八仙,兩壺十八仙。”
他不為所動地彈出一塊揉得看不出紋章的金餅,行雲流水地道:“乳血羊肉一盅,五味杏酪鵝三隻,八糟鵪子五隻,酒蒸鰣魚六條,蓮子頭羹一盅,兩盒乳脂雪霞最後上,旁邊再燙一鍋撥霞供,溫著便可。”
劉扶光阻攔不及,被他一嘟嚕地報出去,不光小二的眼睛呆呆地發直,小小腳店更是寂靜一片。
沉寂片刻,劉扶光臉上有些發燒,輕輕咳了一聲,掌櫃從後麵忙不迭地滾出來,往小二屁股上一踹,激動道:“糊塗東西,還不快去高陽樓,把公子要的吃食挨個點過來!”
小二捧起指肚大小的金餅,木頭木腦地要往外衝,又被掌櫃提著後領,一把將其拽回來。從小二手上搶回袖珍且沉重的金餅,掌櫃扯掉腰間收賬的錢袋,再往小二手裡一塞。
“去!”
將黃金揣回懷裡,掌櫃陪著殷勤的笑臉,像尋了蜜的蜂子,轉悠著不願離開。
“公子好闊綽、好豪邁!不知二位公子打哪兒來?”
“我們是外地遊曆來的,”劉扶光笑道,“見了貴寶地熱鬨繁華,就打算歇幾天腳,隨意逛逛。”
說著,他瞥向晏歡,眉頭輕皺。
“我又吃不了東西,點那麼多做什麼?”
不說彆的,光是點了六條鰣魚、三隻鵝,便是聞所未聞的事,誰塞得下去?
他們行走在普通人的城市,都用幻術遮蓋著真身,但一層薄薄的幻術而已,彼此都看著對方的真容。見到劉扶光轉過目光,用責怪的眼波掃過自己,晏歡心頭一蕩,脊梁骨瞬間就酥了,麻麻的電流順著竄下去,令他一下直起腰杆,倉促地換了坐姿,掩蓋因渴望而戰栗的反應。
“應該可以……”他清了清嗓子,“現在你可以稍稍吃一點了,不礙事的。”
片刻後菜肴上齊,乳血羊肉用的是鮮羊羔肉,用羊奶配著羊血一起煮,濃香撲鼻,不知怎麼做的,竟一點膻味沒有。杏酪鵝香甜可口,八糟鵪子嫩若無骨,最鮮美的還數酒蒸鰣魚。兩塊顫顫巍巍、如玉清涼的乳脂雪霞,卻是嫩豆腐做的,上麵點綴著豔豔的紅綠櫻桃絲,最後端上來的撥霞供,原來是兔肉火鍋,專要人邊片邊下,蘸著酒、醋、花椒等蘸料,白氣騰騰,看得人前心後背一齊發熱。
鄰桌的全不吃了,隻撂了筷子,看他們吃。
晏歡旁若無人,撿最嫩的乳血羊肉,挾了一筷子,澆上汁,請劉扶光下箸,又將鵝腿撕了,取最中間的一股肉,並著挑出位於鵝腿上方兩塊小如花瓣,嫩如蚌的背肉,放進劉扶光的碗裡,其餘的全放在一邊,棄置不顧。
旁人何曾見過這般豪侈的吃法?俱看得目瞪口呆,下巴也掉下來。
晏歡自己不吃,專心致誌地服侍道侶。六隻鰣魚,十二塊精巧緊滑的魚臉肉,叫他不緊不慢地拈出來,浸了湯汁,遞在劉扶光麵前。乳脂豆腐剖開兩半,撥霞供亦片得薄如蟬翼,一燙便熟。
劉扶光久不用吃食,今天倒是可以解了禁錮,驚奇之餘,忍不住心花怒放,晏歡遞給什麼,他就吃什麼,神思暢快之餘,身上居然出了一層薄汗。
望著他貪嘴的模樣,晏歡難以自持,不住壓抑著胸膛隆隆作響的呼嚕聲。他的心口脹滿了自豪的滿足感,屬於龍的獸性正搖頭擺尾、張牙舞爪地炫耀——因為他正在喂養自己的伴侶,他永生永世的愛人。
他真想把扶光抱在懷裡,緩解空虛太久的觸摸饑渴,想誠摯又卑微地讚美他,描述他的美麗,歎息他有多麼完美,想用手指梳理他的長發,用鼻梁摩挲他的耳垂,輕輕吮吸那柔軟的紅唇。
但是,他已經貧瘠了太長時間,就像現在這樣,一邊靜靜地凝望,一邊繼續喂飽自己的愛侶,讓他感覺到開心、舒適,也是足夠的抒解了。
等到冰涼清甜的乳脂豆腐咽進喉嚨,晏歡伸手按住碗邊,聲音已然變得低啞而發顫。
“不能再吃了,緩一緩,”卿卿,龍神在心裡渴慕地吟喚,“再吃,就沒法克化了。”
劉扶光意猶未儘地放下碗筷,他環顧四周,不禁怔住,臉頰上忽然飛起一團微紅。
他們分明是來打探情況的,可自己耽溺於口腹之欲,竟忘記了重要的目標……
晏歡正要吩咐小二收起食盒,驀地瞧見劉扶光紅了麵頰,一時間,九隻眼珠子俱呆呆地盯住,像煮沸的粘糖一樣難舍難分。
“咳,”劉扶光再咳一聲,不去理會他,轉向掌櫃道,“錢不用找了,我隻想問幾個問題。”
掌櫃收回掏錢的動作,臉上仿佛笑開了一朵花,忙道:“您請問,儘管問!”
“我們初來乍到,聽聞此地風俗奇特……卻不知道,有沒有什麼是需要注意的?”
掌櫃急忙想了一想,回答:“咱們這兒沒什麼需要注意的,就是,呃……”
中年男子猶豫一瞬,彎腰小聲道:“兩位公子,千萬記得子時以後不要出門。入夜了,正是九子母娘娘出來夜巡的時候,要是衝撞了,可是了不得的呀!”
九子母娘娘?
劉扶光看了眼晏歡,見他仍然跟魔怔了一樣,目光熾熱,緊盯著自己不放,不禁沒好氣地再轉過去,佯裝好奇道:“什麼九子母娘娘,我二人走南闖北,竟從未聽過。她是何方尊神?”
掌櫃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不知是天氣太熱,還是店小氣悶,他擦擦額上的細汗,解釋的聲音更小,像是害怕被什麼東西給聽見了。
“這個,九子母娘娘,就是保佑大家男丁興旺,多多生大胖兒子的神女呀。”他秘密地說,“我們這裡家家戶戶供奉,就沒有不誠心的……”
劉扶光麵上不動聲色,裝作懷疑地笑道:“掌櫃的怕不是說漏了?生男生女,不過是天然規律,這位神女娘娘,怎麼隻管生男,不管女兒家的死活?”
掌櫃“唉喲”了一聲,忍笑道:“公子,您這話岔了。生兒弄璋,生女弄瓦,選玉還是選瓦片,是個人都知道要怎麼選。家裡有個好大兒,頂天立地、建功立業,生個女兒,她能頂事嗎?她不頂呀!”
劉扶光垂下眼睛,寥寥數語間,他便嗅出了其中蹊蹺。
他麵色淡淡,正要說話,旁邊的晏歡冷不丁道:“你既然說,衝撞了會出現了不得的事,究竟怎麼了不得,講來聽聽?”
掌櫃急忙朝著他,本來躬著的腰,立刻壓得更低。
潛意識裡,他不自覺地對白衣青年感到親近,但麵對這黑衣服的男人,他就好似兔子遇鷹、羊羔見狼,隻恨不得縮小成一團,藏到對方看不見的角落裡才好。
“回、回稟公子,”他抖抖瑟瑟地道,“這原是有典故的。前兩年,東大街上有個莽撞的女娘,不信九子母娘娘的神威,外加家裡管教無方,竟縱容得她在半夜跑出來,要看一眼娘娘的真身,結果,不知她看到了什麼,當場就昏過去了,在外頭躺了半夜,第二日才被家裡人撿回去。這本來就夠晦氣了,可還不算完!過不了幾日,這小娘皮瘋魔了,居然拿了把尖刀,往自己肚皮上活活地戳了九個大血窟窿,往家裡衝出來,一邊跑,一邊大哭大笑,狂跑了半條街,才倒在地下死的。那個場麵喲……”
他連連打寒顫,旁人聽著這個故事,亦覺得膽寒。照他的說法,那女孩兒死去的時候必定無比痛苦,五臟六腑全流出來才算罷休。
劉扶光再打探了幾句,見問不出什麼更具體的消息了,他和晏歡才一前一後地走出腳店,回到街頭。
“怪不得。”他沉聲道,“街上少見女性,更連一個年輕女孩都看不到。”
晏歡嗤笑道:“什麼九子母娘娘,不過裝神弄鬼。”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的聲音,清朗道:“前麵二位,請留步!”
聲音不是很大,但暗含著一絲微弱的靈力,晏歡理都不理,權當風吹過去了,劉扶光則腳步一頓,轉身去看。
隻見一名麵貌青春,約莫十七八歲上下的道士,朝他們快步走來,走到跟前,先稽首作揖,再打招呼:“福生無量天尊,在下金翠虛,二位道友好!”
劉扶光打量他,見這少年不過築基修為,一身清氣,口稱“無量天尊”,可見是正派出家的修行者,便溫柔地笑道:“不敢與道長互稱同道。小道長,你叫住我們,可是有什麼事嗎?”
金翠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開門見山地道:“說來慚愧,我自幼長在道觀,天生有個觀氣的本領。剛剛見到這裡靈光衝天,黑氣也衝天,就想著是不是有高人在此……二位是為了九子母娘娘來的嗎?”
他說話如此直白,倒把劉扶光嚇了一跳。
他覺得眼前的少年很有意思,便也點點頭:“我們……並不算是為她來的,道長是麼?”
金翠虛歎了口氣:“師門派我下山曆練,來解決這地方的連年不斷的殺人案。問來問去,看了一圈,這兒唯一嫌疑大的,就是那個傳說中的九子母娘娘,可周邊都城連年供奉,她早有正神之相,我怎麼……”
“她不可能是正神,”憐惜年輕的後輩,劉扶光出言提醒,“這個‘九子母娘娘’,也不可能成為正神。”
金翠虛脖子一縮,他也不怕生,趕緊追問:“為什麼?前輩這麼說,是有什麼緣由麼?”
劉扶光搖搖頭:“天地間,若真這樣有能夠保佑子孫興旺,極其小家子氣的神靈,祂也絕不敢隻保男丁,不顧女胎。”
“除非,”他緩緩地道,“祂是想入魔斷道,死無葬身之地了。”
第208章 問此間(三十六)
金翠虛張大嘴巴,訥訥地看了他好久。
他從未見過劉扶光這樣的人,他的笑容固然溫柔,言辭固然可親,但說出來的話,一個字一根釘,仿佛天地間再沒有比他更牢靠、更堅實的存在。道觀的祖師爺修為高深奧妙,是他這輩子都達不到的層次,但對比眼前的白衣青年,分明也泯然眾人,變得俗套普通起來了。
“前輩……想來前輩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會這麼說的,我相信你。”金翠虛點頭說,“貧道,呃,在下剛來此處,人地兩生,前輩若是對九子母娘娘的事有興趣,可否留下搭把手,我、在下……”
見他麵上一團孩氣,口裡貧道、在下混說的生澀模樣,劉扶光就知道,雖然在道行上,這小孩足以吊打這裡的大多數凡人,然而為人處世,還跟白紙沒什麼區彆。隻怕一路下山,也是處處吃虧過來的。
“沒問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笑道,“不過,你這麼篤定地要我們搭把手,就不怕我倆是壞人?”
金翠虛如釋重負,他直起身子,呲牙一笑:“觀氣功夫,彆忘了,我會觀氣的!”
說著,他情不自禁地飛速瞟過後邊站著的黑衣男子,眼中又閃過心虛的神色。
他確實會觀氣,可那黑衣男人的氣息,卻是他從未見過的。深淵一色的濃濃漆黑,比什麼邪修外魔都可怕。
他實在不敢細看,因為祖師爺曾經嚴厲地教導過他:世間有許多東西,是人力所不能觸及的,你縱然遇到,不去深入了解,也還能平安無事地活命,你若一念起了好奇,執意要窺探打量,那你死得千淒慘、萬悲哀,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我是劉扶光,”白衣青年笑道,“他麼,他是晏歡。小友不必客氣,大家出行在外,都是一樣的身份,你我相稱就行啦。”
人的話語,下意識會展示出他們隱藏的一角內心。名字是稱呼,也是一個人漂泊行走的招牌,其他人做自我介紹,直來直往一點的,便說“我叫誰誰誰”,謙遜一點的,來個“在下某某某”。劉扶光的語氣和睦親切,說得卻是“我是”。
……就好像,旁人若認得他們,是天經地義的事,若不認得,那也沒關係,反正他們就站在這裡,理所當然,如同某種自然法則一般。
金翠虛既看不出二人的修為,亦不知道他們的根腳,想破了頭,都想不到這兩個人的身份。正苦苦思索,劉扶光和晏歡已經帶他到了一間高檔的客棧,並且給他單獨點了一間上房。
金翠虛一驚,慌忙擺手道:“無功不受祿、無功不受祿!”
劉扶光不禁啞然:“我還以為,修道中人全視金錢為身外物呢。既然你要跟我們一起打探,隻怕那位九子母娘娘來路不正,十分凶險,你不養精蓄銳,哪裡來的力氣行動?”
瞧著金翠虛,他放輕了音量,春風般的話語,也像春風一樣,悄然地吹到少年耳邊:“更何況,你孤身出遊,多有不便。單獨一個房間,若要獨自做些事情,也不必礙手礙腳。這樣好麼?”
金翠虛瞪大雙眼,心中已如五雷轟頂,駭得她“噔噔噔”後退數步。
他知道……他怎麼知道自己其實是……!
她胡亂翻找自己的袖口,摸到遮蔽氣息的法寶仍然起著作用,偽裝性彆的符紙也依舊微微生光,不由更加驚駭,像看怪物一樣瞪著劉扶光。
這人居然可以一眼看穿自己的秘密,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方圓千裡之內,人人稱頌九子母娘娘,家家戶戶供著她的神位,世人就像著了魔一樣,拚命追求生男孩,禮教風氣之古板嚴苛,簡直叫女孩寸步難行。在官家大戶的階層,甚至以女兒出嫁前不出閨閣半步,不見外人一麵為榮,以致民間爭相效仿,蔚然成風。
她是修道者,但遠遠未曾達到超脫世情的程度。師門送她下山時,也是千叮嚀萬囑咐,要她小心行事,不要在俗世中引發糾葛因果,以免耽擱道心。
見到她又驚又怕的模樣,劉扶光收斂笑容,認真道:“彆怕,你的秘密其實藏得很好,我保證不會給你惹來麻煩,也不會再有第四個人知曉。”
金翠虛張了張嘴。
對方的神情鄭重,言語真誠,不是親耳所聽的人,不會相信這有多麼熨帖體恤,使她心口滾熱,仿佛被春三月的暖風撲了個滿懷。
她一下就相信了對方。
“我、我知道。”金翠虛鼓起勇氣,漲紅了臉頰,小聲道:“多謝你……扶光哥哥。”
隔著桌子,劉扶光把房牌輕輕推到她麵前,晏歡冷眼斜睨,忽然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酸裡酸氣的。
金翠虛嚇得一哆嗦,感覺全身都冰涼了,差點摔在地上。她趕緊結結巴巴地補充:“也多謝你,晏、晏大哥!”
晏歡並不理她,隻是看他的神情,分明在說“誰稀罕你的謝”,劉扶光正要說他幾句,從櫃台後頭罕見地轉過一名頭紗蒙麵的婦人,要引著他們去樓上房間。
劉扶光皺起眉頭。
普通人或許看不清她的長相,他卻能瞧見,這婦人的臉色黯淡發青,嘴唇乾白,印堂還帶著隱隱的黑氣。她用粗布纏著自己的手腕,那纏法十分古怪,劉扶光錯身一讓,佯裝不小心地撞到婦人的手,果然引起了一下吃痛般的畏縮。
“抱歉!”劉扶光趕忙道,“起來得不小心,沒傷著吧?”
他挨近婦人時,縈繞在她身上的小小黑氣,宛若挨近烈陽的薄霜,俄頃煙消雲散。
婦人精神一清,自然連連搖頭,示意不礙事。她引著三人上樓的時候,晏歡在他耳邊輕聲問:“發現什麼了?”
劉扶光道:“我觀她麵色氣血兩虛,眉間還糾纏著一股微弱的邪戾之氣,你瞧她,像不像被人割開手腕,放過血的?”
“也許是自己割的,也未嘗可知。”晏歡提供猜測。
“她自己割腕……”劉扶光正要說“她自己割腕乾什麼”,又忽然想起,此地大街小巷都供著所謂的九子母娘娘。邪神邪祭,倘若這裡有人血上供的風俗,那也毫不叫人意外,因此說了一半,就沉默下去。
為了證實他們的猜測,入夜後,兩人帶著一個探頭探腦的金翠虛,悄悄潛進那婦人的房中。室內陳設簡陋,倒蒙了一副極厚實的紅布,遮蓋住了小小的隔間。
晏歡毫不避諱,走過去一掀,燭火的幽光頓時流瀉出來——一個小小的神龕,就擺放在那裡,供奉著一尊眉目不清、身姿臃腫的神女像,神女腳下圍繞著九個胖大的嬰兒。夜晚燈光昏暗,照得那九個肥碩的嬰孩渾如九顆疙疙瘩瘩的肉瘤,沉甸甸地墜在神女身上。
金翠虛不由打了個寒顫,神像外表詭異,供在桌案上的東西,更是讓人想不通。一碗嶄新的人血,色澤暗紅,凝結如腥膩的鏡麵,就擺在神女像麵前。
她徹底相信了劉扶光的話,所謂的九子母娘娘,的確不可能是正神。
她的目光陡然一聚,低聲叫道:“你們看!”
不用她說,劉扶光和晏歡也看見了奇異的一幕:隨著子時的到來,碗裡的鮮血也隨即發生了變化,一絲纖弱的血線,從平滑如鏡的人血內緩緩地伸出來,朝著神女像延伸,團團糾纏在九個嬰孩身上。
紅絲越長越多,劉扶光似有所感,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唯見萬籟俱寂,黑夜無聲,從每家每戶蔓延出去的血線,就像生長過快的蛛網,錯綜複雜,慢慢覆蓋了城市的上空。
“天啊……”金翠虛喃喃道。
就在這時,一聲不辨男女、低沉嗡鳴的呼喊,伴隨著四下如海潮波湧的鈴聲,鞭子凜冽抽打空氣的嘯聲,以及嬰孩忽遠忽近,清脆細碎的咯咯尖笑,遙遙傳進了所有人的耳朵。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晏歡跟在劉扶光身邊,吸進一口氣,再將其徐徐吐出,讚賞地笑道:“好臭的血腥味兒。”
說話間,開道的呐喊,鈴聲、鞭聲與嬰兒笑聲,已經離得越發靠近,劉扶光一躍而出,立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中心,提醒金翠虛道:“跟在我後麵,或者躲起來,都可以。”
足以容納十人共乘的巨大輦蹕,蒙著墜垂的血色長紗,猶如死氣沉沉的致命水母,從高空輕飄飄地飛過。車輦前方,有兩名慘白臉兒的鬼仆搖晃骨鈴,兩名口舌脫出的鬼仆執著銅鞭,一邊趨辟行人,一邊呼號開路,還有不下幾百隻小鬼,速度極快地滿地滾爬,相互撕咬吞噬,血淋淋地嬉鬨。
它們已看見了站在路中央的劉扶光,劉扶光也看到了它們。
“神女夜巡,生人回避——”
開道的警告聲越發磅礴,子夜時分,人間陰氣衝天,鬼火森森,充滿了來自死國的怨恨、暴戾、凶煞,白天那個繁華熱鬨的城市,此刻全然變成了陰陽兩界的節點,到處是似死非生的陰靈,追隨著鬼母的座駕縱情肆虐。
劉扶光忽然明白了,那些鮮血既是貢品,也是交給“神女”的買命錢。隻怕誰家沒有紅線籠罩,九子母便會要了誰家的人命。
恐怖獰厲的鬼臉近在眼前,劉扶光眉頭一豎,張口喝道:“禳蝗蕩鬁,煉度幽魂!”
紅線遮蔽的天空之上,驀然風起雲湧,飛速醞釀起沉沉轟鳴的雷光。
金翠虛緊緊攥著被汗水打濕的符紙,一下呆在了原地。
她天賦異稟,生來便會觀氣,自然可以立即嗅出鬼氣與靈炁的變化。就在方才,這裡還是酆都鬼市一樣叫人折壽的地方,可是眨眼間,非常暴躁,極度容不下鬼祟之物的雷火元素,幾乎是急不可耐地衝來下界,霎時蕩清了濃鬱得化霧的鬼氣。
五雷正法?這是五雷正法?他隨便喊了八個字,就把五雷正法召出來了?!
蒼天不公!這是、這是多麼誇張的本領,據說師叔祖在鳥不拉屎的山穀裡修煉了幾百年,仍然很難達到這樣的境界。畢竟,五雷正法是罕有的,不看修為,隻看道心的法術啊!
她瞠目結舌,看得眼珠子差點蹦出去。但是一切還沒有結束,濃雲滾滾逼壓,一道紫得發藍,藍得發白的天雷,粗如翻滾的蛟龍,正在其中蠢蠢欲動地咆哮,隨時待命,等著降下可怖至極的劫罰。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發現,昨天忘了加小劇場!】
晏歡:*出於純粹的關心,不停遞給劉扶光吃的、喝的* 吃這個,喝這個,你太瘦了,我完全不能忍受!
劉扶光:*警惕觀察了半天,但是受不了美味食物的誘惑,立刻吃掉*啊是的,天啊,太好吃了……*情不自禁,發出甜美的歎息和呻吟*
晏歡:*發愣,喉嚨哽住,開始嗚咽* 我……我完全不能忍受……
還是晏歡:*過於激動,暈倒了*
第209章 問此間(三十七)
五雷正法一出,街上亂竄的小鬼們當即不再嘻嘻笑鬨,數百名鬼嬰齊聲啼哭,爭先恐後地撕開血紗,往車輦上鑽躲。它們的聲音之尖銳,好像刀尖狠狠刮擦過瓷盤,凡人聽了七竅噴血,金翠虛這樣的修真者聽了,也險些破了一身的護體真氣。
“何人攔轎?勿傷我的孩兒!”
仿佛一千個男子齊聲怒吼,始終遮在重重紗幕後麵的九子母娘娘,竟發出宛如山嶽轟擊,無比雄渾沉厚的咆哮。
輕紗撕開的“嗤嗤”聲不絕於耳,刹那間,一根血紅膿腫,猶如汙血凝成的巨大觸須,泛著衝天的腥臭,朝劉扶光甩來!這肉觸的體積,大得幾乎遮天蔽日,真要被它拍下來,整條街都得毀於一旦,挨近了瞧,劉扶光還可以看見上麵一圈圈的臃腫吸盤,活物般蠕動不休。
此時此刻,他赤手空拳,衣袍被腥風吹得獵獵翻飛,對比那根巨大的血色觸須,真跟人掌下的小螞蟻沒什麼兩樣。金翠虛的心臟快從嗓子眼兒裡吐出去了,情急之下,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反手抽出背上的七星鬆紋劍,朝劉扶光大喊:“扶光哥哥,快接著!”
木劍呼嘯飛至,被白衣青年旋身捉住。這樣萬死無生的境況,劉扶光居然還能抽出空子,驚詫地回頭望她一眼,唇邊帶著溫暖的笑意。
“謝謝啦。”他對金翠虛做出口型。
然後轉身,橫步,長劍出鞘!
渾如流星拔地而起,方圓百裡的燃燈明火齊齊一顫,朝著他的方向極限傾斜,繼而悶聲熄滅,散成幾乎與地麵平行的青煙,四野一片漆黑,宛如混沌初開之前。
這一刻,天地間萬籟沉寂,唯有一線璀璨雪光,如同創世神隨手畫出的一筆星芒,斜著刻過血紅色的觸肢。時間凝固了,鬼母憤怒的攻擊動作,也像是凝固了。
劉扶光收回劍勢,長鋒收鞘,發出清脆的“喀嚓”聲響。
——金白之光刺目至極,山呼海嘯地磅礴爆發!九子鬼母放聲慘叫,順著劍刃劃出的一線白光,碩大的觸須齊根而斷,斷裂的部分還沒砸到地麵,便在噴薄如火的光海中燃燒、蒸發,旋即消失得一乾二淨,隻剩殘存的斷斷一截,無比劇痛地來回痙攣,露出鮮紅淋漓的橫截麵。
長街亮如白晝,“噗嗤”一下,不需要住戶照顧,方圓百裡內外的燈火再度重新燃起,仿佛方才突然熄滅的異象,不過是人熬夜時產生的幻覺。
金翠虛已經麻了,徹底麻了。
她知道,在道家法術裡,有一類聽著玄乎,實則用處不大的名堂,俗名喚作“借光”。什麼是借光呢?就是修士在降妖除魔、積攢功德的時候,難免會遇到一些棘手的地頭蛇,這個時候,就有不知道誰說了,人主俗世,人的七竅孕育著先天的靈光,普天之下,自然是凡人的生氣最為淩厲,隻要咱們修道者可以借來紅塵中的人氣,那不管道行多高深的妖魔鬼怪,豈不是都能手到擒來?
話說得比唱的好聽,你在道上是眾所周知的厲害角色,放到人間,誰認得你是哪根蔥?煙火之氣,豈能被完全不了解的人借走。是以借光一說,大家都認同這個理論,可沒有一個能把事情做成的。
她……自打娘胎裡落地,她終於親眼見識了傳說中的借光取道,究竟有多麼大的威力。
“真牛逼呀……”金翠虛喃喃道。
她這邊正嘖嘖地搖頭感慨,另一頭,因為劉扶光先前吩咐過,這個錨點事關壓迫的惡業,恐怕背後隱情不小,晏歡隻在一旁圍觀,不到危機時刻,不得插手。至惡的龍神瞧見那一劍的威勢,以及劉扶光鬆竹般挺拔的背影,簡直如癡如醉,劇毒的涎液在獠牙上滴答,恨不得化成一灘春水,軟軟地流下屋頂。
打心眼裡,他甚至深深嫉恨了鬼母。
要是由我受了這一劍,那該有多好!晏歡無不遺憾地想,要是我受了這劍,我一定會、我定會……
想象出愛侶堅毅的神情,冰冷如玉的麵龐,冷冽發怒的目光,用劍鋒挑著自己的脖頸,劍尖顫動,給他帶去甜美的刺痛……亢奮的寒噤便順著脊柱一波波往下奔湧。龍神幾乎要化成原型,粘膩沸騰地滾來滾去,哪怕將安身的樓房緊緊纏繞,擠壓成一堆粉末,也不能徹底抒發身體裡激動的燥熱。
他在這兒春情蕩漾,欲念勃發,九子母卻痛得快死過去了。鬼母疼得撕心裂肺,慘嚎道:“多管閒事的臭道士!我殺了你!”
霎時間,層層包裹的血紅色長紗猛地向內收縮、塌陷,緊接著吹氣般劇烈膨脹,炸成千萬片飛散的粘稠血花!每一片血花濺到地麵、牆皮、屋簷,就重組成一隻犬牙刺突的小小厲鬼。鬼母的恨意與戾氣被全麵激發出來,那滔天的怨憎,幾乎要化為實體,海嘯般衝垮人間的都城。
相鄰的三條街道,全被鬼母的音波轟成了稀巴爛,房屋破碎、青石成粉,洶湧而來的鬼山鬼海,足可以吃掉一整個國家,但劉扶光非但沒有後退,反而向前了一步。
“先救人!”他喝道,接著大喊:“聞呼即至,速發陽聲!”
天空中等待多時的雷罰,終於等到了自己登場的那一刻。紫白色的巨雷化作迅猛蛟龍,裹挾雷霆萬鈞之勢,朝劉扶光所在的方位騰躍而下。雷光未到,空氣中已經充滿了劈啪亂炸的電火花,叫人寸步難行,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置身其中,猛撲過來的血色小鬼就像一連串爆開的鞭炮,不住蕩出尖叫般的哭嚎聲,然而,雷劫快要轟擊下來的時候,卻在上空緊急打了個急轉彎,活像在左右為難地猶豫。
九子鬼母固然是汙穢至極的鬼神,可在天雷的感知範圍裡,還存在著一個更加龐然,更加深邃的孽業核心。在祂麵前,凡間的一切重大罪惡,全如清水一般無味澄澈。
——實在罄竹難書、罪無可恕!
金翠虛張嘴驚叫,劉扶光下意識轉頭,看見那天雷在空中轉了個彎,不打鬼母,竟然直接衝著晏歡去了!
雷光摧枯拉朽,雷聲震耳欲聾,濃塵伴隨著爆燃的烈火滾滾翻湧,瞬間燒成焚城之勢。眼見天雷來勢洶洶,晏歡嘖了一聲,並不變化成原身,僅憑人形應劫,一呼一吸之間,與雷元素構成的蛟龍對抗不下百招。
“小雜種,還想以下犯上?”他漫不經心地發問,身上許多漆黑觸須的邊緣都被電得發焦,晏歡依舊無動於衷,隻像被撓了癢。
天雷用蛟龍的形態出擊,他身為蠻荒古龍的血裔,喊聲小雜種,倒也算在陳述事實。
劉扶光:“……”
劉扶光久不生氣,這下是真有點躁了,連忙大喊道:“打錯了!不是他,打錯了!”
他這是在……維護自己?
聽見愛侶急急忙忙的喊聲,晏歡一怔,忽而哈哈大笑,心情暢快至極,快活得差點飛起來,就連身前討嫌的天道使者,亦變得無比順眼起來。
劉扶光不知道他突然抽了什麼風,下一秒,天雷與晏歡重重相撞,沒有瞳仁,充斥著刺目的偽目,猝然閃過一線神光。
“……至惡,我一直在看著你。”雷型蛟龍居然口吐龍吟,產生了與人交流的動作,“你與至善的姻緣紅線早已斬斷,你還要繼續糾纏他,究竟是何居心?”
晏歡的笑聲一下止住了。
盯著天道的一絲意誌,他的整張臉瞬間扭曲得無比獰惡,九顆眼珠目眥欲裂,幾乎要噴出火,又毒又烈的火!
這話交給劉扶光說,立刻能使他喪失全身的氣力,痛不欲生地蜷縮哭泣;但是,除了劉扶光之外的任何生靈再說這話,就等於在活活地拔龍的逆鱗。
沒人可以在觸碰了龍的逆鱗以後,還安然無恙地活著,哪怕對方是至高無上的青天。
他淒聲咆哮:“你想死!”
不管是普通人,還是修為多麼高深的修士,他們都沒法理解天雷那聲長長的龍吟到底是什麼意思,可能參透了天道法理的真仙會懂,不過那也不重要了。劉扶光親耳聽見質問的內容,便覺得不妙,又眼睜睜地看著晏歡突然暴跳如雷,知道他發起瘋來,彆說一道天雷,就是十道天雷,也得被他打散了。
那我豈不是白召了這個雷?
情急之下,他不顧身後的鬼母,先縱身躍進激烈的戰局,搶進晏歡要把雷龍肢解成上千塊的招式。晏歡險些失去理智,但本能尚存,吃驚之下,將漫天觸須儘數化去,慌忙變劈斬為擁抱,順勢把劉扶光摟在懷裡,劉扶光背對著雷劫,天道投鼠忌器,也同時停下噴吐雷火的架勢。
“都停手,不許再打了!”劉扶光先行動,再訓斥,他指著鬼母,對天雷道:“我呼喚五雷正法,原是為了假扮正神的九子母娘娘,你為何不務正業,視指令於不顧?”
雷龍飛在空中,悶悶地不再開口,半晌,它轉過身體,便向九子鬼母衝去。
晏歡見它轉身,立刻就要從背後捅刀子,給天道來個小小的驚喜,立馬被劉扶光發現苗頭,一把按住。
“你也消停。”劉扶光又要對付鬼母,又要攔截天雷,還要控著晏歡,一心三用,頭大得快無語了,“跟天道急赤白臉的,你還嫌身上的傷不夠多是不是?”
晏歡咬牙道:“是它先……”
劉扶光嚴厲地看了他一眼,晏歡閉住嘴唇,偏過頭不住喘息,仍然難以咽下這口惡氣。
作為一個真正置身事外的人,金翠虛救完平民,躲在廢墟裡,像隻探頭探腦的小倉鼠,隻差掏出瓜子花生仁兒,哢嚓哢嚓地嚼著吃了。
眼花繚亂,真是太精彩了……
天雷受了斥責之後,果然不負使命。九子母娘娘見勢不妙,正打算抽身逃跑時,雷龍不費吹灰之力便追上了它,連帶著漫天遍野的血鬼,以及開道的諸多鬼仆,一把火全燒得乾乾淨淨,那詭譎華美的車輦,同時像一堆破破爛爛的廢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激起一圈衝擊的塵波。
雷劫完成自己的使命,滋滋啦啦地消散在原地,天空的雷雲亦隨即散去,露出清澈無匹的夜空。
劉扶光放開晏歡的手腕,摘下鬆木劍,緩步走向那還在燃燒雷火的車輦殘骸。
他穿過致命的雷火,就像穿過淺淺的溪水,來到輦蹕麵前,他用劍鞘拂起殘餘蒸發的血紗,瞧見裡麵的景象,劉扶光不禁睜大了眼睛。
——裡麵沒有什麼臃腫可怖的鬼母,更沒有待產雄健的“神女”,隻有一個瘦弱的,或者說瘦小得可憐的鬼靈。
她維持著死去時的樣貌,頭皮砸爛了一大塊,蕭索地耷拉著濕淋淋、血糊糊的長發,發間夾雜著水草與沙礫,長發遮住了她的麵容,使劉扶光隻能將注意力放在她的腹部。
像漏氣的皮球,破爛的口袋,明顯可見懷胎生產後的痕跡,隻是,那兒正血肉淋漓地綻著一個巨大的貫穿傷口,一隻斷了觸手的八爪魚寄居在其間,身體儘被染成了腐爛的黑紅色。
劉扶光的眼睫微顫,因為“九子母娘娘”的真實情況,已經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料。
還要動手嗎?
就在他躊躇不定的時候,鬼母身後似有東西不停蠕動,劉扶光凝神去看,卻是一個雪白乾淨,完全看不出鬼氣的嬰兒!
他吃了一驚,那個嬰兒吃力地爬到鬼母身上,張開小小的四肢,猶如依賴的幼獸,牢牢抱著母親。
“媽媽、媽媽……”嬰孩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抽泣著趴在鬼母胸前,“不要殺媽媽,不要……”
劉扶光驀然頓住。
就在這個時候,又有八個一樣的嬰兒,從鬼母身後害怕地出來,要哭不敢哭地抱著母親的身體部位,一抽一抽地嗚咽。
它們……應該說她們,全部都是女嬰。
劉扶光怔怔地放下了手。
他想說什麼,卻有千言萬語,哀傷得不知從何說起。
正當他緘默沉思時,身後的瓦礫廢墟輕輕一動,晏歡一聲冷笑,瞬時斬斷了一根打算借機偷襲的血紅觸手,劉扶光頓時一驚,被他攬住腰肢,往後帶出數米之遠。
看來,鬼母執意要殺死任何靠近她女兒的人,哪怕敵我差距懸殊至大。
“你的老公是死了,我的可還沒有。”晏歡陰冷道,“難道你也想挨宰麼?”
第210章 問此間(三十八)
“你們根本……什麼都不懂……”鬼母喉間,發出嗬嗬作響的嘶啞之聲,“什麼都……不懂……”
劉扶光推開晏歡的手臂,晏歡不欲放人,讓他靠近鬼母,劉扶光執意拿開,走近嗶啵燃燒的殘骸。
“你不是自願受供奉的,”他低聲說,“我知道。”
“除了這個,你還知道什麼……”鬼母呼哧呼哧地笑了起來,“少在這兒假惺惺的,你們都是一樣的人,一樣的……”
固然瀕臨散滅的境地,她語氣中濃烈的怨毒,仍然如同永不止熄的鬼火,燒得人心口發麻。
劉扶光有片刻的沉默,他說:“我不會妄自評判……”
鬼母扭曲地笑道:“你若有心,就來我的記憶裡看個究竟,也讓我瞧瞧……”
她驟然閉口,死白的喉嚨苦苦哽了半晌,一大口黑紅色的血塊從下巴上湧下去。
“……也讓我瞧瞧,你是真善,還是偽善!”
人死後魂魄不散,本就證明這人的怨氣強盛到了一定程度,更不用說九子母這種被當成神明參拜的厲鬼。修士最忌塵緣絆身,沒人會傻到這個程度,敢進入汙穢鬼神的記憶一探究竟的。
她原本隻想將眼前的道士大肆嘲笑一番,不料劉扶光丟開寶劍,上前幾步,真的將溫暖的手指,無比輕柔,同時毫不猶豫地按在她的太陽穴。
“好。”他說。
晏歡急忙喝道:“扶光!”
但劉扶光的動作太快,他沒有聽見晏歡製止不及的聲音,他的眼前瞬時一花,墜入了濃如灰醬的迷霧當中。
記憶其實是不可靠的見證者,人看一樣事物有千百種想法,就同時有了千百種不同的回憶,而麵對一個極儘偏執,極儘暴虐的鬼靈,常人更不可相信他們的敘事。
不過鬼母的記憶,倒不見什麼扭曲異常的地方,隻是顏色十分黯淡,像一出由黑白灰三色組成的劇目。
劉扶光已經看到了劇目裡的主人公。
不大不小的村莊,旁邊穿過一條平靜的河流,微風吹過,麥浪在農田裡翻滾,實在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田園風光,就在這一天,村子裡吹吹打打,娶進了一個新媳婦。
暗色的喜轎載著新婦,像一點大而凝重的汙漬,新郎歡天喜地,麵目卻是模糊不清的。新娘被背下了轎子,跨過火盆,被一堆嗬嗬大笑的男女老少團團包圍著。
“新娘子取蓋頭嘍!”淌著鼻涕的小子拚命起哄,新郎挑起蓋頭,他和劉扶光都看到了一張年輕少女的臉,塗了過多的白霜,抹了太厚的口脂,幾乎像一張沉重掉粉的麵具,遮蓋著她的一切喜怒哀樂。
“新娘子真美呀!”大家都這麼說。
掀了蓋頭,眾目睽睽之下,新娘是要當堂被公公婆婆相看的。喜婆樂嗬嗬地繞著新娘晃悠了三圈,冷不丁地甩出一個巴掌,有力而響亮地拍在少女的臀部,大聲道:“這麼大的胯,是個好生養的哩!”
圍觀的眾人哄堂大笑,新郎自豪地咧大嘴巴,新娘則安靜地顫抖著,不發一言。脂粉刷得那麼多,也分不清她的臉是不是漲得跟豬肺一樣,她隻是垂下了濕潤的眼睫毛,隱隱約約,似乎是個要哭的樣子。
熱鬨的酒席持續了一天,入洞房時,慣例叫新娘吃了生餃子,再問生不生。婆婆是個強勢的婦人,硬叫新娘子吃了整四個生餃子,寓意事事如意,生上加生,新娘子低眉順眼,也都承受了。
直到入洞房前,新娘子洗乾淨了臉,劉扶光才看清她的本來麵容。
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細眉細眼,一口不算整齊的米牙,想來是嘴唇略薄了些,娘姨才給她塗了過量的胭脂。
“……”新郎的嘴唇開合,吐出兩個字,劉扶光卻聽不見他說了什麼,“咱們睡吧!”
他的眉頭一直皺著,這時倒微微一鬆。
是了,新郎叫的那兩個字,應當是新娘的本名,隻是被記憶糊掉了,或許身為鬼靈,九子母也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接下來的過程,劉扶光不能看,更不願看。木床很快就使勁兒搖晃起來,震得嘎吱亂響,聲音大的刺耳,夾雜著女人時斷時續的啜泣,一對粗糙的喜燭劈啪爆著燈花,燭淚映著窗口,混濁得像血。
儘管他現在是旁觀者的虛幻狀態,還是悶地想換空氣。劉扶光轉開視線,去到外間,卻突然驚愕地看見,天上的月光灑下,照著一堆正蹲在窗戶底下聽牆角的婦人婆子。她們一邊聽,一邊毫不避諱地大聲點評,嘻嘻地嚷著“好大的力氣”“新娘子好福氣”之類的葷話。
……什麼鬼毛病!
劉扶光的眉毛擰得更緊,農村的小院簡陋狹窄,他站在這裡,亦覺得天與地都朝他擠壓下來,窒息得隻想讓人離開。
他突然想到了晏歡,倘若那個混世魔星在這裡,不知要為著自己的表情碾死多少人。接著,他的念頭再一轉——這樣的愚昧之惡,想來也是組成晏歡的一部分罷……?
熬過了新婚之夜,新娘子脫下喜服,換上家常的粗布衣服,到這會兒,她就不能再叫新娘子,要改叫新媳婦了。
新媳婦伏低做小,謹小慎微地與丈夫、公婆磨合了一些日子,漸漸流露出了一些本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活潑特性。年輕的姑娘愛花愛俏,在婆婆苛刻高壓的日常打罵下,她笨拙地摸索著經營婚姻的道路,學著討好丈夫,討好公婆。她像村裡的媳婦那樣梳辮子,田壟間休息的時候,偷偷地聽她們是怎麼“把家裡那口子抓在手心裡”的。
看不清麵目的丈夫開始待她好,因為“疼媳婦是有本事的男人該做的”,小家逐步走上正軌,她開始變得愛笑,走路的步伐亦輕快起來,仿佛帶著一陣風,一陣帶著花香的風。
生活好過起來了!新媳婦乾勁十足,在家裡搶著乾活,在田裡不偷懶,勤勤勉勉,坐在廚房的地上,吃起全家人的剩飯來,也更覺得香甜。
然而就在這時,村裡不知為何流傳起了有鼻子有眼的謠言,說什麼呢?說新媳婦不檢點,定是在外麵偷人了!
證據同樣碼得整整齊齊——新媳婦整天笑嗬嗬的,到底在樂些什麼?正經的婦道人家,光是操持家務、勞作農田,就已經累得夠嗆,誰像她一樣,天天擺個輕浮的笑模樣?可見其中必定有鬼。再一個,她小小年紀,為什麼吃那麼多,喝那麼多?豬都知道女人家的食量是很小的,她這擺明在廚房裡開了小灶,偷偷給彆人做了吃食。
更有強力的鐵證,說她一點不知羞恥,見了男人,完全不知道害臊避嫌,反而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人家,這成何體統?還有禮法風氣可言嗎?
風言風語,一夜傳遍村落,對於年輕的新媳婦來說,簡直是滅頂的大災。公公鐵青著老臉,恨毒地瞪著新媳婦,眼神在她青春光滑的臉蛋上剜來剜去;婆婆氣得大罵了一百遍騷蹄子、浪蹄子;丈夫呢,丈夫沒說一句話,他乾脆地取出了一根去了雜枝的柴火棒,遞給他的親娘。
“不守婦道,就是該打!”
新媳婦嚎啕大哭,語無倫次地給自己爭辯,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頭蓋臉地就往她頭臉上砸去。
居然還敢分辯?分辯就是頂撞,頂撞就是大罪!新媳婦,你不孝忤逆,是該死了!
打爛你這張沒遮攔的賤嘴,打爛你這張勾引老爺們兒的賤臉……婆婆邊罵邊打,為了不讓她躲避這趟責罰,丈夫和公公一擁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腳。
到了後半夜,響徹左鄰右舍的慘叫和打罵聲,終於停下了。
新媳婦遍體鱗傷,奄奄一息,差點這樣死去。新婦過門沒幾天就暴斃,傳出去實在不好聽,婆婆勉強給灌了幾天的湯藥。
或許還是年輕,恢複能力強,新媳婦在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總算緩過來了。
她躺了個把星期,村子裡的流言也最終有了結果:原來是村口一個無賴潑皮,慣會在女人身上過嘴癮的,傳了幾天的汙言穢語,終於坐實了新媳婦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錯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後來又釋懷了,媳婦嘛,跟騾子一樣的,要疼更要訓,要不然女人就會爬到男人頭頂作福作威了;婆婆則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婦不順眼,這下總算能給這個小蹄子立規矩,好好殺殺她的威風了。
新媳婦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裡乾活,農家是養不了閒人的。
興許是可憐她的遭遇,也有彆人家的媳婦來跟她搭話,新媳婦臉上還腫著青一塊、紫一塊的瘀血,眼神木然,彆人說什麼,隻敢唯唯諾諾地點頭稱是。
“這麼著,倒是順眼多了,”好些婦人評價道,“看看,規矩還得立!”
新媳婦過門一年,她正與村裡另一個媳婦結伴去田壟上送飯,突然間,旁邊衝出一群揮舞著木棍、掃帚的壯年男子,揪住另一個婦人,即刻便是一頓好打。
婦人措手不及,飯菜滾了一地,她也滾在地上,被痛毆得嚎叫。新媳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大喊救人,趕緊有人把她拉到一邊,好笑地製止她。
“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誰家的媳婦幾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興了,就得請人來拍喜,你彆多事。”
男人們下手愈重,一麵拳打腳踢,一麵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婦嚇得手腳冰涼,她覺得,那聲音活像野獸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懼,便安慰道:“你彆怕,趕明兒呀,你生個大胖小子,你男人會更疼你的!”
新媳婦呆若木雞,一聲不吭,按照拍喜的慣例,隻要女人的丈夫出來散些瓜子棗子,再說些道謝的話,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時間越來越長,直到婦人麵如金紙,口鼻耳內俱溢出血來,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姍姍來遲。
“辛苦,辛苦!”男人禮貌地笑,“辛苦大夥兒了。”
男人們當即停了拳腳,客氣地回禮,然後點點頭,就此散去。婦人的丈夫彎下腰,將其隨意地扛在肩頭,轉身便回了家。
沒過兩天,那媳婦在拍喜的時候傷得太過,以致重傷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遺憾歸遺憾,同時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鄰又是一陣祝賀,說“升官發財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婦怕得睡不著覺,她盯著天上的月牙兒,默默地流淚哭泣。
她不想被人當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裡的“喜事”!
她更加軟弱可欺,以為這樣就能讓丈夫公婆記著自己的好。許是日思夜想,對月祈禱的緣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對她的表情越發不善的時候,她懷孕了。
全家喜氣洋洋,她也覺得自己可以鬆口氣了,婆婆更是難得給了她幾天的好臉色,還為她煮了稀罕的雞蛋,蛋黃挾到兒子碗裡,蛋白挾到媳婦碗裡。
然而九個月後,她生產了,生的是個女胎。
新媳婦氣若遊絲,癱在床鋪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還沒去掉的女兒一眼,便昏了過去。
這是她看女兒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
“你……把大寶放哪裡去了?”
事後,她含淚吞聲,低聲下氣地問丈夫。
“送給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沒好氣地回答。
她心如刀絞,眼前發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
他們的女兒,她的女兒,剛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裡飄著,再沉下去、沉下去……
第三年,她懷了第二胎。
有了頭胎的前車之鑒,婆婆吸取了教訓,很警惕,不再給媳婦吃什麼好東西,頂多管飽。丈夫的語氣亦帶著威脅,他說:“你最好給我生個兒子,不然……”
不然什麼,他並沒有說。
然後生了,又是個瘦小的女嬰。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嬰兒。平靜的河麵上,傳來水花四濺,咕咚的一聲響。
新媳婦不再有盼頭,唯有恨,強烈的恨,從裡到外熊熊焚燒著她!
丈夫捏起拳頭,色厲內荏地叫囂道:“你想造反?!”
新媳婦不再說話,從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現在她摸索著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裡人看見她行蹤詭異,立刻偷偷通報了她的丈夫。
“你媳婦好像瘋了哩!”
瘋了?
瘋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馬上有了計劃,臨近黃昏的一天,新媳婦回到村子的第一時間,便撞上了前來“拍喜”的男人們。
她終究沒能逃過,之前的婦人好歹撐了兩天,她卻剛剛生產完,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當場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議後事。
“祖墳?”婆婆尖銳地叫喚起來,“這種小賤人,還想入咱家的祖墳?!你說說,她來咱家幾年,跟掉進福窩窩有什麼區彆?不短著她吃,不缺著她穿,她倒好,生了兩個賠錢貨不說,還想報複咱們!要我說,直接卷了席子,給她扔到後頭的河裡,喂肥了魚蝦,咱們還好撈一些。”
丈夫悶聲答應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麼,叫住了兒子。
“等等!”她高聲道,隨即隱秘地壓低了聲音,“扔她之前,我還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聞言大驚,“這、這不好吧,這要折壽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麼!你一個大小夥子,陽氣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這身陽氣,壓一壓她那個晦氣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婦,就不怕繼續倒黴,繼續生賠錢貨?”
丈夫被她說動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腳,家裡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樹枝,用刀削得鋒利無比。公婆扛著媳婦奄奄一息的身體,他提著那根尖木樁,一前一後地來到河邊。
新媳婦嗬嗬喘息,絕望地看著他,自己曾經的枕邊人。
“下輩子投個好胎罷,”丈夫簡短地說,“我們也不虧欠你的。”
尖銳的木杆,狠狠捅進女人柔軟的下腹,一頭進,另一頭出。連著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漣漪,搖晃跌宕了好一陣子,還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劉扶光見證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這條深河平時就是他們遺棄女嬰的地方,積年累月,業債與罪孽本來便多,水底為至陰所在,新婦死於黃昏與夜晚交接的時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還活著的時候,怨恨便要將她吞噬了……
種種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變成厲鬼,劉扶光的名字便倒過來寫!
果不其然,新婦死後,第二年的同一天,向來平靜的河流突發水患,淹沒村莊、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頂呼救的時候,厲鬼如影隨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蹤。
這一出世,便可以引動自然異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這三個人,又用鬼氣扯著他們的命脈,讓他們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將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讓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兒子遭難。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還活著,脊椎還能帶著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動,接著,她再吃公婆。就這樣磨死了三個人,連魂魄亦吞儘了。
全村的生靈統統死光,這樣大規模的傷亡,立馬引來了修道者的關注,周邊的城鎮同樣聞風喪膽,懼怕女鬼來吃他們。
與此同時,一位沒有名字,亦看不清長相的修士來到了這附近。他並沒有收了這個厲鬼,恰恰相反,他為厲鬼做了一塊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號,告訴周邊的城鎮,隻要參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婦人就能生下男胎,百靈百驗。
自此之後,鬼母便逡巡在人間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著凡人的信仰與氣運,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實際上,她並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隻是遵循了信徒的願望,不再使他們生出女兒,可憐的女兒,可恨的女兒,可以被隨意拋棄,隨意殺死的女兒。
記憶結束了。
恍若浮生一夢,劉扶光驀地醒來。他睜開眼睛,看到晏歡惶急得發白的臉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滿臉的淚水。
他從晏歡的懷裡坐起來,望向身上抱滿了嬰兒,沉默如墳的鬼母。
“月娘。”他輕聲道。
天空破開濃雲,一輪月光清澈地輝照著大地,弦月靜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懸。
“月娘,”劉扶光又重複了一遍,“這是你的名字,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