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翠虛充耳不聞,一杯接一杯地喝。
貞陽苦著臉,又道:“還要打啊,瑩蟾?你可憐可憐師兄罷,再打,他可就要被打死啦。”
金翠虛繼續喝,發泄般地狂飲。
看出她的狀態,貞陽笑了笑,坐在一旁,對兩邊的人使了個眼色。
心腹們頓時會意,開始左一杯、右一杯的勸酒。這靈酒本來就是貞陽特地準備的,放開了喝,就是金丹也撐不住,何況築基?
很快,金翠虛就酩酊大醉,她喝醉之後,是非常安靜的,隻是趴在桌子上,靜靜地流眼淚。
“瑩蟾喝醉嘍。”
貞陽揮一揮手,屏退了陪酒的眾人,帶著掩飾不住的得逞笑意,用興奮到發抖的手,將師侄抱起來。
“瑩蟾,”貞陽笑道,逗弄地挑她的下巴,“你終於喝醉嘍。”
燈光下,兩人重疊的影子在身後拉得極長,他走向宴會廳後麵的房間,那影子也猶如一個不斷擴大的怪物,漸漸吞噬了一切。
劉扶光閉上眼睛,深深吸氣。
晏歡簡短道:“不過一時疏忽,失了元陰,也可晉升仙道。”
“隻怕事情沒這麼簡單。”劉扶光沉聲道。
元陽元陰,俱是修士需要堅守的重要法門之一,過早地泄去一方法門,對吸收天地靈炁,隻有百害,而無一利。
天亮了,時間終於停止。
劉扶光衝進那黑洞洞的房間,看到金翠虛害怕到沒有淚水,害怕到扭曲不堪的臉孔。他看到她捂住身體的動作,也看到了貞陽得意萬分的愉悅神情。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呢?他已經將一位天才的元陰采補乾淨,又趕在結丹之前,在她心上留下了近乎永恒的傷口。她可能終生都不會再有進步了,不說彆的,就說結丹期的心劫,她怎麼才能熬過?隻怕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會浮現出與師叔同床悖倫的場景。
晏歡上前一步,劉扶光拉住了他。
“彆去。”劉扶光輕聲說。
晏歡意外地回頭看他。
“我們這時出現,隻會讓她覺得害怕……”劉扶光說,“變成女子,你再去。”
晏歡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他依言變作女子,那幾乎是他男身的翻版,龍神裹著豔麗無匹的皮囊,朝金翠虛走去。
劉扶光沒有出現,這種情況下,善念已經沒有存在的必要,隻有惡,才能壓倒另一種惡。
至惡嫋娜地挨近,坐在金翠虛的床邊,握住她的雙肩。
“你看,我早就說了,”她彎起玫瑰般的紅唇,吐出致命的甜言蜜語,“你就該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的,你怎的不懂?”
金翠虛喃喃道:“我……我已經毀了,我不能再……”
“彆胡說,”豔美的龍女咯咯而笑,“心魔很好破除的呀,隻要罪魁禍首死去,誰還記得你的汙點呢?將來你結為金丹,成為元嬰、化神、合道,乃至羽化登仙,世人踩低捧高,誰敢說你半個不字?他們趕著當你的男寵還來不及。你這麼年輕,路還長得很,如何就毀了?”
“聽我的,”龍女轉到她的耳畔,輕輕地說,“提起你的劍,金丹是很好殺的,他現在毫無防備,你隻要順著丹田釘進去,再從後麵斜著掏他的心脈,就是給他十條命,也從你手下逃不過。”
金翠虛的雙目,陡然燃燒烈火。
她摸到七星劍,溫暖的劍柄,刹那給她傳輸了無窮的勇氣。
師叔祖,外婆……保佑我,保佑你的孫女,好讓我能夠得證大道,讓我可以無畏地麵對仇敵!
龍女鬆開她的雙肩,金翠虛大聲怒吼,挺身直捅,金紅的鮮血潑了她一頭一臉,而她隻感到快美,雷霆般的無上快美!
貞陽驚呆了,不等他做出反應,金翠虛已經撲了上去,在他脖子上撕下一大塊肉,掌聚靈炁,從柔軟的側腹掏進去,猛地扯斷了金丹的心脈。
褪了色的場景裡,金翠虛滿身是血,裸露如初生的羊羔,但這是提著寶劍,活脫脫咬死了一隻豺狼的羊羔。
箭頭再度飄起,晏歡變回原身,聳聳肩膀。
“乾得不賴。”他說。
金翠虛在心魔境裡捅死了貞陽,可昔日發生的真實過往,並不是這樣的境況。
道心摧垮,她難以承受自己再無法攀登大道的打擊,癱在床上,不能說話,不能行動。
貞陽則趁虛而入,用虛偽的言語哄騙她,說自己還有珍貴的丹藥,可以幫助金翠虛結丹。作為代價,自此以後,金翠虛便是他的禁臠了。
到了這種地步,金翠虛本能地抓住了任何一根救命稻草,無論那是誰遞來的。
她同意了貞陽的提議,或者說脅迫。
貞陽實在春風得意,樂不可言。
他的天賦也算上佳,但對比起金翠虛,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師弟死後,他的老師不顧反對,執意親自扶養金翠虛,將她像眼珠子一樣疼愛,反而襯得他這個弟子才是疏遠的外人。
嫉恨與覬覦的情感,隨著金翠虛的成長而愈發旺盛。終於,他的老師閉關突破,將師門交到他手上時,貞陽抓住了機會。
夙願達成,現在隻剩下一個問題了。
——他的老師現在還在閉關,並沒有隕落的跡象。那老嫗一向將金翠虛視若愛子,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為……
想到嚴重的後果,貞陽便不由懼怕到戰栗。
轉念一想,他又有了一個絕妙的點子。
老師祖閉關的密所,隻有她最信任的人才能靠近,那麼,她最信任的人是誰呢?
貞陽目光轉移,看向消瘦蒼白的金翠虛。
他得意地笑了。
不出幾日,金翠虛便聽到一個外麵瘋傳的消息。
北海有重寶出世,傳說極其適宜高階修士境界突破,引得各大門派爭相奪取。
她猶如死灰的心境,頓時燃起了一簇明亮的火苗。
師叔祖……外婆,我的外婆!我可以幫她,我還有用的,我可以幫她!
她幾乎跪求貞陽,讓他去爭取那個北海重寶,給師叔祖使用,助她一臂之力。
貞陽慢條斯理地笑了,等他在金翠虛身上享用到足夠多的好處之後,才不緊不慢地告訴她,不用急,他已經派門內近乎所有的金丹期長老去了。
經過“一番殘酷廝殺”之後,重寶不負眾望地奪回,卻是一株碧綠的小樹,猶如玉雕,玲瓏可愛,散發出濃鬱撲鼻的香味。
所有人都大讚它是好寶貝,金翠虛聞見那香味,也覺得神清氣爽,靈炁充沛,更加深信不疑。
晏歡低聲道:“天機樹,能在小世界找到這玩意兒,不容易。”
劉扶光麵色沉肅,不說話。
失去多少,便收獲多少;取得多少,便失去多少,天道的平衡至理,儘在天機樹中顯現。
金翠虛被采補過頭,聞見了樹的香氣,才覺得靈氣充裕,其他人聞見了,則是苦苦忍著演戲。至於放到元嬰閉關的密室,那更是會讓元嬰散去一身真元,枯竭慘死罷了!
“現在,”貞陽麵色蒼白,儘力閉住七竅,不讓金翠虛看出端倪,“誰能靠近師父閉關的密所?”
金翠虛如釋重負,微笑道:“讓我去,我可以把重寶放在師叔祖門前,讓她聞見寶物的靈香。”
貞陽拊掌大笑:“瑩蟾真是誌氣可嘉啊!那麼,你就去吧!”
劉扶光轉過臉,幾乎不忍再看。
晏歡則盯得目不轉睛,他吞噬這些負麵的罪孽,就像餓獸吮吸溫熱的鮮血。
再然後,劉扶光聽到了很多聲音。
那多數是金翠虛的聲音,崩潰的哭聲,暴怒的尖叫聲,還有悲痛欲絕的,自喉間發出的抽搐響聲。她成為了貞陽的共犯,是她親手……害死了世上最愛自己,自己最愛的人。
她走進了絕望的死胡同。她想殺貞陽,那為何不先殺了自己?也許她還能先殺了貞陽,再以死謝罪,但那樣又有什麼意義?
落仙觀也是幫凶啊,她視作家園的地方,如今成為了殺人犯聚集的惡土,這裡盤踞著貞陽的權力觸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她無處可逃,無路可退。
她似乎是死去了。
時間靜止。
晏歡和劉扶光都站在原地,沒有上前。
“這一次,要靠她自己了。”晏歡說,“彆人沒法幫她。”
劉扶光以沉默認同。
時間不知停止了多久,金翠虛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打轉。她喃喃自語,夢囈般自說自話,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流淚喊著外婆,時而尖叫著求貞陽不要過來……她用指甲在身上劃著血道,每數過一個時辰,就劃上一道。
就在劃滿一百七十一道的時候,金翠虛忽然住手了。
她的眼神原本死寂灰暗,這時卻慢慢凝聚起一線清光。
她吃吃地笑了起來。
就算是個瞎子,此刻也能看出,她全部的身心,都已被“複仇”二字填滿!
時間再度開始流動。
她變了,開始變得依附貞陽,開始變成她以前最不理解的那類人。她麻痹貞陽的戒心,從他手中不動聲色地攫取權力,布置自己的棋局。她修煉的天賦,全然用來吸收陰謀與卑劣的力量。
拔除貞陽的勢力,填補自己的人手,她做得得心應手,像本能一樣順滑。貞陽渾然不覺,獵人與獵物的位置早已對調,他還沉溺在溫柔的哄騙裡,對勝利的滋味無法自拔。
貞陽死的那天,金翠虛同時血洗了落仙觀。
滿門人頭,被她儘數堆在密所門前,她揪著貞陽血淋淋的頭皮,讓這個不成人形,然而還掙紮活著的肉塊,跪在緊閉的大門口,自己閉住靈竅,反將將他的兩個鼻眼按到天機樹上。
不消片刻,貞陽發出含糊的喊叫,渾身皮肉萎縮,瞬時枯萎、灰敗,周身靈炁嘩然衝散,生生凋零成了一攤乾巴巴的灰燼。
原來,師叔祖是這麼死的。
金翠虛笑了兩聲,又笑了兩聲,她望著密所大門,手伸了又伸,始終沒有打開門的勇氣。
她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了十個響頭,直磕的額頭出血,方站起來,毅然離去。
日月流轉,歲月如梭。
劉扶光和晏歡在這裡看著,他們的感官裡,時間不過流失了幾分鐘,可金翠虛再回來時,已經是金丹修為。
她更瘦了,但是也更乾練,更淩厲。她站在緊閉的門前,仍然沒有推開的勇氣,照舊跪下磕了十個頭,走了。
然後,便是元嬰、分神、煉虛、合道……每來一次,她的境界與實力,都比以前更高強,人也愈發寡言肅穆。
自然,她從未有過打開這扇門的勇氣,十個響頭,照例磕儘了,便起身離開。
她走得一次比一次匆忙,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眼淚在心底釀成了血,血又結成了痂。
最後一次回來,她站在門前徘徊不定,不知是該依照慣例,還是怎麼做。
“她真的快要成仙了,”晏歡說,“半步真仙,隻差半步……”
劉扶光沒有說話,這次,他獨自走出,走向金翠虛。
“想進去?”他問,猶如老友久彆重逢,那樣親切的寒暄。
金翠虛點點頭。
“我不敢。”她沒有多問,更不詫異,隻是傾訴,“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心結,是我的心魔。我……不敢麵對外婆臨終前的樣子。”
“其實人活一世,行差踏錯,是常有的事,”劉扶光跟她一同看著那扇門,“隻有你自己,一直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苦笑:“隻有我麼?外婆在臨終之前,不知有多恨我的愚蠢,九泉之下,更是……”
劉扶光笑了笑,輕聲說:“你明明知道的,人死後,不存在九泉之下如何如何。人死如燈滅,一切都是生者對自己的慰藉,一如你複仇、修煉,拚命夠到更高更強的位置,全是生者一廂情願……你們不能接受所愛已死的事實,因此要用一點藥引,誘使自己找到活著的意義。”
金翠虛怔怔不語。
劉扶光問:“還不能原諒自己?”
金翠虛說:“還不能原諒自己。”
“嗯,”劉扶光頷首,“那也沒關係的。以你現在的地位和實力,就算你的外婆真還有靈,真的還恨著你,她也會在心裡想,我的孫女這麼厲害,事到如今,終於除了我以外,再沒有旁人能欺負她啦!”
金翠虛久違展顏,她鼻子酸澀,哈哈地笑了。
“怎麼可能呢!”她眼眶紅紅地笑道,“她既然恨我,就不應該再發出這種感歎,她應該想的是,小畜生這麼強,我就算活過來,也不能再給自己報仇了吧,真可氣!——這樣才對!”
“為什麼不可能呢?”劉扶光好奇地問,“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先愛你了啊。”
金翠虛的笑聲忽然止住,她一下愣住了。
——明明在恨你之前,她就已經先愛你了啊。
是了……是了!
我想起來了!
塵封的記憶湧入腦海,金翠虛捂住臉,顫抖著雙肩,就這樣嗚咽地哭了起來。
“我曾經……我曾經在心裡祈願……”她斷斷續續,喘不上氣地哭道,“我說外婆你保佑我,保佑我得證大道,保佑我不懼自己的仇敵……現在我要成仙了啊,我真的要當神仙了……外婆!外婆你在保佑我對不對?我真的要成仙了,你早就、早就原諒我了,對不對?”
她像小孩子一樣哇哇大哭,也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一樣,跌跌撞撞地撲向親人的懷抱,撲向那扇封閉了不知多少年的石門。
門開了。
溫暖的金光自門後濺射而出,仿佛雨後流淌出的千萬道彩虹,環抱住了金翠虛的身影。
劉扶光出神地看著,晏歡歎了口氣,無不嫌棄地道:“登仙的功德金光,呃。”
——諸世華彩,一刹絢爛地盛放!
心魔幻境破碎了,惡孽與善念破碎了,陰陽廝殺的錨點亦破碎了,五色光輝洗刷了天空,照耀四極大地,鳳鳥清鳴,百獸亦噴吐著清澈的瑞氣。
“千年困境,終於得以破繭。”光芒中,新生的真仙站起來,華帶飄飛,朝二人深深一拜,“多謝兩位大人相助。莫大的恩情,翠虛感激不儘。”
她抬起頭,那含淚的笑容,實在美如朝霞,美如一切希望尚存的事物。
第216章 問此間(四十四)
“真仙。”劉扶光回禮,晏歡仍然一動不動,“千年夙願,也一朝實現,恭喜。”
金翠虛直起身體,臉上笑容轉為傷感,她遙望九州大地,麵露愧色道:“我受製心魔境,始終不得脫困,天地輪回間的魔氣與惡業,俱被吸引來此,要我墮出仙道,這方小世界也被弄得烏七八糟……”
“所以,我們見到的‘金翠虛’,全都是你的……”
金翠虛承認:“是,都是我的身外化身。我重複著昔日在落仙觀的記憶,因而身外化身也一次次地在心魔境裡誕生,重複著過去的曆練路線,隻是,昔日築基期修士的曆練路線,現在已經充滿了仙人也覺棘手的妖魔。”
劉扶光從袖中掏出九子母娘娘的神牌,遞給金翠虛:“這是你的布置。”
金翠虛接過來一看,便笑了:“就算隻是築基期的身外化身,死的次數太多,那也是不行的啊。我清楚築基期的我是什麼性子,她若是知道了九子母這一類妖鬼的淵源,是不會再征討她們的,她們也不會跟一個小小的丫頭計較……哪能一點準備都不做呢?”
她收起神牌,看向劉扶光和晏歡:“自然,更要感謝兩位,你們跟著築基時期的金翠虛,一路袒護她,照顧她,沒有你們,也不知她還要吃多少苦楚。”
劉扶光道:“其實,我們也不是單純為了她……”
“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金翠虛打斷了他的話,笑著說,“大人怎的不懂?”
劉扶光一愣,想起晏歡曾經在心魔幻境中對金翠虛說了兩次“你怎的不懂”,如今可被她逮住機會還回來了,當即笑了起來,越想越覺得好笑,越笑越覺得可樂,兩人哼哧哼哧,在這兒哈哈大笑。
晏歡聳著眉毛,神情古怪,然而劉扶光已經好久沒有這麼開懷地笑過了,他貪看著愛人的笑顏,感受到明亮的、閃耀的光彩,從他彎起的眼睛中濺躍出來,如此驚人的美麗。
他笑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全新的恩賜。晏歡的心臟已經空了,但他的胸膛仍然感到無與倫比的滿脹,好像閃閃發光的花瓣、彩虹、星光……隨便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馬上會像炮彈一樣,從他的心口轟然炸裂。
他癡癡地盯著劉扶光,眼神將空氣炙烤得滾燙,金翠虛漸漸停了笑聲,她咳了兩聲,也不好意思再笑下去了。
到了她這個等級和地位,普天之下的秘密,很少還有能對她隱瞞的。金翠虛見過淩空的黑日,亦見過負日的鬼龍,她聽說了至善與至惡的糾葛,也隻能感歎此事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最後得到的結果卻壞到不能再壞,實乃天意作弄,半點由不得人。
因此,她萬萬不曾想到,幫助她脫困的,居然就是至善與至惡本尊。
無以為報,金翠虛請他們在此世休養了幾日,臨走前,金翠虛請劉扶光借步,她有話要對他單獨說。
“怎麼了,翠虛?”劉扶光問。
金翠虛猶疑片刻,如果說先代真仙為後輩留下了什麼教訓,那就是身為仙人,一定要遠離至惡。
但他畢竟有恩於自己……該說的話,還是要說到。
“扶光,”她不叫大人,改以同輩相稱,“我知道,你沒有看出我的身外化身,是因為修為有缺,為何連至惡也沒瞧出來?”
劉扶光想隱晦地回答“不礙事,因為他的身體也出了些毛病”,緊接著,金翠虛便道:“說到底,善惡交錯的錨點,也是從你們身上投影出去的一部分,拔除惡,就等同於拔除他身上的一部分。雖然我知道,至惡不會脆弱如斯,因為缺失了幾個碎片,就受到嚴重的損失,但是……”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
劉扶光驀地凝住。
過去這段時日,他一心想著解決晏歡的心魔,好讓時光倒流的計劃不必得逞,隻是他卻忘了,晏歡的狀態早已殘缺到了極點。他缺失神格,拋棄了神體,現在是以純然的能量形態,伴隨在他身邊。
是的,丟了幾個碎片,當然不可能對完全體的晏歡造成什麼影響,但如果他本來就虛弱呢?
“我……”不知為何,劉扶光竟有點心慌意亂,“我知道了,謝謝你的提醒。”
金翠虛點點頭,認真地道:“扶光,我知你恨他,你們之間的事,我更是無權置喙,可善惡生來一體兩麵,若他隱退,你也不會好受。天理循環,畢竟在於均衡。”
劉扶光點點頭,他們說完話,他便朝晏歡走去。
這時候,他心裡十分茫然,晏歡被他要求過,既不敢聽他們的對話,又極力掩飾著自己的好奇,想要旁敲側擊地打探他們說了什麼,劉扶光也當沒聽見,隻是胡亂應和兩聲。
金翠虛的話,實則點破了他一直以來避而不談的問題——現在的他,跟晏歡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心中又是如何看待對方的?
也許是同伴,也許是合作者,也許是一對勉強維持著和平的宿敵,也許是一對姻緣破裂,有殺身之仇的前怨偶……但無論如何,這都是薄冰一樣危險的假象,晏歡步步靠近,他就步步後退,很多時候,試探與退縮,全是在同一時刻發生的。
他能原諒晏歡嗎?他不知道。
等到這件事解決之後,他們之間又會變成什麼樣?他仍然不知道。
他們就這樣一直糾纏下去了嗎?他更難以想象這樣的前景。
可能他的痛苦與遺恨會隨著時間而平息,可能他一看到晏歡,身心的劇痛仍然要永不止息地折磨他、提醒他過去的背叛……但他為什麼會為晏歡的虛弱而感到慌亂呢?
劉扶光緊緊皺著眉頭,晏歡在旁邊急得團團轉,尾巴甩得快要發瘋,仍然不能從他嘴裡撬出半個字的答案。
“……走吧。”最後,劉扶光決定不去想了,逃避不是好習慣,他還是再一次選擇了逃避,“是時候去下一個地點了。”
沒奈何,晏歡隻得帶著這個謎團再化龍身,遵循愛侶的命令,前往下一個錨點。
“我不知道,我的道心還能將心魔禁錮多久,”半路上,劉扶光忽然說,“但是路上走得小心點……總是沒有壞處的。”
龍神咧開嘴,回以繾綣纏綿的龍吟。
·
遙遠的天路,仿佛連接著人間與神國的臍帶,虔誠的信徒手持香球,一步一叩地走在朝拜的道路上。香霧繚繞、誦聲喃喃,遠遠望去,這些走一步,磕一步的信徒,就像粼粼起伏的細小浪花,在人海組成的大潮裡翻湧。
“信徒啊。”
“嗯,信徒。”
兩道一黑一白的身影,在這種輝煌而朦朧的背景下,反而清晰得刺眼。
在東沼時,劉扶光曆練修道,深居簡出,並未體驗過如何瘋狂的崇拜,而晏歡作為負日鬼龍,是實打實被魔修惡道朝奉了幾千年的,對這種情況,當然熟得不能再熟。
“原來是神道的世界。”晏歡道,“原先我在巡天時,也見過幾個神道橫行的世界。他們想要以信證道,升格神位,卻不知自蠻荒古神大戰死後,以人身升神,就成了不可能的笑話。他們還蠢兮兮的,為了當上所謂的神,什麼方法都肯嘗試,最後無一例外,執念入腦,全墮成了魔。”
劉扶光頷首,仍然是簡短地回答:“嗯。”
晏歡的龍尾驀然僵直,然後抖索了幾下,才慢慢放鬆下來,萎靡地在空中打轉。
他不知道劉扶光是怎麼了。
最近幾日,愛侶總是神思不屬,似乎總有想不完的嚴肅事。劉扶光心情不好,說話也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冒,更多時候,他用複雜的眼神端詳著晏歡,晏歡看回去,他便心煩意亂地收回目光,而且,為了不讓晏歡打探個究竟,他收回目光的時候,往往伴隨著煩悶的皺眉,嘴唇也不願開口般地抿緊。
好像晏歡那天看見的美麗笑容,隻是他的一個幻覺似的!
晏歡無法形容這種有勁無處使的感受,瞧著劉扶光鬱鬱不樂的模樣,他的心都跟著糾結扭緊了——雖然他早已無心可揪。
“我煩了。”劉扶光忽然說。
霎時間,晏歡心頭狂震,大為惶恐。
這些天來,他一直在擔心一件事,那就是劉扶光是否已經厭倦了他的陪伴,想要出言驅逐他了?
龍的貪心畢竟是永無止境的,從前他等得瘋魔,痛苦得也瘋魔了,唯一的渴望,就是劉扶光還能來看自己一眼;等到劉扶光真的回到了他身邊,他又乞求愛侶的注視和聲音,他可以恨,可以憤怒,可以折磨,唯獨不要忽視自己,用冷漠將自己淩遲;等到心魔叛亂,他終於得到了寶貴的契機,可以與劉扶光交談、共事,他甚至能夠親自服侍,喂食對方!這個甜蜜的時空,已經令他徹底沉醉,不願再醒。
如果劉扶光這時對他說,我不願再見到你,請你立刻離開我的視線,永彆了——那麼晏歡一定要讓自己立刻死去,用最淒慘,最殘酷的方式死去!因為這樣,好歹還能激起劉扶光最後的憐憫之情,不至於使他到了窮困潦倒,什麼都得不到的地步。
晏歡嘴唇發顫,失去了言語的能力,還不等他絞儘腦汁,拚命想個又好聽、又甜蜜,能哄得劉扶光稍微開顏的話,劉扶光便道:“前兩次都是我們去找,這次,我想讓對方親自上門,來找我們。”
晏歡:“……”
晏歡:“啊……什、什麼?”
劉扶光奇怪地望著他:“你怎麼在發抖啊,你很冷嗎?”
作者有話要說:
劉扶光:*心煩意亂,數花瓣* 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
晏歡:*悄悄湊近,聽到我不原諒他的選項,昏倒了* 啊,我恨我的生活!
劉扶光:*繼續數* 我原諒他,我不原諒他……我原諒他?
晏歡:*神奇地悠悠轉醒,恰巧聽見我原諒他的選項,熱淚盈眶* 啊,我愛我的生活!
劉扶光:*皺眉,不滿,左顧右盼,吹一口氣,讓花多長出一瓣* 啊哈!嗯……唉,算了。*又吹了口氣,讓花恢複原樣*
第217章 問此間(四十五)
如同乍逢生之歡喜,晏歡這時是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死裡逃生”的感覺,他擰死的身軀驟然放鬆,竟脫力得他連話都說不出來。
劉扶光接著道:“你聞到了嗎?”
晏歡仍然一陣陣地哽著喉嚨,以此遮掩,他大幅度地吸了幾下空氣。
固然心情還激蕩不休,但本能尚存,在漫天濃鬱的香霧裡,他嗅到了一絲無比淡薄,然而終究存在的甜膩氣味。
“……神血。”他含糊地道,抽了抽鼻子,“這個錨點,快成神了。”
人這種東西,實在是很奇妙的生物。單論個體而言,人確實弱小、短壽,無法承受誘惑,與生俱來就有各種各樣的劣根性,可當他們聚集在一起,所產生的巨大念力,以及“想法”的力量,當真可以移山填海,將規則也改變,將鐵律也扭曲。
那個遙遠古老的時代,天和地還未分離的時代,神明與妖魔之間的界限遠沒有像現在這般涇渭分明,如同黑白的兩界,那便是因為人的觀念,在模糊地改變這一切。神祇抑或妖魔,不過是存在於人心裡的定義,倘若許多氏族共同崇拜起一位妖魔,那妖魔也能轉化為神明;假使神明因為無度的殘暴,遭受了人的恐懼和排斥,那祂同樣要變化出妖魔的樣貌。
這方小世界的錨點,竟妄想借助人的念力,在天道的羅網裡鑿出一個破洞。
晏歡問:“你想怎麼做?”
“打擂台。”劉扶光頓了頓,深思熟慮地道,“我要跟他打擂台。”
·
一夜時間,迦江山的山腳下,突然多出了一座質樸的神壇。
它席地而立,就坐落在一棵銀杏樹下,唯一透出神壇不凡之處的,可能就是懸在高處的一顆巨大明珠,猶如熔金光球,映亮了整座山峰。
神壇下麵,則坐著一位比明珠更耀眼的男子。過往的行人來來去去,看見男子的身影,他們駐足於此,便再也提不動腳步。
“你是誰?”他們問。
“我是一位求仙的人,”男子直言不諱地回答,“上天要我擁有比海水還多一位的信徒,如若至此,我便得以成仙,飛上高高的夜空,與風雷相伴,在龍的身邊起舞。”
他問:“你們願意做我的信徒嗎?”
他的話語如此坦誠,他的笑容如此美好,往來如水的行人都癡迷地崇拜他的形體,而後又為難地咬著手指,搖頭跺腳。
“我們不能這麼做,我們都是百相神的子民,生來就有誓言在身,要用骨血和生命侍奉我們的神靈。”他們舍不得地說,“請你離開吧,仙人,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男子笑了,他說:“既然你們崇拜的神明有一百種不同的相貌,我為什麼不能屬於其中一種呢?在這裡,我不需要你們的財物,不需要你們的骨血和靈魂,更無需占有你們的子嗣,以及子嗣的子嗣,我隻需要你們的信仰,僅此而已。”
人們著迷地望著他,很久以後,有個人大著膽子問:“那我們能得到什麼?”
“也許,我可以給你們帶來內心上的平靜。”男子說,“保留你們的財產、性命和時間,我要你們無需使用在世的苦修與磨難,去換取來世飄渺的幸福安寧。”
人們看著他,因為不知曉這位仙人的規矩,他們用下跪、鞠躬、合掌、閉目等混亂雜駁的方式向他行禮,男子並不提出異議,他微笑著接受,用明珠的溫暖光輝照耀他們。
人們帶著困惑和恐懼來到山中,又帶著被愛,被救贖的快樂折返家裡,心情愉快,不驚一塵。
漸漸的,有關樸素的神壇,繁茂如金的銀杏樹,還有樹下端坐的白衣仙人的傳說,像滴入水麵的漣漪,開始層層擴散。
起初是一滴水,後來是一片燕子掠翅時灑下的水珠,後來綿延成一片蒙蒙的春雨,雨絲連綿,在百相神的信徒之間廣為流傳。
絡繹不絕的信徒改換了朝拜的路線,動身前往迦江山的腳下。有的是為了滿足自身的好奇,有的是為了內心的渴望,有的懷揣著鏟除異教的怒火,有的像吮血食腐的蚊蟲,隻想貼近世上一切有利可圖的事物。
男子並不推拒任何一個前來的人,無論對方擁有什麼樣的目的。他坐在樹下,對每個人親切地笑,耐心傾聽對方的困難和欲望。他的話語蘊含著無與倫比的魔力,有如純淨的星星,自雙唇間滾落。他鼓勵力所能及的善行,鼓勵人們相互支持,團結在一處,他希望他的信徒能夠重視承諾、重視理解和愛的份量。當有人對他提出質疑,說他的主張並無好處,不如回到百相神的懷抱時,他亦不曾惱怒,隻是讚許地點頭。
“人應當有選擇的自由。”他說,“無論是我,或者百相之神,你要選擇自己真心所愛的一方。這並不是錯事。”
人潮來得越發洶湧,哪怕他不要信徒的供奉,誠心摯愛他的人們,還是拿自己最珍貴的財寶,填滿了迦江山的每一個角落。
石榴石像玫瑰一樣紅,珍珠白如圓潤晶瑩的月光,匠人用紅玉和珊瑚製作他的嘴唇,用象牙描摹他的肌膚,黑色的水晶燃燒著星光,作為他美麗的長發。然而,仙人並不如何珍重這些寶物,他轉手就贈送給了許多貧苦的農人,許多吃不起飯,衣不蔽體的乞丐。
他勒令樹木和荊棘成長為高大巍峨的房屋,在裡麵填滿金銀,身懷重病,或者有苦難言的人們,都可以去那裡取用錢財,緩解自己的苦楚。
來路不明的妖鬼從山間升起,它們黑如影子的碎片,黑如熟至腐爛的櫻桃。
它們是百相神派來試探的使者,因為越來越多的信徒,正在轉向迦江山的小小神壇。他們不再一步一叩的跪拜,挺直腰杆行走,還是一件新鮮又舒服的事;他們不再虔信百相的神主,而是將注意力轉向自己,轉向身邊的朋友和家人;他們積蓄錢財,購買合身的衣物,適口的食物,對自己的寬容無異於一種放縱,而這種放縱,使他們再也無法油儘燈枯地侍奉神明。
百相之神感到滋生的怒火,緩緩煎熬著祂的身心。妖魔也從祂顫抖的陰影中走出,環繞著迦江山的神壇飛舞。
“這是輕蔑!”它們齊聲呐喊,煽動著霍亂的火苗,“你們侍奉的仙人,何以如此輕蔑地對待你們的貢品?反觀百相之神,祂用縈繞的香霧,充作托舉神殿的雲層;雕琢黃金,熔化白銀,貼上華貴的珠寶,精心製作自己的金身;信徒雙手舉高的奶與蜜,也在樂園中流淌成一條香甜的大河。這些難道不比你們的仙人更赤誠,更能彰顯一個神的愛嗎?”
麵對嘈雜的惡意,仙人的神情異常平靜,他拈起一顆血紅的寶石,在他的指尖,猶如一滴精美的露水。
“這顆寶石,你是握在自己手中更歡喜,還是交給我更歡喜?”他問麵前的信徒。
年輕的信徒膽怯不已,她的目光為寶石的輝煌所吸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為了撫育她長大成人,她的母親投身於織娘的行列,為百相的一座神殿,日夜紡著三百人花費三百個日夜才能完成的地毯,直至眼睛朦朧,再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一根絲線。有了這顆寶石,她再也無需憂心母親的晚年。
她喉嚨乾澀,不能說話,仙人將寶石放在她的手心,輕聲說:“就握在自己手中吧,然後快樂地笑一笑。”
紛飛的妖魔發出裂帛般的尖叫,也像裂帛一般散逝而去。
百相之神勃然大怒。
祂派出神殿的武侍,以及對他忠心耿耿的虔信者,組成了一隻龐大的軍隊,為了征討而生的軍隊。
對仙人的憧憬與崇敬,宛如燎原的烈火,點燃了乾枯蓬亂的野草。他沒有名字,迦江山成為了他的代號,百相神便嚴禁任何人說出迦江山這三個字,祂從文字、書籍、壁畫,乃至語言中抹除了迦江山的存在。然而除了迦江山,還有神壇,還有銀杏樹,還有仙人、白衣、明珠、太陽、異神……種種多如繁星的稱呼,代替著對方的存在。
百相神禁止一切,限製一切,可到了最後,僅僅是一個簡簡單單的“他”字,伴隨心照不宣的眼神,迦江山仙人的信仰,就完成了一次飛快的傳播。
祂必須消滅這個對手,成神的路上,唯有你死我活的血鬥。
萬軍之乘浩浩蕩蕩,在黎明初綻的時分出發,沿途跨越九十九條咆哮的江河,九十九座高聳的山峰,誓要剿滅異教的神和信徒。他們來勢洶洶,信仰了仙人的眾生紛紛哭泣,他們短暫地獲得了愛的自由,如今便要為了保衛它,拿起武器,投入一場沒有投降,也不會有逃兵的戰爭了。
他們深知,自己過去為神祇堅守的狂熱,就是敵人此刻正經受的狂熱。為了捍衛信仰,捍衛自己的尊嚴,百相之神的軍隊會高興地看著整個世界焚燒。
就在這時,仙人歎息一聲,他從神壇上站起,從寬大的袖間,放出一條漆黑的龍。
“飛吧,”他說,“終結這場戰爭。”
黑龍以深愛的姿態,環繞著他飛了三圈,然後飛上了天空,將蒼穹染成了血海的顏色。
百相之神的軍隊,從未見過如此恢宏,如此可怖的東西。祂黑得像一個沒有起始,沒有終點的問題,也黑得像一顆死去萬萬年的恒星,但祂同時又是那麼的五彩斑斕,絢麗得使人作嘔。
白衣的仙人如夢似幻,超越世上所有的美夢,這頭黑龍則醜惡如斯,所有噩夢加在一起熬煉,都不及祂墮落的萬分之一。
戰爭結束得很快,麵對這樣超凡脫俗的生物,百相之神的軍隊猶如脆紙,不堪一擊。
“饒恕我們!”沉淪在地獄的孽海裡,心智尚存的人如此呼號,“虔敬地侍奉一位神明,這並不是什麼過錯!”
黑龍口吐人言,祂發出雷霆的嘲笑,嘶啞如一千萬個人的慘叫。
“你們有過選擇,你們本可以選擇一條更幸福,更美麗的路。”祂說,“至於現在,你們可以來侍奉我。”
全軍覆沒,百相之神從神殿裡站起,祂如此失態,以致驚恐地瞪著眼睛,完全不像一位端莊肅穆的神明。
祂已經認出了來者是誰。
第218章 問此間(四十六)
百相之神親自動身,祂踩踏著風雷與烈火,飛翔在高曠無垠的蒼天,流雲在祂身上紛然撞碎,化作蛛絲般的霧氣,像垂死的襤褸衣衫。
祂不相信純然的善和惡,能夠被賦予個體的意誌。天地間常有私語竊竊響起,它們說命運裡注定了一切的結局,善與惡要終生糾纏,相互憎恨,又相互愛慕。
百相之神避開了貪婪覓食的黑龍,祂降落在神壇的不遠處,祂的到來,立刻喚起了一陣腥風血雨的戰場氣息。濃雲滾動,血雨淒厲地滴滴嗒嗒,祂變作一名綺年玉貌的少女,裹著被血打濕的裙袍,哭泣著跑向仙人的方向,呼喊救命。
神祇的偽裝無懈可擊,神祇的化身天衣無縫。
“我的家人,我全部擁有的東西,都被百相之神的軍隊付之一炬,”少女悲切地啼哭,“我該怎麼辦,仙人?除了請求你的庇佑,我無路可逃。”
她抬起臉龐,白如露水,白如月光,血紅的絲袍,裹著她驚顫似鳥,柔若雪脂的身軀。
她趁夜而來,少女的麵容高貴凜然,伏在男子膝頭的時候,又嫋娜得像一片落花,隨著微風無力宛轉。眾人的目光追隨她,她的身影在哪裡出現,便熊熊地點燃了哪裡的欲望火焰。
仙人看著她,輕聲說:“你可以哀悼,可以換一個新的地方生活,無論如何,生命是漫長的,你不該浪費在我身上。”
“可是我隻想侍奉你,”少女顫抖地歎息,“我早已深愛著你,也許這就是上天的旨意,百相之神奪走了我的一切,可我還能留在你身邊。”
男子笑了,他搖搖頭:“你的年紀太輕,不知曉所謂的天意才是可怕的,它會在冥冥中操縱你的命運,使你偏離航線,走向做夢都不曾想過的道路。許多稱自己掌有了天意的人,最終全在驚訝和憤恨中不甘地死去。這是天意,還是執著的人心?”
少女沉默片刻,仿佛鼓起勇氣。
“我愛你,無論有什麼在前方等待我,”她說,“我願意為你而死。”
仙人看著她,那目光輕如羽毛,又沉重得像一座大山。
“你願意為之而死的事物不是我,而是另外更艱難,更離奇的東西。”男子伸手,替少女穿正昂貴的絲袍,凡是他手指所觸碰的地方,猩紅的血水儘消,隻留下柔軟的一片乾燥,“當一個神,就那麼好嗎?”
少女柳眉豎起,猶如兩把鋒利的長劍,她瞪著他,眼神再也沒有了癡戀的柔情,如此寒冷,幾乎可以令人立刻戰栗著死去。
“是。”她厲聲回答,然而回答完畢,又覺得後悔,她覺得自己落了下乘,因為她回應了仙人的問題,這顯得她十分被動。
她發出不甘心的尖嘯,化成一陣狂風,從仙人身邊逃開。
仙人笑了笑,他眺望東方的天空,那裡正泛出魚肚的白色。
又過數日,生病的人們排起環繞大山的長隊,他們或來請求錢財的援助,或來請求仙人微笑、話語和觸摸,無論如何,百相之神的潰敗,為信徒注入了安寧,還有大笑的歡愉。
“我請求救助,”一名重病的人艱苦呻吟,他的皮膚透出黃昏暮色時分,陰沉大海的色澤,“仙人,求你救我,俗世沒有草藥能夠緩解我的病痛,我隻能求助於你。”
仙人同情地看著他。
“我看到烏鴉,它們已經在你的肩頭徘徊,”仙人說,“死亡不可避免,塵世中沒有值得它遲疑的事物。”
病人驚訝地喘息,良久,他痛哭起來。
“怎麼,你!”他用力攥住仙人的白袍,“你要放棄你的仆人嗎?我聽說過你的故事,你曾發下宏願,請求比大海裡的水還多的信徒,這樣,你就能成為真正的仙,與日月同壽。假如死亡不可避免,那你要如何完成自己的心願?”
仙人緩緩吐出一口氣,說道:“無論神還是仙,他們最終的下場,都是早已注定的。山巒崩塌在平原之上,平原開裂成為深穀,穀底聚水,再漲起大海——昔日輝煌,早晚化作黃土裡飄揚的傳說,繼而連傳說也消逝、褪色。”
他低下頭,歉疚地笑了笑:“我很抱歉,我不是一個萬能的神。但說到底,神也無法十全十美、隨心所欲。我見過虛偽的神,殘忍的神,我見過狠毒無情的神,我也見過痛苦的神,哀哭的神,我見過求而不得的神——祂黯然淚下的模樣,與天底下任何脆弱的凡人無異。”
“你走吧,”最後,仙人說,“今朝死去,明日重生。你此刻對我的考驗,不過是日後對自身結局的預演。”
虛弱的病人變了神色,他驟然狠戾起來,咆哮道:“大言不慚,你又見過幾個神?我一定會讓你後悔。”
百相之神氣急敗壞地離去,仙人望著遠處的綿延的群山,笑了一下。
“一個。”他說,“世上也隻剩這一個神了。”
在這之後,百相之神又來了許多次。
祂變作神官,變作僧侶,變作高高在上的王公貴族,也變成過盜賊、豬倌、衣不蔽體的流民。祂的形貌不斷變化,時而高貴,時而低賤,時而強大傲慢,時而弱小卑微。
然而,無論祂變成什麼樣,仙人總能準確無誤地認出祂的身份。百相之神挫敗不堪,祂想,也許事情需要換一種解決的方式,他要用殘酷的暴力,挖掉仙人的眼睛和舌頭,使他目不能視,口不得言。
一天傍晚,霧氣慢慢降下地麵,晚霞暗沉,螺旋狀的雲彩爬滿了整個天空,像夢一樣蜿蜒流動。
仙人坐在銀杏樹下,此時沒有求見的信徒,隻有一名拄著拐杖的老人,從霧氣中顫顫巍巍地走出。
“我不信你,”老者開門見山,“你不是我的神。”
仙人抬起眼睛,和善地看向他。
“啊,請彆與我辯論。”仙人說,“你信誰,就走向誰的懷裡,你誰都不信,亦有自己的雙腳去丈量一生。”
老者目光更加陰沉,他直截了當地問:“你用了什麼妖法詭術,讓愚人著魔般的迷戀你?無論男女,皆對你敬愛有加,你不說話,金銀財帛已像海潮一樣滾到你腳下,而你住著破舊的神壇,既無華貴衣飾,更無恢宏金身。”
他撇了撇嘴,十分不屑。
“難為你的妖異媚術,”老者嚴厲道,“使這多的愚人都瞎了眼睛,蒙了心腸。”
仙人輕輕放下一片銀杏葉。“男人、女人,又有什麼分彆?”他問,“隻要渴望溫暖,期待被人所愛,就一定不能逃開我的掌心。人跟蛾子一樣具有趨光性。”
他歎了口氣:“我是至善。”
老人鐵青著臉,一言不發。
“你問了我這麼多問題,”仙人說,“現在,我也想問你一個。”
百相之神以怒火和逼視回應。
仙人道:“你變化了許多形體,試圖與我分出高低,其中不乏你自己的子民。你變成乞兒,變成喪子的農夫,變成窮困潦倒的寡婦,變成被神官酷吏欺辱的囚徒……你利用他們的痛苦,想要將我蒙騙。可是,你明明知道他們過去經受的一切,為何仍然無動於衷?”
百相之神定定地看著他,用一個問題,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在替他們尋求我的愛嗎?”百相大笑起來,“難道你是所求卑微的娼妓嗎?成神的道路如此狹窄,僅容一人通過,而你如此天真,或許正是因為你從未品嘗過跌落塵土,淪落下賤的滋味。”
受了這樣的羞辱,仙人不見惱怒,隻是平靜地沉思。
“我曾經跌落進世上最漫長,最黑暗的深淵,”他簡短地點點頭,“在那經受的一切痛苦,都可怕得讓我心悸。它如此鮮活,以致就像發生在昨日。我沒有一天忘卻,儘管我非常想將它遺忘。”
“可能我的天真是不會被磨滅的,”他說,“可能會,但也不是現在。”
百相已經現出了龐然無比的神相,祂大聲怒吼,按下和山海一樣寬宏的手掌,意圖將仙人壓住。
“我會成神,”祂的聲音在萬事萬物中回蕩,“到了那時,我便不再是百相,我會是萬相,億萬相,諸世每一個人都是我,我即為每一個人,不生不死,不化不滅,我要左手扼住輪回的咽喉,右手困死時間的脈搏。我要日月星辰,全為我發抖震顫!”
仙人若有所思:“也許在某種意義上,你比我更加天真。”
百相越發憤怒,祂大聲怒號,發誓要用強橫的暴力,使仙人下跪屈服。
“你是殘缺的,”神明篤定地判斷,“一個無心無身的至惡,更是虛假的。與我作對,你們自尋死路。”
仙人的白袍在翻滾的霧氣中扭動,他跳下神壇,空中響起非常小,並且清脆的一聲“啪”,他已經變成了一隻纖細的白鷺,從百相之神的掌紋裡飛走。
它乘著雲霧,避開神祇粗如江河的手指,來到祂陡峭的手背,又越過那些山巒般深青,同時山巒般起伏的靜脈。
白鷺飛向蒼穹,它的翅膀拂開雲霧,猶如一隻乘風破浪的小小銀船,在雪白的海水中時隱時現。百相之神急切地尋找它的身影,然而祂直插雲霄的身影太過高大,它纖細的脖頸、細長的紅腳,又是那麼渺小。
白鷺巧妙地來到了百相之神的肩膀上,它飛向金身的耳朵,就像在飛越一片光滑如鏡的平原,原野空無一物,唯有積年累月,榨乾了無數信徒的黃金,寂寞地發著光芒。
它已經抵達了祂的耳朵邊,就狡黠地站在一顆巨大無比,垂吊在耳墜的寶石上。
“我在這裡。”它頑皮地說,白鷺優美地顧盼,發出小鴨子一樣,嘎嘎呱呱的叫聲,“你在找我嗎?”
百相大聲咆哮,祂拍向自己的耳朵,手掌帶起海嘯般的劇烈氣浪,一萬個雷霆炸響的耳光聲過後,白鷺像一片柔軟的柳葉,隨著狂風晃晃悠悠,接著站在那顆巨大,但是遍布裂紋的寶石上。
“我還在這裡!”它呱呱地偷笑,“你要是沒有這麼大,或許就能發現我了。”
神明怒不可遏,祂又暴跳如雷地發作了一通,不管祂想出什麼樣的辦法,想要抓住這隻可惡又狡猾的鳥,它全然想辦法躲過,接著毫發無損地站在耳邊,得意地扭動小小身體,發出可怕的聒噪笑聲。
“站出來,與我對抗,”百相之神吼道,“像一個合格的對手,勿要做有損身份的鄙事!”
“我又有什麼尊貴的身份呢?”白鷺問,“此時此刻,我隻不過是一隻鳥,小鳥想做什麼,都具有自己的道理。”
說著,它放棄了貓捉老鼠的無意義遊戲,一頭飛進神明的耳朵。在這裡,一個呼吸也大得猶如颶風狂嘯,一個輕輕的咳嗽,也像雷霆回蕩在陰沉的山穀。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聲長叫,“你不得成神!”
它輕盈地跳來跳去,自然的精靈,仿佛一顆來回閃耀的星星。
“你不得成神!”白鷺高亢地歌唱,“你不得成神!”
百相之神要發瘋了,祂捂住耳朵,痛地流出金血。這聲音如此堅決,如此尖銳地回蕩在耳孔裡,有如一口厚重的銅鐘,直接刺擊著祂的神魂。
白鷺靈敏地飛了出來,它站在樹梢,興高采烈地大聲呱呱:“你不得成神!你不得成神!”
漸漸地,萬物睜開它們的眼睛,長出它們的耳朵,八方的長風,將訊息帶去整個世界。花朵搖曳,草木摩擦出沙沙的聲響,鳥雀婉轉啼唱,走獸呼嚕吼叫,山岩與流水組合成渾厚的箴言,雲海滔滔,霞光斑斕地閃爍,以至大地震動,天空亦不得安寧。
世界齊齊共鳴,人們同時走出家門,情不自禁地吐露出這五個大逆不道的字眼。
——你不得成神。
百相的神淹沒在海中,淹沒在洶湧的沼澤中。
祂探出手臂,卻沒有海岸可供攀爬,祂伸長雙腳,亦找尋不到一顆支撐的石頭,祂唯有往下沉沒,無止境地沉沒。
數不清多少座神殿坍塌,腦滿腸肥的神官埋在廢墟之下,侍奉舊神的僧侶爭相逃散,樂園一瞬腐朽,曾經流淌著奶和蜜的大河,如今全湧出鮮血與眼淚。
白鷺飛下樹枝,重新變作那個笑容嫻靜,白衣不染的仙人。
黑龍飛出他的袖間,變成一名偉岸的男子,他站在仙人身後,仿佛一個根深蒂固的影子,永遠追隨,又永遠不能深深地將傾慕的人擁抱在懷。
“完成了。”黑龍說,“我們就這樣離開嗎?”
仙人點點頭。
“我們就這樣離開,”他回頭眺望大地,眺望山川與河流,“雖然我會擔心,突然失去了心靈的支柱,這裡會混亂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黑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彼時夜色深沉,星光似真似幻,在夜空璀璨地閃耀。
“他們會沒事的,”黑龍說,“你不是已經教了他們足夠多的情理,令他們珍重身邊的事物了嗎?”
仙人笑了起來,黑龍恢複原型,低垂下龍的高傲頭顱,請求仙人踏足。
飛舞在蒼空當中,他們距離身下的世界已經越來越遠,黑龍忽然說道:“其實那偽神講得沒錯,一個無心無身的至惡,確實十分虛假,算不得真實。”
仙人沉默片刻。
“討論誰才是真正的至惡,這又有什麼意義?”他問,“重要的是,至善站在誰的身邊。”
大地的另一邊,燃燒的太陽正在升起,背負著仙人的黑龍,也像隨之退去的薄霧,像所有神秘奧妙的傳說,消失在所有人的眼中。
迦江山腳下,仍然生長著一年一金的銀杏樹。
第219章 問此間(四十七)
這一次的旅途格外漫長。
晏歡在世界海裡不住來回,重傷混濁的九目遙遠眺望,掠過一顆又一顆萬色懸浮的泡沫。龍神幾乎困惑地嗅探。
“就在附近了,”他發出低沉的龍吟,“但錨點的位置時隱時現,像隱藏在雲霧裡……”
這是一個征兆嗎?劉扶光四處張望,心裡冒出隱隱的,非常接近憂慮的情緒,隨著三個錨點的粉碎,晏歡是否越發虛弱,以致連坐標的位置也不能確定了呢?
為了掩蓋這種情緒,他輕聲說:“我也來看看。”
至善的清氣,平衡了至惡的神力,終於衝散了世界海中的陰霾,使得他們看見了那顆陰暗無光,隱藏至深的星辰。
“好了,在那裡。”劉扶光鬆了一口氣,“我們快走吧。”
進入世界的那一刻,晏歡的龍軀奇怪地一震,停滯在高空當中。
“怎麼了?”劉扶光問。
晏歡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他將它牢牢鎖在體內,許久不曾吐出。
立在萬米的蒼穹,劉扶光向下眺望。
這確實是一個奇怪的世界,整個世界下著似乎永遠不會停止的雨,海水淹沒了天體的絕大多數表麵,唯有一條盤繞蜿蜒、斷斷續續的陸地,像浮出水麵的巨獸脊梁,支撐著萬物生靈的家園。
“你有沒有感應?”晏歡問。
劉扶光皺起眉頭,他放出神識,大致掃過周邊的空間,他不確定地說:“嗯,有怨氣?天地脈輪中充滿了濃重的怨恨之氣,我還聽到了哭聲……”
他仔細分辨,斟酌著道:“是大洋、膏壤、塵世一齊發出的哭聲,還有一種、一種……”
這可奇了,晏歡的問題居然把他給難倒了。
劉扶光無法形容,但這裡確實有種他說不上來的氣息,從四麵八方環繞、包圍過來,恰如第二層皮膚一樣熟悉,令他覺得似曾相識。
這讓他感覺……真實而穩固,因為它似乎就是生活中一類恒定的事物,譬如無處不在的空氣。
他不想這麼說,但這裡聞起來就像一個他住過很久的地方,不過,跟真正的家比起來,又有點微妙的差彆。
“我覺得……”我覺得這仿佛是一個家園,劉扶光剛想說。
“——龍氣。”晏歡凝重地打斷了他,“揮之不去的龍氣,這裡是龍的巢穴。”
劉扶光:“……”
劉扶光驚恐地噎住了。
晏歡慢慢在天空盤繞、逡巡。
這是一種微妙的舞蹈,他罕見地謹慎起來,龍的獸性正在覆蓋他生來惡毒的稟賦,血脈中搏動的本能,使他嘗試著小心靠近另一名同類的巢。
“年輕,非常年輕。”晏歡咕噥道,“一頭稚幼,然而充滿了怨毒的龍。它從何而來?”
好半天過去,劉扶光找回自己的聲音,鎮定自若地道:“我記得,你就是最後的龍了。”
“最後的龍神,”晏歡說,“人皇氏和十一龍君死了,我確實是祂們唯一的繼承人,隻是……”
他猶豫了一下:“我依稀記得,那些十一龍君執掌大權的蠻荒年代,天穹與大地諸龍橫行,龍的子嗣遍布三千世界。假使那場神戰沒有帶走全部的龍裔,還是可能有幾顆龍蛋流落在外的。”
他飛低身體,穿過雨幕,逐漸貼近陸地。
“它處於長久的痛恨和憤怒中,”晏歡一邊靠近,一邊分析龍巢的氣息,“遭遇背叛,被凡俗的生靈囚禁,陸地就是桎梏著它的監牢。它哭泣,淚水形成一望無際的海麵,或許它是想將整個人間淹沒苦澀的海水裡。”
“是什麼阻止了它?”劉扶光問。
晏歡嗅來嗅去,無意識地甩著尾巴,除了陌生同族的氣味,空中同時充滿了劉扶光的氣味——太香了,太甜蜜了,讓他抑製不住地燥熱、分心:“我……我不知道,可能囚禁它的人也有一些阻止的手段?”
他必須停止嗅聞了,但他完全控製不住自己,隻恨不得把鼻子也釘進劉扶光的頸窩,晏歡心不在焉地道:“龍的報複心太強了,不能消除,它如果一定要這個世界的人死,那它真的不會饒恕任何一個人……不管是誰。”
說話間,他們已經降落到了地麵,許是四麵臨海,陸地狹窄的緣故。此世的造船業十分發達,漁港隱約可見各式各樣的船舶,小如柳葉,大如島嶼,它們飄浮在海上,仿佛一張變化不定的人世羅網。
“你從前,”劉扶光含糊地做了個手勢,“巡日的時候,就沒有發現這個世界嗎?”
晏歡點了點頭:“很古怪,我確實從未發現過這裡。”
兩人披上偽裝的幻術,先來到熱鬨的海港城市打探究竟。
經過一番查訪,劉扶光得知,這個世界固然有零零散散的上百個海國,但隻有一個名為“天樞玉門”的機構,掌有超脫於人世的權力。
“為什麼呢?”劉扶光問,“天樞玉門為何能夠享有這樣的特權?”
幻術所惑,麵前的男人絲毫不覺得他的問題奇怪,仍然友善地回答:“巫祖生於玉門,天樞玉門則是祂建造的密所,巫祖的後人,仍然遵照著巫祖的意誌,壓製著海下的惡龍,使眾生安寧,陸地長存。”
劉扶光與晏歡對視一眼,從彼此臉上看到了詫異的神情。
巫生玉門,毫無疑問,這說的定是大荒中的豐沮玉門,那裡降生了巫鹹、巫朌、巫即、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祂們生來便靈通百草,能斷陰陽、問鬼神,知曉古往今來的諸多異事。
隻不過,十巫已是比晏歡還要古老的人神,祂們誕生的時候,天和地還未完全分開,人與獸與神仍然保持著姻親的關係。如果“天樞玉門”是十巫中的一巫所建,那這頭小龍,究竟被關押了多長時日?
“巫祖的名諱,是什麼?告訴我。”晏歡擰起眉頭,他感到沉沉的不快,這令他很想抓住什麼東西,然後慢慢擠壓、碾碎,直至那東西再也發不出一聲慘叫或者呻吟,繼而化成肉漿,從他的指縫間流淌下去。
身為至惡,他很想為這種折磨大笑出聲,因為將一頭真龍從創世之初拘囿到現在,實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戲弄;但他身為龍神的那個部分,卻遭到了嚴重的冒犯。
十巫又算什麼東西……誰給你們的膽子,可以讓你們把手伸到龍的身上?
即便置身幻術,男人的瞳孔還是一瞬發抖,血色唰然退去,臉白得像素宣紙。
“巫、巫羅……”男人抖抖瑟瑟地回答,“巫祖的名諱,是巫羅……”
劉扶光將手指輕輕地搭到晏歡的袖子上,小聲說:“那是最年輕的巫。”
他的動作、聲音,全都有效地化解了龍神的怒火,劉扶光轉向男子,接著道:“然後呢,天樞玉門是如何壓製海下惡龍的?”
“祭龍日,”男子膽怯地比劃,“還有二十天,祭龍日便要到了。到了那時,龍會在、在怒火中蘇醒,而玉門的大巫會燃起焚香,舉行祭典,唱起讓龍沉睡的古歌,等到龍睡了,雨……”
他指向上天,“雨也就停了,我們又可以好好生活,不用擔心被海水淹沒。”
“隻是這樣?”劉扶光懷疑地問,“隻是唱歌,沒有彆的?”
男子急忙道:“還會有牲畜!祭祀的牲畜,牛、羊、豬,放在玉鼎和玉碗裡焚燒,讓煙飄到上天,再把灰燼埋進土裡……”
劉扶光搖搖手,示意不用說了。
玉器、三牲,還有火,俱是古老而原始的祭祀流程,潔淨得無可指摘,天道會坦然接受這樣守舊的禮儀奉承,反過來說,倘若過程中有任何血腥的,不自然的成分,那麼被祭祀的上天,都會為此降下加倍的懲罰。
劉扶光原來想著,是不是巫者會用殘暴的手法,強力鎮壓深埋在海麵之下的龍,但現在看來,祭龍日延續了這麼長時間,天道都未曾過問,可見當中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放過了被嚇得夠嗆的凡人,他們決定直接去天樞玉門看看。
“說起來,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修真者?”劉扶光思忖著,“我沒有感覺到他們的力量。”
晏歡沉聲道:“巫和巫的傳承者占據了此世,體係不同,修道的人,在這裡隻會水土不服,難成氣候。”
兩人隱匿神光,潛入名為天樞玉門的密地,但見大大小小的巫者來去匆匆,為不足一月後的祭龍日忙碌。這裡既沒有華美宮闕,亦無堆積財寶,唯有綠林深深,花木蔥蘢,石壁纏繞著清脆可愛的蔓藤,雲霧在蒼鬆翠柏間奔湧流動,遠處山泉叮咚,銀瀑自九天衝下。
巫者親近自然,慣與山狼虎豹做伴,一隻皮毛斑斕的猛虎恬靜路過,爪墊踩在青苔濕潤的石路上,靜得驚不起枝葉上停駐的蝶蟲。
晏歡對這一切十分不屑,劉扶光的目光,倒是被一尊高大的雕像吸引了,男人拄杖行步,獸皮點綴著他修長的身軀,他耳邊佩蛇,披散長發,隻是麵目模糊,顯出被歲月風化的跡象。
“巫羅。”劉扶光好奇道,“他長什麼樣?”
晏歡不悅地瞥向巫羅的雕像,心頭忽然警鈴大作。
他挺起健碩的胸膛,搖抖著耳邊金環,龍角閃得煌煌發亮,仿佛誘人撫摸。他先在腦海裡搜尋了一下巫羅,發現沒印象,遂篤定道:“醜。”
想了想,他補充:“很醜,你知道的,上古時候的神,長得都比較……隨便。應該是獸麵人身,青眼獠牙罷,他們十巫都長得差不多。”
劉扶光困惑地看了他一眼,視線偏轉,一下被後麵的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等等……”他無知無覺地拂開一個正在開屏的晏歡,向後走去,“這是什麼?”
晏歡一回頭,發現心上人正用指尖描摹著石壁上的繪畫,頓時氣悶不已,但轉念一想,他打消了劉扶光對巫羅的好奇,這應當也算是一種成功吧。
他跟上去,發現石壁上畫著一條斑駁不清的龍。這似乎是一麵用以敘事的影壁,然而年月已逝,許多顏色和細節都失去了,隱約可見玄黃的長龍翱翔於天,龍角昂揚,雙翼蔽日遮天。
玄黃為居中正色,足可見其身份高貴,遠勝一般龍種,再加上後背的一對翅膀……
晏歡的眉心已經深深蹙起。
“應龍,”他說,“黎家的小崽子,竟栽到了這裡。”
劉扶光驚訝道:“應龍?那不是上古時代的龍神嗎,你認得?”
晏歡冷笑道:“他可比我老得多,神戰開打的時候,他早不知道跑哪去了,隻是沒想到,他還留了個孽種,在三千世界中苦苦掙紮……可見造化弄人,莫過於此啊。”
劉扶光喃喃道:“這竟是應龍的子嗣後裔。”
作者有話要說:
劉扶光:*站著,坐著,說話,走動*
晏歡:*痛苦又快樂地嗚咽* 我的心,快要停止跳動了!*同時偷偷伸鼻子,嗅一千遍劉扶光身上的香味*
劉扶光:*觀察雕像,試圖用手指戳戳* 嗯,這是值得研究的……
晏歡:*立刻引發求偶焦慮,開始使出渾身解數炫耀自己*
第220章 問此間(四十八)
兩人圍著天樞玉門轉了好幾圈,再沒什麼彆的收獲,又原路返回,怎麼進的,怎麼溜出。
晏歡鮮少生出不自在的感覺,但置身於陌生的龍巢,四處是應龍曾經生活過的痕跡,於他來說,就像穿了他人的鞋子一樣膈應。
“我們再等等吧,”劉扶光說,“祭龍日那天,一切自有分曉。”
晏歡緩緩點頭,用手扯了扯衣領,讓幻術的皮囊也在本體上轉來轉去,若有旁人瞧見,定會嚇得撅過去。
是夜,他們挑選了一間客棧下榻,因為靠海生活,這裡的建築也頗具彆趣。為了避免夜間濕潮上湧,客棧四麵都做成了個吊腳竹樓的模樣,房間猶如累累垂掛的果實,用木橋連接在一起,家具床櫃,一應做成中空的輕巧模樣,床褥也是竹絲編的,摸上去光滑細密,觸手冰涼。
劉扶光覺得很有意思,他推開窗戶,看到夜晚海霧湧動,天空又下著朦朧連綿的雨,不見一顆星星,唯有地上的燈火,一盞一盞地搖曳。
是潮聲,是雨聲,還是心聲?
整個世界海天倒懸,大地的火焰猶如橙色的溫暖星河,霧氣沉沉的蒼穹則形成了捉摸不定的人間,雨落的聲響亦變得如此遙遠、飄渺,仿佛某種宏大的囈語,正在向他發出召喚。
房間甚小,他樂得跟晏歡分開獨處,好理一理他這些天來的混亂思緒。
劉扶光兀自欣賞了一會兒,他伸手合窗,正要去床上閉目養神,剛一轉身,他便停住了腳。
……那不是幻覺,霧雨當中,真的有個聲音,正呼喚著他的名字!
劉扶光張口,正打算叫出晏歡,話未出口,他忽然皺起了眉心。
也許我不必事事叫他,他想,我早有了自保之力,孤身一人,更不是全無底氣。
想到這,劉扶光定了定心神,他轉過身,望著黏連不斷的雨幕。
那裡漸漸走來一個人的影子。
說它是影子,因為它全然透明,隻有密密的雨點打在它身上,才替它織出了十分朦朧的樣貌。
人影輕輕抬手,朝劉扶光招了招,似是有話要說。
劉扶光察覺不出它的惡意,猶豫一下,他翻過窗戶,淩空站在雨中,與人影麵對麵。
影子點點頭,轉身便走,劉扶光跟在後麵,越往前走,他與晏歡的聯係就越是微弱。他恍然,影子是要帶他離開晏歡能夠感知的範圍。
他幾次謹慎地停步,影子都跟著停下,不慌不忙地等待,劉扶光重新邁步,影子便朝他謙卑地鞠躬,像是感謝他給予的信任。
人影引他走進幽深的林中,最終在一棵參天古木前停下。
“至善……”影子振動空氣,發出雨滴撞響的瑣碎之聲,“請你……救她……”
“救誰?”劉扶光急忙問,“請你說清楚。”
人影並不回答他的問題,它仿佛一個設定好的傀儡,一板一眼地演奏:“她絕非罪大惡極……隻是……太多的謬誤……釀成……這場大錯……”
劉扶光一頭霧水,但他也知道,這影子至多是個用來傳話的造物,對它多費口舌也沒什麼意思。
他看著潰散一地的雨珠,頗有點哭笑不得的意思:“你大老遠地把我引來這裡,就是為了說兩句謎語?”
劉扶光的笑容驀然收起,他一下回頭,看向來時的方向。
壞了!難道對方的真正目的是晏歡?
他縱起一道雲光,朝客棧飛去,冰涼的霧氣獵獵吹拂,在他的黑發上掛了一連串的晶亮霜珠,似乎也把他吹得清醒了些。
嗯……其實仔細想想,把目標設置成晏歡有什麼好處?隻有失去理智的瘋子,以及最遲鈍的愚人,才敢把主意打在至惡身上,哪怕他現在虛弱了些,那也不是尋常可以搞定的目標。
思考清楚了,劉扶光回程的速度也慢了下來,他剛剛降落在城鎮前方,便聽見深夜傳出的巨大喧鬨聲。
他不明所以,急忙幾步掠進去,一眼便看到了那個驚惶不堪,狂怒咆哮的龍神,險些把整個城都掀翻過來,以此尋找他消失的伴侶。
“扶光!”晏歡發出撕裂的龍吟,像是除了這兩個字,再也記不起彆的事物,“扶光——!”
他怕得神魂顫抖,劉扶光走失後將會發生的種種可怕下場,瘋了一樣地在他的腦海裡混亂旋轉。他半瞎的九目幾乎睜裂,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憎恨起自己的衰弱與殘缺。
如果他是被人擄走了呢?如果他是厭倦了我,所以才離開的呢?如果心魔已經脫困,所以把他奪去報複呢?
正當他要現出龍的原型,飛上天空來搜尋時,劉扶光已經飛至身前,大聲製止道:“我在這裡,冷靜下來!”
晏歡轉過頭,怔怔地望著他。
龍的瞳孔尚且茫然的渙散著,眼圈發紅,失魂落魄,像極是快要哭了,或者已經大哭過一場的模樣。神明的高大身軀,在雨中濕漉漉地發抖,簡直跟一條流浪的家犬沒什麼兩樣。
“……扶光?”晏歡小聲問,不住哆嗦,“你、你回來……”
他咬緊牙關,喉嚨裡陣陣作堵,連字都吐不完全。劉扶光見他這副快要了命的樣子,心中已經組織好了許多句子,來解釋他深夜為何外出。
然而,晏歡緊抿嘴唇,再沒有言語,良久,他深深地吐息,雨幕中,他的九目死死閉起,可劉扶光分明看到透明的淚水,順著他的麵龐蜿蜒流下。
“……沒事了,”晏歡哽咽道,竟不要他一句解釋,“沒事了,你回來就好。你……你不在,我心裡怕得很。”
那一刻,劉扶光心裡百味雜陳,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低下頭,又去看周圍被晏歡毀壞的城鎮,先捏了個法訣,叫地貌複原,讓大半夜跑出來逃難的百姓隻當今晚做了個怪夢,繼續回去睡覺。
好在沿海地帶,總是災害多發,這裡的人都鍛煉出了強悍無比的逃生意識,深夜被不祥的動靜驚醒,毫不猶豫地拋棄家財屋舍,裹著老人孩子往外跑,因此有傷無死,隻是驚恐地看著一個龍神淒厲哀嚎,在城中作亂。
打點處理好一切,劉扶光推著一個丟了魂魄,木頭人般的晏歡,帶他回到客棧。晏歡坐在床上,身上還在滴滴嗒嗒地淌水,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劉扶光引走濕氣水珠,用絹布絞乾他濕透的長發,歎氣道:“你這麼衝動……”
他一說話,晏歡聽到他的聲音,眼淚就落下來了。
劉扶光看到滴在法衣上的水痕,慢慢閉上嘴唇。他安靜地擦完頭發,將絹布輕輕疊起,放在床邊。
“……我害怕,”晏歡啞聲說,“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怕。我……我一直擔心這是我的夢,既然夢了六千年,為何不能繼續夢下去?我隻求不要再醒來,我不敢……不敢再回到那個沒有你的地方,我不敢……”
劉扶光坐在他對麵,窗外雨聲不歇,猶如一場沒有儘頭的哀哀悲泣。
“和我說說話,扶光,”晏歡低微地懇求,他一生的淚都為劉扶光而流,他這一生的脊梁,也願意為了劉扶光而摧折,隻是對方不想要。
“我求求你,跟我說說話吧……你、你是怎麼想的?”
他膽怯地,慢慢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白衣的袖角。
劉扶光安靜了很長時間,房間被晦澀的黑暗籠罩著,儘管他們都能纖毫畢現地看清對方。
論探知人心的本領,晏歡更甚於劉扶光。他清楚地知道,劉扶光長時間以來的閉口不談,並不是好的征兆,他的傷口還未愈合,他就已經在逃避,並且逃避的時間越長,傷口埋藏越深,潰爛越嚴重。
他們之間的矛盾,隨著劉扶光的痊愈,隨著善惡之間的勢力逐漸均衡,總得真正爆發一次。從前他壓製著劉扶光,手裡掌握著東沼的國與民、他的家人和曾經在乎的一切,並且用血肉日日喂養,以為這樣就能夠把愛侶死死拴在身邊。
而劉扶光呢?他恨他、怕他,痛苦地在他麵前忍耐。作為報複,他將任何情緒都深埋在心底,為了他的父母、國家,乃至三千諸世,他甚至試圖切斷至善與至惡的任何聯係。
看出他的念頭,晏歡登時感到不寒而栗的恐懼,猶如焚身般劇痛。
身為至善,若要切斷與至惡的聯係,那便隻意味著一件事——死亡,身滅道消,再也沒有絲毫回轉餘地的死亡。他死後,晏歡自然也沒法活。
這是同歸於儘的做法,戰場上不會有任何贏家。晏歡可以接受死亡,他不能接受的是劉扶光的漠視、不在乎。他已經要遠遠地走開了,走之前不會再施舍自己一眼。
一察覺到劉扶光心中所想,晏歡便要無法自抑地崩潰、大哭,他不能繼續“苦苦等待諒解”的日程了,他必須有一個更加激進,更加有效的方法!
所以,連續三次,他點燃大日,用紅蓮煉獄也不能匹敵的痛苦焚燒自己。他變得衰弱、殘缺,直到劉扶光也覺得詫異和難以置信,直到心魔抓住機會,決心實施它愚蠢短視的計劃。
天助我也!被困在心魔的領域,遭遇縛龍索的穿刺纏身,晏歡卻隻感到狂喜,無法譬喻的狂喜。他旁敲側擊地煽動,佯裝憤怒,實則刺激著心魔更加堅決地向自己的願景邁進。他策劃著逃獄的步驟,可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劉扶光的做法。
劉扶光舉起一顆道心,將心魔束縛,將他拯救。
——死而無憾。
晏歡不願承認,他為此喜悅地流淚過多少次,又為此害怕地流淚過多少次。如他所言,他害怕這仍然是一場夢,神的夢。
他必須感謝心魔,這隻從夢境裡生出的魔鬼,促成了他此生有且僅有的幻夢,他丟了神祇的軀殼,丟了屬於龍的心臟,那又如何呢?劉扶光就在他身邊——看看誰才是最幸福的那個!
直到今晚,劉扶光突然從他的感知中消失不見,他驚怒交加,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疼痛從心口一直滲到骨髓,想來鈍刀割肉的滋味也不過如此。直到劉扶光再度出現,他才重新恢複一點流淚的力氣。
是時候了,他用姿態,用淚水、眼神,用言語,用一切向劉扶光乞求,敞開一點心扉吧,對我談論你的感受,讓我知道你都在想什麼。你曾說你理解了我,理解了至惡的無力,那你有沒有原諒我,哪怕隻有一點點?
“……我覺得,這不是我可以談論的命運。”劉扶光收回手,也收回了那一小片袖角,晏歡眼中的神光飛速黯淡下去,“至善和至惡,注定不能分開……”
“那你呢?”晏歡控製不住地拔高聲音,“你的感受,你是不是……”
“夜深了。”劉扶光站起來,長發的陰影遮掩住他的麵貌,使他的神色無法分清,“你休息吧,我也累了。”
晏歡眼睜睜地看著他轉身離開,劉扶光走得無比堅決,他仍然選擇了避而不談。
這之後,是氣氛凝固僵硬的二十天。晏歡絞儘腦汁、想方設法地懇求劉扶光開口,他都以沉默應對,直至祭龍日到來,他們站在陸地的中心,圍觀這場舉世盛大的祭典。
巫者身穿各色衣袍,在流雲與霞光的祭台上且歌且舞,很明顯,他們扮演著不同的角色。
一名作巫羅打扮的巫者,圍著頭戴龍角,身披黃衣的巫者起舞,鼓聲明亮,玉器和祭器齊聲清擊,他唱道:“厥萌在初,何所億焉?
天命反側,何罰何佑?”
——事情剛剛萌生的時候,有誰能把它的未來預料透徹?天命又是反複無常的,誰能說清它庇佑著誰,保護著誰呢?
縱使心魂為愛侶的回避而擾亂不寧,聽見這樣的歌聲,晏歡還是出神了。
這實在是非常古老,甚至比他還要古老的歌謠。它被巫創作出來誦唱,曲調繾綣而纏綿,一瞬飽含深情,仿佛真有巫羅的靈魂,隔著萬萬年的時光,降臨在歌者的身上。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名為黑水、玄趾與三危的不死之鄉,它們都在什麼位置?那裡的人們長生久視、永遠歡笑,他們究竟要活到什麼時候?
歌聲越發婉轉、多情,正是一名男子,與戀人在床笫之間的嬉笑絮語。
“女歧縫裳,而館同爰止。
何顛易厥首,而親以逢殆?”
——女歧給丈夫縫製衣裳,兩人便住在同一個屋簷,同床共枕。然而如此恩愛,為何還是錯砍女歧的首級,使她親身遭受了禍殃?
晏歡麵色一沉,而歌者的聲音,亦變得淒涼起來。
“閔妃匹合,厥身是繼。
胡維嗜不同味,而快鼂飽?”
——禹憐愛塗山氏的女兒,與她交合台桑,綿延子嗣。為何神的欲望,也與凡人相同,隻求朝夕之間的歡愉?
最後一句,尤為高昂、悠遠,幾近穿雲裂石,從祭台輻射到遼闊的四麵八方,與之對應的,深暗的海麵下方,驟然響起一聲沸怒的龍吼,發散著萬世不竭的怨毒、憎恨,還有遭遇背叛的痛苦。
聽著祭祀的古歌,劉扶光一直未曾出聲,就在龍吼響起時,他的身體也隨之一軟,陷入了昏厥的狀態。
晏歡大驚失色,趕忙將他撈到懷裡,指定心神,按住他的靈炁氣脈,“扶光、扶光?!”
無論他如何心急如焚地呼喊,劉扶光都聽不到了。此刻,他置身於他人夢鄉,正好奇地徘徊。