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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蓮鶴夫人 90307 字 8個月前

第211章 問此間(三十九)

鬼母粗重地喘息,從她喉嚨裡吐出來的氣,俱帶著沉悶粘膩,恍如溺水般的雜音。

她不說話,劉扶光站起來,望著她的孩子:“這些裡麵,應該沒有你的親生女兒,對不對?”

月娘長久地閉口不言,堅忍如寂寂的磐石,她突然粗聲道:“我的女兒!哈哈,我的女兒……她們才剛剛出生,七竅的靈光都未長全,能知道什麼!渾渾噩噩地生,渾渾噩噩地死,就算我要尋她們,她們也早就化得無影無蹤,隻能去魚肚子裡尋了!”

兩行淒厲的血淚,自她的下頷汩汩滴流。鬼母望著眼前的兩個人,除了許多年前遇到的那個道士,這是唯二兩個令她無法看出根腳的生靈。

白衣的男人進入了鬼的領域,看到了自己全部的過往。她能感覺到,他的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哀傷,她以為這隻是針對她的痛苦和哀傷,但有那麼一個瞬間,她聽到了對方劇烈波動的心聲,顫如哭泣。

——太多了,同月娘一樣處境的女子,實在是太多了……

他分明為她落了淚,也為數不儘的她落了淚。

那一刻,她忽然原諒了他。

有什麼辦法呢?畢竟鬼就是這麼可悲的東西啊。給它們一點微薄的溫暖,鬼就會如饑似渴地吮吸,就像農家養的土狗,即便打斷了腿,打瞎了眼,隻要一個隨便的口哨,土狗還是會搖著尾巴,朝主人一瘸一拐地追過去。

“你想讓她們變回人身嗎?”劉扶光溫柔地問。

月娘猛然抬頭,死死瞪著他。

“她們這個狀態,投胎已經沒法子了,”他繼續解釋,“鬼氣已經形成了實體,投入輪回,就等於要讓她們魂飛魄散……”

“你能做到?!”月娘嘶聲發問,“你是什麼意思,你有法子讓小寶她們做回人?!”

血紅的眼珠幾乎瞪出了眼眶,鬼母的神情難以置信。

做鬼好,還是做人好,也許對這個問題,人人有不同的看法,但對於月娘來說,做鬼是無法享有俗世的幸福的。鬼靈吞咽著血腥的供奉,行走在無光無人的黑夜,隻有沉浸在怨氣與死氣裡,才能獲得活動的力量。

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倘若她的兩個女兒還在,她會怎樣地疼愛她們。她要看她們在陽光下嬉鬨翻滾,穿好看的花衣,玩時興的玩具。鬨得煩了,她就去集市上買一點昂貴的蜜黃色砂糖,糊住她們聒噪的小嘴巴……

她的女兒,一定有最明亮的眼睛,最燦爛的笑容。

晏歡問:“你要幫她們討封?”

劉扶光笑了:“其實很簡單的,她們的年紀畢竟還小,讓她們忘記自己為鬼的身份,再送去好人家教養,就算是鬼胎,也能如常人一樣長大。”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那也得她們心甘情願地離開你才行。”

月娘陰寒地道:“不管是不是心甘情願,她們都得走!我一個也不留下。我的血債罪業,我自一力承擔,不礙著旁的人!”

女嬰們頓時哇哇大哭,她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她們幼小的身軀快要裂開了。無論多麼鐵石心腸的人,聽了這樣的哭聲,都得麵色不忍地轉過頭去,但月娘猶如頑不可摧的山岩,冷硬地不回應。

晏歡虛虛攏住劉扶光的肩頭,把他帶到一邊,示意借一步說話。

“你看到了什麼?”他問。

劉扶光無言地掏出一枚空白玉簡,貼在額頭上,將神識灌輸進去,半晌,他把玉簡遞給晏歡。

“你看。”

晏歡借過玉簡,抵住片刻,他拿開,將餘溫尚存的玉簡收回自己的袖子,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和她一般遭遇的婦女,俗世中數不勝數。”他靜靜道,“你救了這一個,怕隻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

他罕有潑劉扶光冷水的時候,劉扶光本就憋了半天的氣,聞言頓時心頭火起,沉聲道:“那你身為至惡,又在這起到什麼作用了?救了這一個,總好過什麼也不救!”

晏歡沉默不語,氣氛一時冷滯。話出口,便如箭離弦,衝動之下,劉扶光說了刺耳的言辭,說完又覺得後悔,他轉頭看向彆處,也沒有再出聲。

良晌,晏歡輕聲問:“扶光,你怪我麼?”

劉扶光不回答。

晏歡自嘲般笑了笑:“是的,我是至惡,諸世罪業儘融於一身。但大海容納百川,何時見它管控百川是如何發源、如何流淌了?”

見劉扶光的眉頭輕輕一顫,他接著道:“我並不覺得九子母如何可憐,因為我沒有名為憐惜的感情。你看,我們之間經曆了多少事,多少時光,我才這麼蠢笨、勉強地學會了愛你……”

他小聲說:“我沒有唬你,扶光。陰陽相互廝殺排斥,又相互依偎共生,男女亦是如此。但根植、發源於女子的孽債血海,是連我都覺得龐大癡肥,並且不可渡解的,即使你是至善。”

“……所以,你對我說,救了也無濟於事,是什麼意思?”劉扶光轉過臉看他。

晏歡無奈一笑:“我警告你,是怕你犯傻,扶光。我怕你還要散儘一身心血,去爭這個義氣,而那將是無儘的戰爭……漫長的光陰過去,輪回裡不會產生任何贏家,隻有你,傻乎乎地犧牲了自己。”

劉扶光很久沒有說話,半晌,他忽然泄氣地歎息,低聲道:“我不傻,我不傻就不會和你站在這,滿世界亂跑了。”

晏歡一愣,笑道:“……你說得也是。”

說完,他徑直走向鬼母,鬼母見到他來,頓時警惕,斷了兩根觸須的八爪魚倏然長大,牢牢包住了懷裡的眾多嬰兒。

“九子鬼母,”晏歡直截了當地說,“你想要機會,我就給你一個機會。”

月娘目光陰沉,帶著幾分隱隱的恐懼,盯著眼前的黑衣男人。

此時此刻,明月逐漸西沉,她已經聽見了空氣的震動,與幽冥中傳來的鐵鏈撞響。

與普羅大眾所傳說的不同,死後的世界其實並不存在,或者說,它即使存在,也不是為了普通人的靈魂而設立的。

人有人仙,鬼修得道,自然也能晉升成為鬼仙。諸多鬼仙建造了鬼城酆都,主張“幽冥鬼事,活人勿近”,他們注視著一切在人間作亂的厲鬼猛鬼,一旦出事,不用尋常修士出手,他們自然會排遣黑白無常前來捕捉。

九子鬼母為禍多年,然而她怨氣太重,實力太強,更有周邊諸多城鎮,將她視為正神參拜,酆都使者根本不敢踏足她的領地,鬼仙坐鎮大本營,亦無暇抽身。眼下她重傷式微,那些酆都爪牙嗅到了機會,便要來抓她前往鬼城受審了。

……當然,一開始,她也把眼前的兩個人當成了初來乍到的黑白無常,但交上手了,才發現根本不是一回事。這兩個人的力量,縱然鬼仙親臨,也隻有吃癟的份兒。

現在,他說要給自己機會,那是什麼樣的機會?

“我和他,”晏歡伸出手掌,示意劉扶光,“就來公開審理你的平生所為。”

“你。”他瞥向一直呆呆吃瓜,把自己變成隱形人的金翠虛,“來當刀筆吏。”

金翠虛:“啊?哦……啊?”

金翠虛呆滯地撓著頭,隻覺得這一晚的情勢委實跌宕起伏、峰回路轉,讓人又刺激又費解……啊頭好癢,我不會要長腦子了吧?

“什麼、什麼是刀筆吏?”她結結巴巴地問,“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刀筆吏是乾嘛的,但我當這個要乾什麼呢……”

“把我們的話記下來就行了,”劉扶光溫聲解釋,安慰地按在她的肩膀上,“去吧。”

金翠虛一頭霧水,但還是掏出厚厚一遝黃紙,拿出她畫符的朱筆,站在兩人一鬼旁邊,來回張望。

劉扶光站在左邊,晏歡站在右邊。劉扶光雙手拂過,出現一副雪白如月光的桌案,他慢慢坐下,晏歡並起兩指,往左手掌心一拍,同樣出現一副漆黑如子夜的桌案,他跟著一坐。

金翠虛忽然發現,自己好像也有了座椅和擺放紙筆的桌麵,她趕緊也坐下,於是,這片奇異的廢墟上,便有了一個簡陋的公堂。

與此同時,黑白無常提著勾魂索、哭喪棒,亦遠遠地飄過來,等待捉拿重傷虛弱的九子母娘娘。

黑無常沉沉道:“九子鬼母一世威風,不知是誰有此道行,竟能重傷了她。”

白無常嬉笑道:“不管是誰傷了她,她都免不了要去酆都受審,橫豎沒法逃過的!”

走到近前,他們卻詫異地看見了那神奇的一幕。

白無常不可思議地問:“好大膽子,誰敢假冒黑白無常?”

黑無常用哭喪棒攔住他,凝重道:“不對……彆過去!那不是假冒!”

“阜溪王氏,”因為月娘前夫已死,劉扶光仍用本姓喚她,“你有何冤屈,儘管道來!蒼天為鑒,明月作證,你儘可以為自己做主。”

王月娘渾身一震,刹那間,她陡然感到了一股意誌,一股至高無上、不可抗拒的天意降臨在了她的身上,悉數驅散了無時無刻不糾纏在她腦海裡的怨毒戾氣,使她的神誌無比清明。

“民女……王月娘,”她慢慢地開口,“自幼家貧,父母為求生計,將我賣予同村王穀做童養媳……”

遙遠的記憶水落石出,她的語氣從猶豫到肯定:“他對我動輒打罵,使我做粗重農活,手骨骨折,也不能求醫問藥……我在他家熬過幾年,本想一死了之,不料他徒生大病而死,我的父母又將我領回去,隔年收下彩禮,再將我賣予鄰村張氏……”

她說一句,金翠虛急忙記一句,滿紙字跡龍飛鳳舞,鬼畫符一般。

說到張氏二字,月娘的眼神再度回歸血紅暴虐:“那鄰村張氏,一家三口,是我死了也不能放過的畜生!同村的無賴捏造我的汙言穢語,他們不僅相信,還將我毆打至半死,事後毫無悔改之意!此地熱衷的拍喜風俗,不知就這樣打殺了多少女子,也幾乎打殺了我!張氏溺殺了我的兩個女兒,又使尖槐木將我活活穿腹,扔下河水!我恨毒了他們,我恨、我恨、我恨!我……!”

顛三倒四地說到最後,她發出屬於鬼母的雄渾咆哮,濕發如活蛇飛舞,險些失去理智。

“等等!”劉扶光緊急打斷她,“慢慢來、慢慢來,你不要著急,跟著我一塊捋。”

嘶吼了一通,月娘氣喘如牛,向後癱倒。

“你年幼為父母所賣,而且賣了兩次,對不?”劉扶光對金翠虛道,“記下來,此為第一樁不公,父母隨意買賣、處置親生骨肉,人倫不容。”

金翠虛埋頭唰唰唰。

“你尚且年幼,卻做了成年男子的童養媳,他還對你肆意虐待,此為第二、第三樁不公。”劉扶光道,“接著,你又去了張氏家中做新婦……他們打罵你嗎?”

月娘一愣,點點頭。

“第四樁不公,再記。”劉扶光示意,“流言蜚語,毀人清譽,這便是第五樁;張氏一家為了莫須有的罪名處置你,此為第六樁;三人事後毫無悔改之意,不知廉恥為何物,第七樁。”

他這麼零零碎碎地拆分罪名,作為另一名主審官,晏歡一聲不吭,隻是忍俊不禁地低著頭。

劉扶光再沉吟道:“然後,他們參與了‘拍喜’的殺人陋俗,須知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他們憑何逃脫製裁?第八樁。張氏為求男胎,不從自己身上找精損腎虧的毛病,反而怪罪妻子,自然算作第九樁;張氏身為人父,反而人性淪亡,親手溺殺自己的女兒,並且接連兩次,禽獸不如,第十、第十一樁。”

“對了,”他忽然想起來,“你生產過後,有沒有內心鬱塞、情誌失調,極容易因為日常小事流淚、悲觀的問題?”

月娘愣愣點頭。

“是了,”劉扶光若有所思,篤定道,“產後調養不當,又有喪子之痛。你必然是得了婦女會在生產後普遍發生的精神病症,那個叫,產後,嗯……”

他正在思索,打算當場現編個名字出來,晏歡從右邊探過身體,提示道:“抑鬱。”

“啊?哦!”劉扶光一拍桌案,“產後抑鬱!你得了產後抑鬱。所以,你的精神就不能自理了。”

月娘兀自呆滯,完全聽不懂這在說什麼。

“接下來,又有虐殺謀害、愚昧殘忍的十二、十三樁……”劉扶光掐指計算,“行,就算十三樁重大不公。”

他轉向晏歡,整肅容色,嚴厲道:“由此可見,王月娘生前淒苦,蒙受了重大冤屈,又有張氏選擇槐木尖刺,再將她投下深河,造成她死後魂魄不寧,煉成厲鬼。其後她殺人報複,一為鬼性凶殘,二為情有可原,因此,我主張寬大處理。”

晏歡收了笑容,望向王月娘。

“王氏,說一千、道一萬,有件事,我須得讓你知曉。”他緩緩道,“凡人拜你為九子母娘娘,你倒也儘心儘力,受著人血供奉,收著他們不願要的女胎。你在這積累了十幾年的威望,同時導致方圓千裡之內陽盛陰衰,女子稀少,男子眾多。這些無妻可娶,就在市井間糾集成群、興風作浪,犯下諸多命案的男子,我暫且不管,且說牙行的空前興盛——”

他盯著王月娘,好奇地問:“有多少輾轉千裡,被拐子賣來這裡的無辜女子,被虐打,被奸汙,遠離父母家人,受儘摧殘,是因你的緣故,你數過嗎?”

王月娘遽然發抖。

“……我反對!”劉扶光拍案喝道,“難道沒有王月娘,沒有九子鬼母,這裡的人就不會墮殺女胎,不會導致陽盛陰衰了嗎?這件事上,她確實有責任,可她並非全責!九子母娘娘不過是借口,是遮羞布,如果此地的人覺得保男胎,殺女胎是殘忍無情的荒謬觀念,他們如何敢奉九子母為正神,還對她心悅誠服?”

晏歡聳聳肩:“嗯……確實說得有道理。可是,你直接殺掉的人也不少了罷?不提那些不給你血食供奉的人,要來除去你的修道者,就說那個……想偷看你,最後卻自戕而死的女孩,你敢說自己沒有責任?”

王月娘臉色慘白,咬牙道:“其他人我認,但那個姑娘,我無意害她。她是偷偷窺見了我的真實樣貌,雙目被厲鬼之氣入侵,在幻覺裡經曆了我生前的一切,最後承受不住,才自殺的……我沒法救她,我若觸碰她,隻會讓她死得更淒慘!”

“好罷,”晏歡漫不經心道,“即便不算張氏村的幾百條人命,不算她,不算那些被拐來牙行的女子,不算死在性狂躁的賤民手裡的人命,你前前後後,也殺了……嗯?倒是不多,八十九名信徒。”

他挑眉,看向劉扶光:“怎麼算?”

劉扶光躊躇良久,咬緊了牙關。

“世情如此,世人總對女子嚴苛,待男子寬容。”劉扶光低聲道,“我今日若要偏袒女子……”

晏歡笑了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你若非要偏袒,那也行吧。”

“畢竟,王氏有產後抑鬱,又是腦子不清楚的厲鬼,”至惡拍板道,“精神沒法自理,發作起來,更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了。”

月娘一語不發,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自己的判決,聽見這話,不由啞然抬頭。

“你身受十三樁重大不公,故而減去你銅柱、刀山、冰山三獄之刑!”晏歡喝道,“至於你縱鬼行凶的惡行,原本應該雷劫加身,劈滿整九百道。不過,念及你接連喪子,產後精神失調,不能自理,便以緩刑替代。”

劉扶光接著說:“阜溪王氏,現判你散去一身修為,及凶狠戾氣。你不再是厲鬼,而是需要在人間服刑的魂靈。”

他想了想,道:“育嬰堂,王氏月娘,帶上你的九個女兒,你須得在人間開滿兩百年的育嬰堂,收養撫育無辜遭棄的女嬰,不得敷衍憊懶,不得草率了事。兩百年後,刑期方滿,你才能得以解脫,贖清自己的罪孽。你明白了麼?”

金翠虛落下最後一筆,天空雷聲爆響,一條細長雷龍瞬間飛下,一口銜住這份完整的記錄,轟鳴著回到了天上。

第212章 問此間(四十)

白衣男子說第一句話的時候,白無常還在愣神不解。

“你攔著我做甚?”鬼差對同僚不滿道,“這幾人做鬼做神,不知在搞什麼名堂,若是耽擱了時機,上麵問起來……”

他蒼白一片,沒有眼珠的雙目,驀然睜大。

他已說不出一句話。

天道之威瞬時淩駕!黑白無常垂手肅立,眼觀鼻,鼻觀心,他們像鵪鶉一樣縮著脖子,也試圖把自己變得像鵪鶉一樣柔弱無害,大氣不敢再喘一下。

鬼母開始自陳冤情,白的那人一麵聽,一麵嗯嗯點頭,又將鬼母生平經曆零零碎碎地拆了,痛惜地稱作“十三樁大不公”,聽他話裡的意思,竟是因為這個,就要將九子鬼母所做惡事一筆勾銷。

白無常聽得呲牙咧嘴,酆都判官數以萬計,從沒有哪個,敢將案情斷得如此輕率寬容,偏偏黑的那人一點都不反對,臉上充滿了匪夷所思的認同,好像對方說什麼都是正確的,無懈可擊的。

“……鬼案交予酆都,這可是從古至今的慣例,”白無常聲若蚊蚋,微弱地抗議道,“他們怎可越俎代庖……”

“你要死了……”黑無常緊閉嘴唇,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還不快點閉嘴,信不信他們抬抬手指,就能把你按碎?”

他們雖是同僚,但黑無常做鬼差的時間,要比他長一百二十年。白無常無法,隻好繼續立在原地,老老實實地聽著。

聽到最後,那二人不僅做主免去了鬼母的煉獄酷刑,更判除她的厲鬼身份,最令鬼差們感到驚駭的,是他們居然準許鬼母在人間長居兩百年的光陰。

假使隻消“開設育嬰堂”,便能留居凡塵二百年,那酆都的億萬厲鬼冤魂,縱使掙得魂飛魄散,也要拿育嬰堂擠滿凡人的世界了!

天雷來了又去,判決生效,清明的月光照耀而下,屬於汙穢鬼神的血腥怨氣,儘數飛上一望無際的蒼穹。水草沙礫簌簌而落,濕嗒嗒的八爪魚“啪唧”落在地上,王月娘起身時,又是那個細眉細眼、米牙潔白的年輕女子,一身發白的藍布衣裙,在月色下近乎漾出了銀子的柔光。

“我……”她望著自己的雙手,指甲平鈍,手指變形,覆蓋著常年苦熬的老繭,可這畢竟是一雙正常的手,可以擁抱女兒的手,而不是屬於厲鬼的滴血利爪。

她茫然地喘息,望著劉扶光與晏歡,太多的情緒堆積心底,根本說不出來話,過了好一會,她喃喃道:“……可是,我白天不能照顧孩子……”

劉扶光微微一笑:“為何不可?你要在市井間生活,自然可以白日行走。”

黑白無常大為震悚,這人隻說了一句話,就給了鬼靈能夠白日行走的特權!

“育嬰堂也要用錢財支撐,”晏歡道,“你做九子母娘娘這些年的積蓄,他人上供的金錢珠貝,仍留歸給你用。銀錢若要短缺,你是鬼,弄錢的方法有多少種,不需要我教了吧。”

你這又跟教唆有什麼區彆!黑白無常咬著嘴唇,忍得好辛苦,到底沒喊出聲來。

月娘深深下拜,泣不成聲:“民女……多謝兩位恩人,我一定不負恩人的期望……”

劉扶光走到她身前,低聲道:“你快起來,我還有一事,得問問你。”

月娘含淚望著他。

“在你的記憶裡……”劉扶光含糊地說,“我看到一個人,一個麵目不清的修道者,他給你做了神位,讓周圍的城市供奉你……這個人是誰?”

月娘一驚,她凝神細思,目光亦恍惚了一瞬,回過神來,她為難地搖搖頭。

“不敢隱瞞恩人,”她愧疚地說,“但我那時心魂紊亂、神誌破碎,心中唯有複仇、殺戮的念頭,壓根沒有看見對方的臉,隻是他說什麼,我覺得遂了心意,便跟著做什麼。”

劉扶光“唔”了一聲,若有所思,月娘急忙從懷裡掏出一塊神位,遞給劉扶光。

“但他昔日為我做下的神位,我是一直帶在身上的,恩人看看,可有幫助?”

劉扶光眼前一亮,這好歹是個線索。

他收下神位,感謝道:“不錯,這個也可以!”

走之前,月娘一眼看到不遠處站得板直的黑白鬼差,她對酆都這些使者向來沒有好臉色,見他們木愣愣地杵在那兒,心裡冷嗤一聲,並不替他們說一句話,隻是對劉扶光和晏歡千恩萬謝,拜了又拜,自帶著她的九個女兒,離開這片是非之地,去紅塵中服役了。

月娘離開不久,劉扶光轉向金翠虛,正對她連連誇獎,一抬眼,忽地看見兩個閉嘴當啞巴的黑白無常,不由驚訝地“咦”了一下。

“黑白無常?”

晏歡看都懶得看,隻盯著劉扶光回答:“酆都來的。”

世界海裡運轉著三千小世界,鬼仙創立酆都,它卻不僅僅是一座城市那麼簡單。酆都獨占一界,像黑白無常這樣的鬼差,便能利用幽冥,穿梭在各個世界當中。

見他們提到了自己,黑白無常硬著頭皮過來,遠遠地行禮拜見:“兩位大人,我們……”

“你們是來抓九子母的?”劉扶光打斷令人尷尬的客套,“看來,你們這次要無功而返了。”

黑無常的臉孔泛著死亡的黑氣,他的表情常年僵硬如棺材板,這時候卻硬是擠出了一個笑容,低頭道:“大人如何決斷,我們不敢乾涉。”

白無常從沒見過他這樣和藹客氣,心裡愈發吃驚。

劉扶光問:“既然你們追捕九子母,想必也知道此地墮殺女胎、拐賣強娶的風氣吧?對於這些人,鬼差又有何見教?”

黑無常嘴唇蠕動,低聲道:“……大人明鑒!酆都隻關押凶鬼戾魂,凡人的魂魄,死後自行散去天地輪回,並不與我們、我們相乾……”

如果他還活著,這時候的冷汗,隻怕要順著腦門和後背嘩嘩亂淌,將他濕成一條河了。

劉扶光皺眉道:“我怎麼不知,酆都何時多了這種規矩?”

他提出這個問題,不僅黑無常嚇得腿肚子發軟,表情活像死了爹,尚且一頭霧水的白無常,都訥訥不言,麵露為難之色。

“這個、這個……”黑無常絞儘腦汁,隻想保住自己的命,“回稟大人,這個……”

晏歡目光陰鷙,劉扶光好像明白了什麼,輕聲道:“你直接回答,我保你們無事。”

黑無常低下頭,盯著自己半透明的腳尖,儘量不帶一絲感情地說:“……回稟大人,自從六千年前玄日淩空,濁心天殘的病症流毒諸世,以致魔修橫行,妖鬼禍亂。厲鬼出沒害人的事件,比吃飯喝水還要常見。酆都無力看顧凡人的魂魄,隻得一力緝拿、緝拿凶惡為禍的鬼靈……”

縱然他已經隱去了“鬼龍”二字,晏歡的神情,還是駭得他三魂出竅、七魄潰逃,嘴唇囁嚅之間,慢慢的沒聲兒了。

劉扶光沉下了臉,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去,終究什麼都沒說。

晏歡做小伏低地道:“沒事,讓我跟他們講。”

他走向兩名鬼差,望見他來,白無常還好,要是沒有哭喪棒支撐,黑無常早已跪倒在地,匍匐發抖了。

“好好站著,”晏歡說,“他既然發話,我就不會對你們怎麼樣,何必做出這副死人樣子?”

不等鬼差回話,他忽然一笑,怨毒道:“哦,我忘了,你們早已是死人,自然不會再怕死了。”

黑無常幾乎嚇得嚎啕大哭,白無常的臉上塗著腮紅,現在,那兩塊血紅,也快跟牆皮一樣慘白了。

“在凡人的傳說裡,無論是何原因,將嬰兒溺死、拋棄的人,死後都得下石壓地獄,被巨石從上方砸成肉醬,永遠重複這一過程。而拐賣的、奸淫的、強娶的,死後則要下到油鍋地獄,皮開肉綻,響如鞭炮。”晏歡麵無表情地說,“不過我也知道,酆都雖有石壓地獄、油鍋地獄,針對的卻不是凡人,很好,你們給我聽清楚。”

他漠然道:“以前不管凡人,從今往後,你們就得管了。方圓千裡內,我要看到該罰的人挨罰,你們聽懂了嗎?”

白無常兩股戰戰,幾欲癱倒:“可是、可是那些人的陽壽還未儘……”

“陽壽未儘,你不會拘生魂麼?”晏歡奇怪地問,“是不是還要我教你啊?”

拘生魂,說得好聽叫拘生魂,說難聽點,那不就是殺人嗎!兩名鬼差快昏過去了,黑無常發抖道:“大、大人,求大人法外開恩……如此一來,方圓千裡隻怕留不下幾個活人了啊大人!一兩千數,我們還可應付點卯,可這一兩萬、一二十萬,縱是殺人魔王再世,又如何做得下手!”

晏歡笑了。

“要是嫌累,你們大可以多喊幾個酆都的人過來,幫你們一塊拘。”他湊近了,歎息道,“否則要我來做,這事就不是石壓、油鍋那麼簡單了,到時候,隻怕那些人求著下地獄都求不及。想想看,其實你們是在幫這些人,是在積德啊。”

黑無常突然明白了,這魔王,這極惡的大神,實際上是在發泄自己的怒氣。他恨他們,竟敢當著至善的麵揭穿他的畫皮,所以,他一定要把這股恨意和殺意,發泄在無辜……並不無辜的人身上。

他咬牙道:“既如此,求大人寬限些時日。卑下……一定將大人的要求傳達給酆都。”

晏歡冷漠道:“好好乾,彆讓我失望。酆都的鬼仙一定清楚,惹我失望,他們會變得怎麼樣。”

說罷,他本該轉身,回到劉扶光身邊,但晏歡停在原地,無法積攢邁步的勇氣。

一時之間,他不敢回頭,去看劉扶光望向自己的眼神。

第213章 問此間(四十一)

懦弱是惡,逃避也是惡。

但晏歡還有什麼懦弱、逃避的餘地?他轉過身,準備迎接劉扶光的責難和失望。

出乎他的意料。

劉扶光已經不再看他了,他正與金翠虛說著話,修長如玉的手掌輕輕按在對方肩頭,臉上帶著鼓勵的微笑。

一瞬之間,晏歡的情緒從懼怕,燃燒為暴烈嫉恨。

他什麼都能忍受,劉扶光給他的一切恨、一切痛、一切苦……一切火燒冰刀般的眼淚,他全如饑似渴地啜飲了,獨獨有一樣,他無論如何也沒法忍受。

劉扶光的忽視,再加上將本應屬於他的注意力,慷慨地分予他人!

……偏偏他什麼都不能做。

他不動聲色地收起猙獰的嘴臉,和顏悅色地走到跟前。

“……你有此誌向,很好啊,”劉扶光望著金翠虛,隻有晏歡才能看出,他此刻的笑容實則暗含憂慮,“隻是如此弘願,卻實在難以做到……”

金翠虛咧嘴一笑,頗具元氣地一握拳頭:“事在人為!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過去,總會看到成果的吧?像月娘那樣的女子,俗世裡不知還有多少,她們是女子,我也是女子呀!我又有餘力,又有時間,我這樣的修道者不為她們出頭,還有誰肯幫她們呢?”

劉扶光點了點頭,把鬆紋劍還給她,溫柔道:“你是個好孩子。”

金翠虛臉紅了,撓著頭嘿嘿一笑:“出來這麼長時間,我也該回去給師門複命了!扶光哥哥,晏、晏大哥,多謝你們幫忙解決九子母娘娘的難題!”

她湊近了,小聲說:“我曉得,你們一定不是普通修士,對不對?我不會把你們的事告訴師門的,他們有的人……”

她的神情黯淡了一瞬,複又笑起來:“他們有的人很不像話,肯定要來叨擾你們,那我不就恩將仇報了?”

劉扶光笑道:“好,就按你說的。”

金翠虛最後朝他們再揮揮手,蹦蹦跳跳地踩著滿地月光,踏上飛劍,“嗖”地飛遠了。

修道中人萍水相逢,不必於分彆上依依不舍,劉扶光也習慣了。晏歡佯裝若無其事,問:“你在擔心她,為什麼?”

“……到底是年輕。”劉扶光收起笑容,望著天上被劍氣劃破的流雲,“她居然說,要渡儘天下女子,使其不再受困厄,遭苦難……”

晏歡本來想爆笑出聲,又想到這會自己應該夾起尾巴做人,急忙噤聲,僅是簡短地道:“她不懂。”

“她確實不懂,”劉扶光輕聲說,“修道者之間,多數以強者為尊,勉強還能緩解一二。可凡人的世界,有多少吃人禮法、教化規矩,都是根植在女子血肉之上繁衍生事的?”

“君王掌控臣民的生死,父母掌控兒女的生死,丈夫掌控妻妾的生死,主人掌控仆婢的生死——難道人生來有彆,一種人就能比另一種人更尊貴嗎?這都是戾氣和業債啊。但凡被欺壓的一方,心中必定懷滿怨恨,倘若這股怨恨不敢向上發泄,那就得發泄在比他更加低微的人身上。”

晏歡緩緩開口,道:“細數光陰紅塵中的最低微者……”

“——妻妾、女兒、奴婢、娼妓。”劉扶光苦笑,“才華無法施展,天資不得珍重,人身毫無自由,尊嚴和生命,都在禁錮奴役中凋碎……千秋萬代,這樣龐大的孽障,難道是誰能夠化解的嗎?”

他低聲說:“即使身為至善,我都不敢誇下如此放肆的海口。倘若金翠虛是男兒身,我一定會批評她太不知天高地厚……”

晏歡沉默片刻,道:“這她自己選擇的道,她若不是心甘情願,沒人能替她做決定。”

劉扶光低頭不語,他信手拋咒,將被打成廢墟的房屋街道一一還原,一麵心不在焉地走,一麵掏出月娘遞給他的神牌,借著月色細看。

他忽然站住,目露意外之色。

“嗯?”

晏歡急忙問:“怎麼了?”

劉扶光舉起手裡的神牌,皺眉道:“這東西……”

晏歡接過來一看,那神牌並不是十分誇張華麗,需要雙手捧住的神位,而是小小的,非常樸素袖珍的模樣。寬度不過四指,長度不過一掌,中間厚,兩邊薄,上刻“九子母娘娘”五個字,被血和戾氣浸泡了太久,早已看不出原貌,唯有鋒芒均勻的鬆紋,還依稀可見。

晏歡道:“嗯,寬四指,正是一把劍的製式。”

“那你想的跟我一樣,”劉扶光道,“這東西,真像是從一把劍上斷下來的。”

什麼劍?

望著上麵的紋路,劉扶光立刻想起了方才還被他握在手裡的劍,一把更嶄新,更鋒利的劍。

鬆紋七星劍。

“再去旁的地方瞧瞧罷,”劉扶光道,“一個月娘,還算不上善惡廝殺的錨點。”

·

數日後,二人翻越山嶺、跋涉平原,聽聞一處江岸有大妖作怪,殺人不知凡幾,便打算趕過去一探究竟。

站在雲頭遠遠觀望,劉扶光便已看到八百裡大江水勢洶湧,在天邊滾成一道白練。再靠得近了,他赫然望見江心中央,立著一尊猶如巨塔般的妖魔。其人身螺尾,妖氣衝天,從螺殼中伸出成千上萬道鞭須,正狂笑著戲弄著半空中征討它的修士。

對比起妖魔的碩大體積,踩著飛劍的修士,便如一粒小小的蜂子,艱難鏖戰、苦苦支撐。

劉扶光忽然困惑:“哪裡來的哭聲?”

真的,即便是波濤洶湧的水浪,妖魔嘶啞狂妄的大笑,都未能擋住那源源不絕的哭聲,而且這不是一兩個人的哭聲,細聽之下,盈千累萬的尖銳哭聲,就像瘮人的冰雹豪雨,沒有一刻中斷地潑灑而下,聽得人氣血翻湧、心悸耳虛。

晏歡慌忙捂住他的眼睛,“扶光,你且不要看,我很快下去解決它……”

劉扶光皺起眉頭,推開他的手。

——他這才看見,妖魔的螺殼畢竟不是完全光滑的,那浮島般巨大的螺殼,上麵鑲滿了女人冤死的臉孔,一張疊著一張,一麵擠著一麵,層層疊疊、密麻無窮。現在,隨著主人的劇烈起伏的動作,冤魂遭到碾壓推搡,便不顧一切地張大嘴巴,發出嚎叫的哭聲。

劉扶光:“……”

他嘴唇微動,下一秒直接吐了。

晏歡嚇得不行,手忙腳亂了一陣,最後想起來從源頭解決,便飛速化作本相下去,撐開巨口,嚼都來不及嚼,猛地吞了個乾淨。

那妖魔陡然感到天黑了,還在龍口裡徒勞掙紮,不料天與地全都無可抵擋地朝它合下來,轉瞬之間,螺殼碎成齏粉,肉身擠成粘漿,千年妖元,俱化作一腔血水。

成千上萬的祭品冤魂,如洪流般衝向蒼穹,淹得天空日月無光、黑雲結塊,轟隆隆地下起了雷暴雨。

晏歡回歸人身,正欲回到愛侶身邊,忽然似有所感,低頭一看,先前那鬥妖的倒黴修士,還在咆哮的江水裡上下沉浮。

想到劉扶光多日來待他若有若無的漠視,晏歡難得做了次好事,招招手,將人撈上來,打算利用這個倒黴蛋,樂顛顛地帶回去給劉扶光看。

結果人一上來,晏歡卻意外了。

“卿……扶光!”晏歡道,“你看這是誰。”

劉扶光正在調息,聽到他出聲呼喚,便睜開眼睛,一眼看到衣發俱是濕透,臉孔慘白,還在往外無意識吐水的金翠虛。

“糊塗!”他急忙站起來,為她輸入靈炁,護住重傷的心脈,“築基期的修為,怎麼敢跑來對抗元嬰期的大妖!”

天空陰冷,雷雨不歇,他按下雲頭,在山林找了一處乾淨的地方,釋放辟水咒,再讓晏歡招來熱夏之風,烘乾了她身上的水,用厚毯子包著。

劉扶光又切了半顆自己常用的丹藥,用淨水化開,喂給金翠虛喝了。

不消片刻,年輕的道士便睜開了眼睛。

“扶光哥哥……?”金翠虛朦朧道,“還有……呃,那個誰,我是在做夢麼……”

聽到這句話,“那個誰”的臉,頓時垮得可以夜止孩啼。

“不是做夢,”劉扶光嚴肅地說,“得虧你運氣好,遇到了我們!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裡,還隻身一人,跑去跟大妖打鬥?”

金翠虛清醒過來,她看看劉扶光,又小心地瞥過晏歡,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垂下頭,抿著嘴不說話。

劉扶光看她的麵龐,心脈受損,確實導致她麵孔蒼白,但她眉宇間的黯淡之情,以及下眼長期疲憊的淡淡烏青,可不是妖怪能打出來的。

“半月以前,你還在尋找九子母娘娘,”劉扶光慢慢道,“現在,你又跑來跟這個——”

“……鎮江之主,”金翠虛道,“它自號鎮江之主,實際以人類的供奉為生。這裡慣有春秋兩季的捕魚期,每逢那時,它便霸住江麵,要求漁民上供。它不要童男童女,隻要十六七歲的童貞女子,吸取她們的元陰修煉。”

她的聲音低下去:“倘若那些女子運氣好……會被它在玷汙之後生吞活剝。”

“這麼說,是有運氣不好的情況。”晏歡道,“聽你的口氣,被它顛倒一下處理順序,也是常有的事了?”

劉扶光警告道:“晏歡。”

龍神舔著嘴裡的螺肉味道,乖巧噤聲。

“那麼好,”劉扶光繼續道,“半月以前,你在尋找九子母娘娘,半月之後,你又跑來跟所謂的鎮江之主杠上了。接下來呢,你還要去做什麼?”

金翠虛囁嚅道:“我、這是師門的命令,我也違抗不得……”

“師門命令?”劉扶光生氣了,“你那個師門要是叫你去討伐鬼龍,你是不是也傻乎乎地去了?”

晏歡噎了一下,不吭氣。

“我,我不曉得鬼龍是什麼,”金翠虛怯怯道,“師門對我委以重任,我不能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們說,這也是為了我好,我天資縱橫,他們已經不能再教我什麼了,留在師門裡,也隻能管管俗務,還不如下山曆練……”

晏歡被逗得想笑,自言自語道:“確實,叫你送死一次不成,趕緊讓你來送第二次,對你實在太過重視,我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了。”

劉扶光無語良久,起來接了杯水,塞給晏歡。

“你剛剛連殼吞了個妖怪,趕緊漱漱口,看嘴裡有沒有碎螺殼什麼的……好了快去吧。”

晏歡呆呆地握著那杯水,一下給感動得一塌糊塗。

這是……這是扶光親手遞給他的水呀!多少年了,如此破天荒的頭一次!而且,還是關心自己有沒有被碎螺殼卡到!

龍神心情激蕩,久久不能平複,他含著兩汪暖心的眼淚,乖乖去漱了漱口。

忽然,他含著一口水,表情奇怪地頓住了。

晏歡回過頭,九顆眼珠子瞪得大大,試圖引起劉扶光的注意。

“嗯嗯嗯……嗚嗚!”他招呼道,“嗯嗯!”

劉扶光麵無表情地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歎了口氣,問:“怎麼了?”

晏歡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走到僻靜處,晏歡將水張口一吐,伴隨著水花下來的,還有不知多少細如針尖的木刺,被他吐到了地上。

沒想到他真能漱出東西,劉扶光嚇了一跳:“這些是什麼?”

晏歡蹲下身體,捏起一根渺小的“木刺”,放在劉扶光的掌中,低聲道:“仔細看。”

劉扶光運用神識一掃,這才發現,那不是什麼木刺,而是一把被江水和胃液腐蝕得鏽跡斑斑,幾乎看不出原貌的鬆紋七星劍!

很明顯,這把劍,以及這把劍的主人,都曾經被鎮江之主吞入腹中。鎮江之主在今日被晏歡所吃,龍化為人身時,這些鬆紋劍也跟著變化了大小,然後又被晏歡漱了出去。

“這是……”劉扶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是小丫頭的劍。”

“這麼多把,”晏歡用腳尖一拂,“她死了多少次?或者說,有多少個她曾經死在這裡?”

劉扶光麵色凝重,他轉身走向金翠虛,在她麵前蹲下,問:“你的劍呢?”

金翠虛不明所以,掏出鬆紋劍,展示給劉扶光看:“在這兒呢。”

“這是誰給你的劍?”劉扶光又問。

金翠虛想了想,道:“這是師叔祖閉關之前親手給我做的,他最是疼我,師門也待我不薄。”

“也就是說,”劉扶光凝視她,“除你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再用這把劍。”

金翠虛怔怔點頭,表情十分不解。

——找到了。

劉扶光靜靜地看著這個太過年輕,年輕得讓他歎息的少女。

——此世善惡廝殺、陰陽爭鬥的錨點,非她莫屬。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拜年太累了,回來倒頭就睡,遲了些,大家久等啦!】

晏歡:*來回踱步,炫耀觸手的光澤,鋒利的龍角,九顆炯炯有神的大眼珠子,試圖吸引劉扶光的青睞*

劉扶光:*無情踐踏晏歡的求偶炫耀* 哦耶!我已經發現了真相!

晏歡:*被無情踐踏,痛苦地倒在地上,發出甜蜜的哽咽* 太好了,我相信我們已經開始調情了……

第214章 問此間(四十二)

察覺到劉扶光的態度有異,金翠虛膽怯地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扶光哥哥?”

劉扶光回過神,他搖搖頭,微笑著將她頰邊碎發彆至耳後:“……沒事,彆擔心,沒事。”

走出結界,對於如何處理金翠虛一事,劉扶光思索良久。

“要我說,索性先不插手,”晏歡道,“想解決這件事,總得先知道來龍去脈。雖然這麼做費時費力,但也算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了。”

“你的意思是,”劉扶光道,“我們先假裝與她分手,然後再在後麵悄悄跟著她,看她都遇到了什麼?”

晏歡點頭。

劉扶光歎了口氣:“雖然我覺得,最主要的症結,實際是出在她那個師門上,不過這樣也可以。”

“你有沒有注意到,上次見她時,她是什麼修為?”晏歡問。

劉扶光的眉間顯出憂鬱之色:“就知道你無心去留意。上次見時,她不過築基中期,這次再見,她竟已摸到了築基圓滿的邊。如此天賦異稟,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的嫉恨,多少人的殺心……”

“嫉妒的味道又酸又苦,卻能讓人上癮,”晏歡笑了一聲,“好在我們已經有了目標,不必再漫無目的地尋找。”

劉扶光又將金翠虛看護了幾日,待她傷勢痊愈,他們表麵上與她告彆,實則隱匿氣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看她還待往哪裡去。

金翠虛跟他們分離之後,一路上並未耽擱,徑直祭起飛劍,朝著師門的方向飛去,二人便跟在後麵。

下方群山如波,千裡江陵轉瞬逝。領著他們,金翠虛按下飛劍,在那險峻山峰、雲山霧罩之間,隱隱約約地立著一座飛簷青瓦,白牆玉闌的道觀。但見門人來往如織,道觀門前,提著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落仙觀。

劉扶光低聲道:“叫個棲仙觀也就罷了,這個名字……”

“進去看看吧。”晏歡道。

二人正要追隨金翠虛進入道觀當中,可就在他們越過大門的一瞬間,猶如觸碰了虛幻的海市蜃樓,偌大的道觀驀然不見了!

視線當中,隻剩下雲海濤濤、霧氣嫋嫋,山峰覆蓋著濕潤的青苔,勁鬆虯結,宛若鐵塑。

劉扶光真沒見過這種事,要說幻術和障眼法,連晏歡的真身都被他第一眼識破,世上還有什麼能瞞過他?但落仙觀就是找不見了,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在世上過。

一個至善,一個至惡,茫然地在天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沒發現異常的端倪。待他們退回到道觀的大致範圍外,那雲霧當中,即刻便出現了落仙觀的實體。

晏歡被激起了火氣,冷笑道:“奇了!落仙觀,難不成當真有仙人為你們撐腰?我倒要看看……”

劉扶光急忙拉住他。

“有點耐心,”他輕斥,“金翠虛是錨點,但她確實不曾發現我們,這麼一來,道觀不讓外人發現進入,是不是可以算作這世界的一種規律?”

被他扯住袖子,晏歡心裡的火,頃刻煙消雲散。

於是,兩個人在外麵等候著,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時候,他們看到了禦劍飛出的金翠虛,神情夾雜著憤怒和沮喪,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淚水。

“跟上。”劉扶光道。

尾隨著金翠虛,他們果然又找到了一處妖鬼作亂的地方——看起來繁華恢宏的都城,裡頭卻不剩下幾個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原來是許多年前,這裡有位歡場裡賺皮肉錢討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歲遭遇龜公奸汙起,便沒日沒夜地捱著客人上門,染了一身的楊梅瘡,卻沒一個子的大錢治病,最後不能接客了,還被老鴇丟去應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歡場青樓,這樣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鴇習以為常,又嫌晦氣,勉強拿一張席子卷了,將其扔到亂葬崗。

不料當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滿、高升天際之時。血月的光輝凝聚於亂葬崗,花娘的善魂已經散去,惡魄尚存七竅,被血月這麼一照,竟靠一腔怨氣凝住了屍首,渾渾噩噩地變成了遊屍,本能地追逐月光。

若僅是如此,等到太陽升起,遊屍也就被陽光燒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巧——兩名拋屍人貪心財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屍體。這兩個漢子剛剛走到亂葬崗下,便撞上了那遊屍,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遊屍吃飽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絲神智,也誕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自此之後,它便小心地蟄伏,靠吸人為生。積年累月,竟讓它恢複了記憶,也恢複了原來的樣貌。

她不能再稱作遊屍,這座繁華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將她滋養成了力大無窮、身若銅鐵的飛行夜叉。花娘變化人身,婷婷嫋嫋地重遊故地,原先的龜公和老鴇竟然還活著,他們已經從女子的皮肉骨髓裡榨夠了錢財,等著安享晚年了。

花娘用殘酷的手段,替自己複了仇,又接管了老鴇的資產,成為了花樓的新主人。她運用僵屍的法門,將許多女人都變成了同類。白日裡,她們潛伏修養,靜靜地沉眠;黑夜裡,香燈翠屏、琵琶流水,滿樓紅袖招搖,詭麗的豔屍點染朱唇,塗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個個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

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晚上來了活人,白日離開的,便不見肉身,僅是魂靈了。

起先是一座花樓,後來慢慢衍生為兩座、三座花樓,最後,一整條花街,儘是僵屍出沒、凶煞做窩。

巨大的陰影吞沒了整座城市,不是沒有發現異樣的,但那些人聰明點,便自己拖家帶口地跑了;不聰明的,還想告訴他人,或者請修道者來討個公道,自然落了個死無全屍的結局。

當劉扶光和晏歡打探出原委,他的後背都驚出了冷汗。

這座城已經成了僵屍的巢穴,更不用說最開始那隻遊屍。這麼多年已過,她安居老巢,幾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劉扶光聞見滿城火燒火燎的氣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什麼是犼?

“佛所騎之獅、象,人所知也;佛所騎之犼,人所不知,犼乃僵屍所變”——佛陀坐騎,能與龍相鬥的,就是犼。

這麼尊大佛在這兒立著,金翠虛竟也頭都不回地跑過來了!

劉扶光命令晏歡,讓他在金翠虛的飯菜裡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後,能夠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會醒來。

然後,他徑直走向那條已經矗立在都城最高點的花街,利落地卸下偽裝,旋即拍劍而起!

至善的清光,猶如另一輪升起的太陽,照得滿城魂靈呆呆散去,僵屍俱化本相,尖叫著四散潰逃。血犼嚎叫著奔出,與他交錯而擊的一刹那,她已經感到了那股無可抵抗、無可比擬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他是為她而來的……但卻不是為了救贖她,他是為了殺她才來的!

“天意何曾偏袒過我,偏袒過我們!”犼披頭散發地咆哮起來,一個錯身,她堅若金石的身軀,已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灰白的傷口,“你不愛我們,還偏要將我們毀滅,你是何其殘忍,何其殘忍的……”

劉扶光不曾言語,他喘著氣,眼眶漫紅。

“冤孽迭代,何時才能休止?”他低聲問,“你已經殺儘了一城的人,數十萬之巨,難道還不能稍稍填補你的怨恨嗎?”

犼淌著血一般的淚,怒吼道:“過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遠沒有辦法彌補的!你難道不懂?我被賣作婊子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人像塊死肉一樣輪著肏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懷了又流,流了再懷,腸子肚子都快脫出去的時候,你在哪裡?我長了滿身瘡疤,像瘤子一樣的瘡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呼喚過你,我說老天爺,給我一點悲憫,求你可憐可憐我罷!老天給我的隻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運!”

血犼獠牙呲出,絕麗豔美的皮囊,儘裂作了凶煞麵貌。

望著她,劉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劍。

說他婦人之仁也好,說他心慈手軟也罷,如何再能下手呢?看著那樣一雙流著血淚的眼睛,那樣一雙曾經清澈,如今卻猙獰如丹砂的眼睛……他懷著決心拔劍,如今劍尖垂下,劍光委地,便如淌著一線痛苦的淚。

血犼驀然愣住。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寶劍,也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淚水。

……那實在是沉重如山,沒有任何一個生靈能夠承受的份量。

劉扶光徹底放下了手臂。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六千年來,善念不存,惡意孳生……我確實愧對這個名號,也愧對你,愧對你們。”

他流著淚,問:“現在我就在這裡,你想讓我如何偏袒你?”

血犼慢慢閉上嘴,悲哀地看著他。

她搖著頭,向後退了一步,再接連退卻兩步。

“我……”血犼發著抖,一瞬之間,竟按捺不住,驀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錯過就是錯過,遲來的補償,對我也無濟於事!”

劉扶光道:“從前沒有人給你第二次機會,現在我給你。你走吧,帶著你的徒子徒孫,離開這座城,我不會殺你們。”

血犼怔怔,他已經將劍尖垂直,鏘然插在地上,劍鋒沒入大半。

“但是,倘若再有一個無辜之人枉死在你們手中,此劍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誅。你明白了嗎?”

血犼默然不語,她活著是娼妓,死後為了複仇,仍然當著娼妓。對於娼妓來說,有人肯為她們落淚,這可算不得愛,有人肯為她們把錢花到實處,才算是真的愛了。

現在,他不僅為她流了淚,還為她留下了一劍的承諾……這能不能算是一種愛呢?

她後退到陰影中,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嘯,數百具僵屍,紛紛從劉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竄,簇擁在自己的先祖身邊。

血犼轉身,行風攝雲地離開了,走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待到金翠虛醒來,滿城空空蕩蕩,猶如死地,僵屍亦傾巢逃竄。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寶劍,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塊遺漏在人間的日光。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偵測了一整天,這才摸不著頭腦地禦劍飛起,再回師門複命。

天空風聲漫漫,劉扶光長時間地緘默著,晏歡的語氣溫柔,輕聲問:“怎麼了,見了那花娘,心裡不好受麼?”

“其實她說得對,”劉扶光道,“她向蒼天求得悲憫,實際上,與求我的悲憫何異?但我卻不能回應她的懇求和痛苦……”

龍神低下頭,懺悔說:“……對不起,這實在是我的錯,我……”

“確實是你的錯。”劉扶光直接道,說得晏歡雙肩一顫。

“可是,就算沒有你對我殺身取道,難道我就能及時來救她了嗎?三千諸世,悲苦者何止億萬,說到底,我又算什麼呢?”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隻是一個人,哪怕將自己劈出十萬八千道身外化身,不過杯水車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言語多麼蒼白,縱使晏歡能夠顛倒黑白,此刻也說不出一個勸解的字,因為劉扶光所說的,同樣是他心中近乎永恒的痛點。

“原先你說天道不公,我並不能十分了解,”劉扶光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因為我那時還太年輕,兩百多歲的壽數,僅是對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識到,至善與至惡的身份,壓倒在個體之上,真的不能算作榮耀,它不過是一個……極其荒誕、極其可笑的笑話。”

晏歡不禁動容,輕輕叫道:“扶光……”

劉扶光搖搖頭。

“走罷,”他說,“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了。”

遵照著原先的流程,他們見著金翠虛在落仙觀中進進出出,神情越發困頓,氣色越發萎靡。他們再接連為她解決了四個異常棘手的禍亂妖鬼——皆與女子相關,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沒。

終於,金翠虛在最後一個任務完成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可以,”劉扶光拍板定奪,“我們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難,是時候進去一探究竟了。”

第215章 問此間(四十三)

這一次,他們果然成功地走進了落仙觀的山門。

從外麵看,道觀仙氣飄飄,清正凜然,完美符合了世人心中“世外仙緣”的印象,可是走進去時,周圍的光影陡然卻粘膩起來。劉扶光四下看去,隻覺無論景物、人物,全蒙著一層黏糊不清的油光,空氣中更是飄著一股厚重的油腥味,使人如墜泥潭,身心都不爽利了起來。

他還在思索,晏歡已然躁得不行,喉間發出沉沉地咆哮,漆黑的觸須猶如波浪,在皮囊下一陣陣騷動起伏。他盯著劉扶光,龍角發癢,恨不能在愛侶身上狠狠蹭個遍,好用自己的氣息,暴戾地逼退這股膩人油腥。

“這是什麼氣味?”劉扶光問。

晏歡沉默稍許,不情不願地低聲回答:“……情欲,這是情欲的氣味。”

他怎能容許愛侶身上沾染不屬於自己的欲望氣息?惡龍的九目疾轉,已經在這片幻境裡尋找起做主的人,為了這份覬覦,他非要活剝掉對方的皮,讓他噎著自己的臟腑而死才好!

但劉扶光聽了這話,立刻找尋起金翠虛的行蹤來,按照晏歡的說法,她回到落仙觀,豈不是與回到龍潭虎穴無異?

他這麼想著,地上卻忽然出現了幾個閃光的箭頭,順著小路,一直蜿蜒到建築物的深處,竟像是一種指引。

“走,”劉扶光拉了暴躁不堪的晏歡一把,“去看看。”

兩人循著箭頭前進,路上所遇道士仆役,全長著一張模糊的臉,活像褪了色的木偶,舉手投足間甚是駭人。木偶們對他倆視若無睹,劉扶光和晏歡也當它們是空氣,直直地衝著箭頭的方向走去。

最後,他們停在主殿外,聽見了裡麵的說話聲。

“……瑩蟾,你做的很好、很好,試問師門上下,有哪個比得上你的盛名功績?唉,我們落仙觀,是越來越留不住你啦!”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歎息道,“我看,還是按我們之前說的,北海碧雲宮亦十分看重你,他們又是名門大派……”

“瑩蟾”應當便是金翠虛的道號了,因為下一秒,劉扶光就聽見她慌張年輕的聲音:“掌門師叔,您折煞我了!道觀雖不曾生我,卻結結實實是養大了我的,瑩蟾怎可做那種忘恩負義的小人,棄道觀於不顧?”

師叔嗬嗬地笑了兩聲,笑聲無不寂寥:“瑩蟾,你有這個心意,師叔承你的好,但師叔怎能不為你考慮?你師叔祖閉關多年,你不是外人,師叔也就跟你說聲大逆不道的話……你師父去得早,我的修為又不濟事,現在你師叔祖生死不知,落仙觀上上下下,還有幾個能挑大梁的人?你要趁早做打算啊,師叔也是為你著想……”

金翠虛一跺腳,急得快哭了:“貞陽師叔休要這麼說,落仙觀就是我的家呀,您這是要把我趕出家門嗎?”

“我們修道中人,本來就是要斬斷塵緣,四海為家的,”貞陽的語氣驀然嚴厲,“瑩蟾,收收小孩子脾氣!”

金翠虛哭著嚷道:“我就是小孩子脾氣!我死都不會離開這裡的,師叔不要再說了!”

他們還爭辯了什麼,劉扶光已是懶得聽了,晏歡比他更直接,煩躁道:“狗屁不通!”

這倒確實是狗屁不通。

貞陽一口一個“我是為你好”“是我們道觀配不上你”,看似苦口婆心,實則以退為進。他不停地逼迫金翠虛自證剖白,陳述自己對落仙觀的忠誠與熱愛,直到她賭咒發誓,說出“我死都不走”這樣激進的話。

……什麼糟爛師叔?

劉扶光邁步進入大殿,走向金翠虛。

他雖然知道金翠虛的真實性彆,但出於尊敬和分寸,他從沒有窺破過對方的真實容貌,此刻站在旁邊一望,他不由訝然。

——樸素的道袍和玉簪,襯得她玉容更盛,朱唇愈紅,眉發越黑。她的蛾眉無需黛染,便已優美鮮妍;麵頰無需胭脂,便已沁出羊脂玉般的紅暈。

這實在是花魂月魄的少女,任何多餘的飾物,都要在她麵前自慚形穢,光彩儘失。

這時候,貞陽仿佛十分感動,他大步從座位上走下來,握住了金翠虛的手。

“好,”貞陽含淚道,“有瑩蟾的一番話,師叔就是死也安心了!”

他一邊說,指腹就在金翠虛的手背上親密地貼緊了。

劉扶光看向他的麵孔,心中當即一沉。

——貞陽閃動的淚光後麵,是充滿欲望的窺伺,是飽含貪婪的垂涎,以及浸透算計的饑餓。

這個人就像著了魔般,想要占有、毀滅眼前的良才美玉、天之驕子。

時空驟然凝滯。

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唯有金翠虛還能活動,她嚇了一大跳,驚慌地左看右看,手卻被貞陽死死地攥著,無法拔脫出去。

她同時看到了劉扶光和晏歡的身影。

“你們……你們是誰?!怎麼敢擅闖這裡!”她喊道。

劉扶光皺眉道:“你不認得我們了?我們是……”

他的話咽在嘴裡,因為晏歡伸出食指,在他掌心輕輕寫了兩個字。

“心魔”。

此乃心魔幻境?

劉扶光心裡模模糊糊的,似乎抓住了什麼頭緒。

他上前一步,一手堅定地按在少女的左肩,沉聲道:“告訴你的師叔,第一,你已是獨當一麵的修士,能夠決定自己的去留,不需要他僭越做主。第二,男女輩分有彆,他不應當握著你的手,還握得這麼緊密。”

晏歡的另一隻手,同樣輕飄飄地搭在少女的右肩上。

“殺了他。”他吐出蛇一樣輕柔的誘語,“你的天賦、資質,都超過眼前這個屍位素餐的偽君子,你把這裡當家,他卻不願讓你留在家裡,任憑他嘴上說得如何好聽,還不是要把你趕出去?殺了他,自己當這落仙觀之主,豈不美哉?”

金翠虛左看右看,吃驚道:“難道你們是我的心魔嗎?我……”

她猶豫道:“彆人的心魔,長得都跟自己一樣,我的心魔,為何是兩個男子?”

晏歡微微一笑:“仙路漫長,在這條路上,除去自己的修為,其餘無論出身、性彆、貴賤、美醜,一概都是虛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道:“你說得有理……啊,不對!師叔對我恩重如山,師門更對我優厚,我怎可、怎可以下犯上,取而代之?”

“你不聽他的,那總該聽我的了。”劉扶光笑道,“待你恩重如山的,不該是貞陽,而是你的師叔祖。我且問你,你的寶劍,是貞陽給你的,還是你的師叔祖給你的?”

金翠虛微微一怔。

好像……是有種撥雲見日的感覺。

她自幼沒有父母,師父收她為徒,不過數年,就死在魔修手裡,師叔祖將她扶養成人,待她視如己出。在她心裡,慈祥可親的師叔祖,就像她的夢想中的親外婆一樣。

反觀貞陽師叔,他又做了些什麼呢?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困惑地低著頭,很多不對勁的東西,從她的腦海中一一劃過。

“師叔,我覺得……”她用力抽了抽自己的手,卻抽不動,貞陽捏著她的力道之大,令她生出一股又駭又怕的寒意。

她心頭升起一陣煩躁的火氣,咬牙掙紮半晌,貞陽就像一具鐵鑄銅人,頑橫地一動不動,金翠虛心頭的無名業火愈發旺盛,她猛地抬頭咆哮:“彆動手動腳的,放開我!”

——刹那之間,她看到了貞陽的臉孔。

昔日那個言笑晏晏,正氣十足的師叔已經不見了。貞陽的眉宇間雜毛陡生,似是籠罩著一層黑氣,瞳仁也大得不正常,嘴唇中露出的一排牙齒亦變得嶙峋尖銳,耷出一截長到堆不下的舌頭,淋漓的涎水,便順著他修剪整齊的髭須滴滴滑落。

他的外貌隻發生了微小的異化,整個人的氣場卻變得這麼貪婪、醜陋,猥瑣得讓人想吐!

金翠虛的大腦一片空白。

“瑩蟾,師叔真的心悅於你啊……”貞陽緩緩地湊近她,惡臭撲麵而來,“你為何不能體諒師叔的苦心……”

“滾開啊啊啊——!”

金翠虛的神情混合了厭惡、作嘔、恐懼與不可置信,她嘶聲大喊,腰間七星劍砉然出鞘,一劍砍斷貞陽禁錮著她的手腕,黑血狂噴!

貞陽同時發出痛苦的怒吼,金翠虛顧不得什麼章法,什麼招式,把七星劍像大錘一樣呼嘯亂掄,重重擊打在貞陽的胸口,直接將其掄飛出去,將大殿上的屏風裝飾,統統砸得轟然四濺。

“瑩蟾……師叔是亂了方寸,失憶失態……毫無為人師長的風範……”倒在廢墟間,貞陽的身體支離破碎,嘴唇尚在一張一合,活像在複述設定好的台詞,“你就用師叔祖賜予你的、這把寶劍……懲罰師叔……”

金翠虛喘著粗氣,愣愣地提劍走近,望著似人又非人的貞陽,她喃喃道:“我、我殺了師叔……我……”

無法承受眼前的一切,她腦子裡的弦乍然斷裂,金翠虛大叫一聲,倉皇提劍而出,轉身奔向了茫茫的夜色。

劉扶光和晏歡看著眼前的一幕幕,以及倒在廢墟裡的貞陽。劉扶光歎道:“你不該對她下這麼猛的藥。”

“不破不立,”晏歡道,“不能完成弑父的壯舉,便算不得成大事者。”

地上又亮起了箭頭。

二人繼續轉身,朝箭頭的方向走去。

轉過垂蒙綠蔓、曲徑流水,他們眼前頓時生出柳暗花明的景象,方才還是春日裡涼薄的夜晚,現在,他們忽然就到了盛夏的正午。

金翠虛正在練劍。

少女的身姿矯健迅捷,劍光遊走騰挪之際,仿佛連綿不斷的遊龍,隻有眼力絕佳的人才能看出來,若非一瞬刺出百下的神速,是無從得到如此淩厲的劍光的。

然而,如此妙法,練劍場上卻並無一個後輩來學習觀摩,反倒滿是相互追逐的年輕男女,喁喁私語、嬉笑傳情。不僅有一群學徒在那爭風吃醋,更有行為出格者,直接對同伴毛手毛腳,將嘴也往一塊湊。

金翠虛不堪其擾,終於忍不住了,停下來嗬斥:“你們身為落仙觀門人,素日裡卻不知勤學苦練,反而沉溺於私情。入門以來,你們有誰突破了練氣,抵達築基?沒有,一個都沒有!以後出了落仙觀的山門,彆說你們是這兒的門徒,丟不起這個臉!”

練劍場一片寂靜,年輕男女或詫異、或鄙夷、或不以為意地看著她。

“瑩蟾師姐好大的氣派!”半晌,一個聲音怪聲怪氣地道,“確實,您老人家可是掌門欽定的天才,我們都是庸人,哪裡能跟您老人家修煉的速度匹敵呢?”

金翠虛氣急:“你……”

“道法不禁自然情理,”另一個聲音道,“師姐你老古板,沒人愛,何苦來為難我們這些你情我願的。”

“誰說沒有人愛呢?”有人戲謔道,“咱們掌門大人,可是對瑩蟾師姐愛護得很呐……”

滿場哄然大笑,金翠虛氣得兩眼發怔,握劍的手都在顫抖。見她不言語,底下人更來勁,有的喊“師姐你就從了掌門罷”,有的笑“當了掌門夫人,還苦修什麼呢”,諸多起哄言語,數不勝數。

他們嘲笑金翠虛的古板,實際上是在嘲笑她的正直,而這樣的嘲笑,足以蓋過集體調戲、羞辱一個女人的不正當感。

這種環境是有毒的,這種氛圍也是有毒的,它能潛移默化地摧毀一個人心中的堅持和正義——當所有人都在這麼做的時候,你還有沒有足夠的堅守,有沒有足夠的勇氣,去維持自己筆直到格格不入的脊梁,去做一個“不合時宜”的掃興者?

時間停止。

晏歡抱臂旁觀,劉扶光走上去,金翠虛猝然看見兩人,這時又不認得他們了,驚訝道:“你們是誰?”

“……我們是你的心魔。”劉扶光熟門熟路地道,同時將手按上她的左肩,“你為何躑躅不前?彆忘了,你已是築基圓滿,他們隻是練氣期的後輩,你不想持強淩弱,可是,連自己的尊嚴也不維護了嗎?你空有修為,卻無運用修為,破除妄言的勇氣,那麼,你的修為來之何用?”

金翠虛呆呆地看著他,這時候,晏歡再將手按上她的右肩。

“殺了他們。”他微笑道,“一群卑下的賤種,竟敢這麼對你說話,可見你平日的寬容優柔,到了何等地步。拔出他們的舌頭,毀了他們的道骨,廢物而已,天生就是要用他們的屍骨給你當墊腳石的。”

劉扶光瞪了他一眼:“不要聽他的,他的方法太過激進殘酷,對你的道心並無好處。”

晏歡被他瞪的筋酥骨軟,微笑道:“聽我的,這就是你立威的絕佳機會,拔劍,對準這些人的舌頭。”

他倆爭論不休,金翠虛的腦子被兩種念頭來回擺布,頭都要炸了,她緊閉雙眼,大叫道:“夠了——!”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金翠虛猛地睜開眼睛,帶著煩躁和怒火,她狠狠拔劍,劍光滔天而起,瞬間劈飛挨得近的六人,劍氣縱橫,又將另外六人打得筋骨摧折,口噴血虹。

年輕一輩的弟子,從未見過金翠虛發這麼大的火,俱駭地定住了。

“我是太給你們臉了,”金翠虛冷笑道,“再敢閒言碎語,便是這樣的下場!”

回過神來,她雖然驚訝於自己造成的破壞,但一股神清氣爽的暢快爽風,令她不由飄然,頓有揚眉吐氣之感。

“從現在開始,再敢在練劍場唧唧歪歪,談情說愛,同樣是一般的下場!誰有意見?”她大聲道,“誰有意見,就來跟我手裡的劍說!”

半晌,一個聲音發顫道:“你、你這是被我們說中了,惱羞成怒……”

金翠虛厲聲道:“就算我是惱羞成怒好了,那你敢不敢再接著嚼舌根,體會一下我‘惱羞成怒’的後果?”

再沒有人敢吱聲了。

“很好,”金翠虛冷聲道,“現在,拔你們的劍!開始練習!”

劉扶光眼含笑意,晏歡哼了一聲,眼前場景褪色,又一行箭頭,從地上浮現出來。

“說起來,這些事都是小事,”晏歡道,“竟也成了她的心魔。”

劉扶光歎了口氣。

“回頭看看,確實都是小事,”他說,“可當時經曆的那一刻,她是否忍氣吞聲,是否選擇了不去計較?一瞬的猶豫,便足以釀成大錯,而遭到了羞辱和冒犯,卻沒有第一時間反擊,為自己討回公道……這種屈辱,是可以伴隨一個人終生的。因為她眼睜睜地忍受了錯誤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而事後回想起來,是不是我說一句話,就可以維護自己的尊嚴呢?是不是我當場大罵他們一頓,就可以抒發了這口惡氣呢?”

他搖搖頭:“與正確失之交臂的後悔滋味,實在不好受。”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偏殿,第三個場景,金翠虛正與貞陽交談。

“瑩蟾啊,”掌門慈愛地說,“你說得有理,現在門內風氣,確實很不像話。我把這一塊的職責交給你朗天師兄,可是他礙於修行,也沒什麼進益……”

金翠虛皺眉道:“陳朗天?怎的交給他了?”

“你朗天師兄是糊塗了點,但為人還是正派,”貞陽直直地盯著年輕的少女,“要不,你去接了你師兄的職責?”

金翠虛連忙搖頭:“師叔,我輩自以修行為主……”

“哎呀,就這麼定了!”貞陽像沒聽見她的拒絕,兀自大笑道,“瑩蟾,你一身正氣,又得道觀上下看重,最適合不過了,師叔可以相信你的吧?”

金翠虛猶豫道:“我曉得掌門看重我……”

貞陽連消帶打,便叫金翠虛擔任了門內執教一職。晏歡冷不丁道:“蠢。”

劉扶光說:“她這麼年輕,沒這方麵的經驗,自然不清楚這裡麵的彎彎繞繞……”

時間靜止。

金翠虛喘息道:“你們……”

“心魔、心魔。”劉扶光將手按在她的左肩,語重心長道,“金翠虛,你不要接下這個職責。”

不等金翠虛發問,他接著道:“管理人事、清正風氣這樣的職責,是會得罪許多人的。倘若他真的為你著想,就不會把這個職務私下交予你,而是親自在師門內公開宣布,用他掌門的威信替你背書,否則,你空有職權,卻無威嚴,誰肯聽你的話?你疲於奔命,早晚要把自己累倒。”

“更何況,你也說了,修道者自以修行為主……”

“……牽扯人事,隻會使我的心境生出累贅,不得潔淨。”金翠虛恍然道,“我沒想到,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

晏歡按著右肩,笑道:“所以,直接拒絕,管他說什麼撮鳥。他敢囉唕,就劈頭蓋臉賞他一記耳光。”

時間再度流動。

“……既如此,瑩蟾,你就接任執教的……”

金翠虛道:“我不接。”

貞陽愣住:“什麼?”

金翠虛狠下心來,轉頭便往外走:“師叔,我不是小孩子了,您也不要把我的話當成放屁吧。我說了不接就是不接。師門內的事務,還是您親自管轄比較好。我還要衝擊金丹,實在空不出手,您見諒則個。”

劉扶光笑了起來。

“孺子可教,”他讚許道,“如此,這個節點也算過了?”

箭頭再度升起,將他們引向第四個位置,深秋與初冬的交界處。

破除心魔,並不能改變金翠虛曾經的真實過往。劉扶光看到,她還是接任了執教一職。

正如他所言,貞陽實際上是在捧殺她,缺少了掌門的撐腰,金翠虛在職務上的進展並不成功,十分坎坷。沒有人肯聽她的話,縱然用修為彈壓,那也隻壓製了小輩,奈何不了門派中的長老、門主。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們看得明了,金翠虛的師父早死,師叔祖又閉關多年,在貞陽的經營下,落仙觀幾乎成了他的一言堂,門內風氣,是自上而下的腐壞,哪裡是金翠虛一人能夠力挽狂瀾的?

她果然疲於奔命,並且很快就累壞了,以至她接到陌生門人的舉報,說有人修習了違禁心法,欲行采補之術時,她疲憊得來不及分辨真假,提著劍就過去了。

到了地方,她沒見到“欲行采補之術”的人,隻見到一個神誌儘失、雙眼通紅,赤條條朝她撲過來的陳朗天。

金翠虛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瘋狂亂親亂摸。她運轉心法,極力抵禦對方的進犯,但陳朗天大她幾十歲,修為亦差不多,一時之間,如何能掙脫?

周遭人聲鼎沸,明顯正有許多人往這裡走來,金翠虛愈發心慌,靈炁和體力一齊飛速消耗。劉扶光瞧得清清楚楚,陳朗天是誰的心腹?這分明是做了個局,就等著金翠虛往下跳呢。

時間靜止。

這一次,劉扶光手搭左肩,晏歡手搭右肩,在金翠虛耳邊,兩人齊齊低語:“抱元守一,意氣凝神。”

金翠虛身子一顫,下意識照做了。

劉扶光道:“炁聚兩指,照準他的後頸。”

金翠虛瞬時並起兩指,朝陳朗天後脖子一刺,破了他的護體靈光。

晏歡道:“立身提腿,照準臍下三寸,正正地疊頂。”

金翠虛咬牙,狠狠提腿頂膝,頓時聽見一聲令人牙酸的軟骨折碎聲。

二人鬆開手,慢慢後撤回黑暗裡。

然後時間開始流動。

“啊啊啊啊——!”

密林當中,響起男子痛不欲生的淒厲慘嚎。

“好聽。”晏歡讚賞道,“可惜,世間好物不長久啊,持續的時間還是太短了。”

第五次,箭頭飄浮,沿著指引,他們又來到了宴會廳的位置。

非常可惜,心魔境的進展,隻以真實的記憶為主。經受了密林的屈辱和折磨之後,金翠虛臉色蒼白,神情茫然,望著滿室作陪的長老。

她瘦得驚人,憔悴為她的美增添了十分的幽幽鬼氣,高堂燈照,更顯得驚心動魄。

“瑩蟾,長輩們都在這兒呢,陳朗天這孽畜欺負了你,汙損了你的名聲,我們今天就為你做主!”貞陽怒發衝冠,對陳朗天喝道:“畜生,還不快跪下!”

提起拂塵,貞陽上去就抽了他好幾下,陳朗天默不作聲,大口吐血。

貞陽抽夠了,抽累了,回頭笑道:“瑩蟾,你瞧,師叔給你出氣呢……你彆老是悶著不做聲,吃點東西吧,師叔特地給你準備的靈酒,你嘗嘗看?”

旁邊人給金翠虛拿上一個酒杯,金翠虛麻木地捏在手裡,仿佛已經失去了憤怒的力氣。

“來,這樣,”貞陽提議道,“你老這麼悶著,也不是個事,喝一杯,我就為你抽這個孽畜三下,怎麼樣?”

身邊人連連點頭,都說這個辦法可行,就按這麼辦。

可行什麼?劉扶光一肚子火,這不是正式的賠罪,更不是正經的酒宴,無非苦肉計而已。什麼喝一杯抽三下,活脫脫把她的痛苦,矮化成了可供旁人賞樂的鬨劇!

但是這次,卻沒有出現時間靜止。金翠虛神遊天外,恍惚地一杯杯喝酒,貞陽就連續抽打著陳朗天,直到對方成了個滿地亂滾的血葫蘆。

貞陽上來賠笑道:“怎麼樣,師叔為你出氣了,你可還著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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